“积极配合百里长兴完成‘先帝遗命’”,这话琳不但对皇帝说,也在尽力帮助皇帝去做。原本若是一切稳定,中央是完全能够继宏业和崇德二帝大业,在文华帝时期完成削藩集权的。可是文华帝刚继位不久,明烨国就发生了大变,精灵族复出的消息如噩梦蔓延,几乎吸引了落颜国朝臣所有的目光。
明烨、落颜二国相邻,数千年来或战或和,世仇累积不断,本就算不得什么友邦;最近一百多年里,明烨国更是占着自己强盛,对北邻多有欺侮,落颜国君臣都憋了一肚子的火。如今嫣城沦陷、皇族灭绝、明烨国大乱,乍一看是精灵族替落颜国出了一口恶气,可是细想之下,唇亡齿寒的道理谁不明白?等精灵大军彻底吞并了明烨国的土地,向南自然是继续吞并热带诸国,而向北,落颜国就首当其冲了。
偏偏这时候落颜国中央朝廷还在计划着削藩,而最棘手的几个藩王——南陵王、玉陵王、东陵王,在南部由西向东一字排开,都是落颜国戍边的主力,一旦和朝廷起了冲突,无论削藩成功与否,都势必增加外族入侵的风险。精灵军何等厉害,连强盛的嵩野王朝都要遭殃,玄王朝若是在这个时候产生内耗,岂不是自寻死路?
于是落颜国君臣很快便陷入了无边的纠结:这藩,究竟是削,还是不削?有人主张先摒弃前嫌共御外敌,有人则认为内政不安无以自立,双方观点的盛行程度随着明烨国局势的变化而变化。
文华元年,当确认了被视为明烨国北疆战神的樱庭云也在逐渐收缩战线时,落颜国朝廷终于陷入彻底的恐慌。连一直坚定主张削藩的百里长兴,也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暂缓削弱藩王兵力的计划,转而向南疆增兵,以解燃眉之急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琳借助皇帝,悄悄进入了落颜国宫廷。初入落颜国那些日子,文华皇帝每日的报告都离不开对南邻明烨国的关注和对落颜国自身安危的担忧。琳一开始也无计可施,直到三月望月朝会结束,文华帝照例来冷月庭报告情况时,她终于提出了第一个意见:
“告诉你那帮臣子,暂时用不着替明烨国操心。樱庭云的摊子,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手的。”
说这话时,琳用的是她常有的冷漠平淡的态度,仿佛丝毫与她无关,文华帝却听得一愣:“怎么讲?”
“你以为圣女的影响力都是白搭的?”琳微微一笑,语气多了几分得意,“我们已经和灵燕族定下契约,可以凭借纯粹的元素力量调用兵马。我已经派神殿法师前去洽谈,今日刚收到回音:一切顺利,五万灵燕军已经启程。不出十天,军队就会到达芬泠郡北部,与明烨国北疆守军配合作战。到时候就算不往南疆增兵,南部边防也暂时无碍了。”白衣谋士悠然整了整衣袍,深邃的眸子仿佛发出了光,“南疆那些个棘手的藩王,兵力当然只能削减,如何敢随便增加呢?”
这个消息好得有些不真实,文华帝一直不敢相信,直到三月底,灵燕军如期到达芬泠郡,战局迅速好转,消息传到银环城,皇帝才和一无所知的臣子们一起松了一口气。经过这件事,他对那位白衣圣女越发钦佩万分,再也不敢怀疑她的任何提议。
南部边患暂时得到缓解,削藩的计划便重新提上了日程。百里长兴一边紧锣密鼓地做着准备,一边就提出让皇帝下旨,将联系灵燕族缓解边患的功劳加在玉陵王头上,以此为由邀请玉陵王进京参加六月的先帝周年祭,好让皇帝代表朝廷表达谢意。文华帝原本不太情愿,经琳劝说后才依言拟旨下诏,还加了一句,让玉陵王多与灵燕族联络合作,“以效朝廷”。
玉陵王的势力范围在东南边疆,确实与灵燕族离得很近,但双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鲜有联络。出现在芬泠郡的灵燕军和玉陵王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一点百里长兴心里有数,玉陵王自己更是再清楚不过。这道圣旨一下,玉陵王要么冒着被朝廷扣押的风险领旨进京,要么就只有抗旨不遵,背着一个私下联合外族造反的名声,和朝廷彻底撕破脸,没有第三个选择。
最后玉陵王还是领了旨谢了恩。对此文华帝有些意外,又十分高兴:只要玉陵王离开封地,便不足为惧了。但是琳和百里长兴都提醒他:玉陵王领旨,并不代表他不会造反。他已经嗅到了朝廷的意图,以他的个性,绝不会自投罗网引颈就戮的。他现在领旨,很有可能只是不想马上背上叛徒之名,引来朝廷的讨伐,但是私下的准备绝不会放松,最迟在周年祭结束、皇帝寻得理由对他动手之前,他就会起兵的。
丞相和女谋士的分析都是对的。六月初九,银环城大行祭典,玉陵王缺席。就在落颜国上下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先帝周年祭上时,玉陵王联合附近的潇华王和流月王,在国府赤城宣布独立,然后引一支兵悄无声息夺虎关、拔叶城,欺入颜中盆地。等朝廷得到消息时,玉陵国边界已经建立了坚固的防线,东南方一大片土地眼看着就要脱离朝廷控制了。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玉陵国内部出现了问题:玉陵王的异母弟流月王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玉陵王的王爵位继承自父亲。彼时老玉陵王有三子,按照宏业帝“众建封国以广恩泽”的宗旨,三个儿子都该继承父亲的一部分封地,玉陵国就这样被分裂开来,其中长子所得的封地最大、最核心,所承爵位也与父亲相同,这就是现在的玉陵王;其他两兄弟便分别封作流月王和潇华王。
流月王只比玉陵王小几个月,正是这短短的几个月,让他从长子变成了次子,封地和头衔也大大缩水,所以他对这位大哥一向不是很服气,与之貌合神离。现在大哥想要拉着他造反,一眼看去胜算遥遥,朝廷又暗中派出使臣,许诺给他玉陵王的封地,他当然马上就倒向了朝廷。所以,玉陵王还没宣布造反,朝廷的军队已经在流月国等着平叛了。
潇华王倒是认定三兄弟俱荣俱损,倾力相助,怎奈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灵燕族忽然出兵搅扰,使得潇华王自顾不暇,能够提供的帮助实在有限。如此一来,玉陵王被孤立,朝廷军又守株待兔,打他个措手不及,不到一个月,怀着雄心壮志拉起来的造反队伍就已土崩瓦解,流月王奉旨将玉陵王斩于剑下,并且亲自派遣使臣,将大哥的首级送到皇帝面前。
流月王这么做,明显就是邀功来了。对此文华帝十分烦恼:
“流月王为人刻薄寡恩,连亲哥哥都要背叛,如何会忠于朝廷?”他闷闷不乐道,“给这样的人扩大封地,这藩还不如不削。”
那时候琳正自己和自己下棋,面前照旧和皇帝隔了一层白纱。闻言,她头也不抬,只淡淡说道:“你放心吧,百里长兴不会给他扩大封地的。”
“可是朕下了密旨,许诺给他玉陵王的封地的。”文华帝一脸忧虑,“天子一言九鼎,如何能轻易反悔?”
琳轻笑:“事关国家生死,反悔又如何?”
文华帝怔了怔,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失信于天下者,如何能安天下?若是这回流月王吃了亏,日后还有谁敢替朝廷办事?”
琳落下一枚黑子,想了想,问道:“那份密旨,就是许诺的唯一凭证?”
“算是吧。那应该是最有力的凭证。”文华帝点头,“流月王肯定已经将密旨妥善保存起来了,若是朕敢食言,他拿出密旨谴责朕言而无信,朕可就……”
“百里长兴打算怎么应付这件事?”
“丞相只是让朕晾着那使臣,不要接见他,具体的没说要怎么办。”文华帝叹了口气,“可是这么拖下去终归不是办法呀……”
“你告诉百里长兴,密旨丢了。”琳说着,随意从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接下来该怎么办,丞相心里比我明白。”
琳说的不错,百里长兴确实不打算兑现承诺;流月王确实也防着这一招,将文华帝当初下达的密旨妥善保存,随时准备拿出来将朝廷一军。百里长兴顾及朝廷的颜面,也不愿激怒其他藩王,便想着先晾着使臣,多争取一些周旋的时间。现在突然听说密旨丢了,百里长兴当然喜出望外,下一步棋立刻摆上了台面:原本已经回撤的朝廷军突然调头,联合东陵国军队,摧枯拉朽般直插流月国国府元安,最终将流月王府团团围住,以“假传圣旨”为名革了流月王的爵位,收编其名下军队。
一旁的潇华国刚刚从灵燕族的骑兵突袭中缓过神来,见状马上主动前来领罪,请朝廷革去爵位、收回封地和军队,自己愿以庶民身份度过余生。朝廷念及潇华王只是从犯,又主动认罪伏法,便予从轻发落,革去爵位后又划了一小块封地给他作为食邑,此外所有权力均收归朝廷。
就这样,不到三个月,一直被朝廷视为心头之患的玉陵王及其党羽就已被铲除,老玉陵国的封地被重新分配,划分成玉陵、流月、潇华三郡,仿照明烨国设郡守、都尉和郡丞,由中央直接派遣官员担任,且定期换任,永不世袭。
文华帝即位后削藩的第一战,终于大获全胜。至于那些骚扰潇华国的灵燕军到底是怎么回事、流月王手上的密旨到底是怎么丢的,除了与女谋士联系密切的皇帝和几个心腹之臣外,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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