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宝贵的喘息时间,用在了三年一次的科举上,南宋在此时此刻太需要人才了,汇集在临安的那批莘莘学子,统治者在他们身上寄托了复兴大宋的最后希望,哪怕这个希望是那么渺茫,还是值得试一试。那一年,是公元1274年,走进考场的书生如果在太平盛世,想必心情是“十年寒窗磨一剑、只待今朝问鼎时”,然是此时此刻,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书生里有个年轻人叫蒋捷,他努力克制思绪,沉静落笔,书写着试卷,还是时不时脑海里闪现这样的画面,长江之畔的家乡宜兴狼烟四起,耳朵里都听到了金戈铁马回荡的声音。他不停地告诫自己,现在能做的,写好眼前这张试卷,进入庙堂,这是拯救国家于危亡之中的唯一方式。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进士及第,看到红榜上蒋捷二字,喜悦仅仅经历了瞬间,瞬间之后,他看到的是前途的一片愁云惨淡,山河早已在心里破碎成一片泪,泛上了眼眶,酸楚的泪终于汹涌而出。状元,榜眼,探花,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红榜张贴那天所有科举得中者都高兴不起来。摆在他们眼前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山河破碎,他们可以衣锦还乡,可是家乡还在吗?也许早被蒙元军队屠戮一空。蒋捷想起了唐朝的孟郊,他在进士及第时写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如今的长安花早已在战马铁蹄的踩踏下零落成泥了,扭头看看肩膀,真能扛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宋王朝吗?
他有心,但是无力。中进士后短短一年时间,亲眼目睹最优雅最开明最繁华的祖国逐渐被侵略者蚕食,扬州失陷,潭州失陷,岳州失陷,泸州失陷,家乡宜兴所在的常州也失陷了,蒙古军队包围了临安,谢道清太后抱着五岁的小皇帝赵显乞降,按照宋制,诏书由皇帝,太后,宰相三方署名才有效,宰相陈宜中拒绝在投降诏书上签字,突围南下继续抗元。皇帝降了,那就再立一个皇族成员当皇帝,那就代表了宋还没亡。宋朝的末世文臣文人是如此有骨气,这让我想起了明朝的末日,同样是亡国,有骨气的是崇祯皇帝,吊死在歪脖子树上殉国,那些大臣匍匐在地上恭迎闯王进京,认为会得到宽恕,等来的是一顿鞭子和杀头。
这样的骨气感染了蒋捷,这一刻起他就发誓自己生是宋人,死是宋鬼,因为有文才,名列“宋末四大家”之一,肯定会吸引蒙古人的注意,那么就下了决心永不仕元。当文天祥率军在福建江西连战连捷,让蒋捷看到了一丝复兴的希望,当张世杰的水军在崖山战败,宰相陆秀夫背着少帝赵昺投海殉国,据说有十万忠烈紧跟着投海,崖山的海被鲜血染红。蒋捷彻底绝望了。
经历了亡国的痛,他想到了家乡的太湖,这片烟峦苍翠地成了他最后的寄托,是该归隐的时候了。文天祥带着对故国的眷恋英勇就义,死都不眨一下眼;张世杰带着对故国的眷恋战死疆场,死都不叹一声气;陆秀夫带着对故国的眷恋沉入大海,死都不低一下头。太湖边上有幽静的竹林,蒋捷就带着他对故国的那份眷恋走进了那片竹林海,没有荡气回肠轰轰烈烈,但是没有辜负故国,也算尽忠了。普天之下已没有一寸土地是大宋的,但愿这片竹林是自己的,可以用来盛放自己在余生里对大宋王朝的怀念。从此自号竹山,后世人皆敬称他为蒋竹山。
他写的词也叫竹山词,后人对竹山词褒贬不一,赞誉他的人说他的作品兼具辛弃疾的豪放和姜夔的婉约,像那片竹林,风起时一片雄壮的气象,风静时一片清幽轻柔。批评他的人认为他能力不济,想象力窄,遣词力弱,且爱作大俗语。无论是赞他的人还是批他的人都毫不怀疑他的人品,果然元朝多次寻他出来做官,许以高官厚禄,都被其给婉拒了。文人如此就是风骨。在我看来竹山的词不存在褒贬之争,人品高洁词作就高洁。
宋人爱词,爱画,爱酒,爱花,爱歌舞,爱美人,爱繁华,爱富贵,蒋捷他也不例外,但是要坚守自己的诺言啊,果断拒绝红尘的纷扰和诱惑,他的心要留在对故国的回忆里,回忆里难免会有冷清和忧愁,他写下: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不?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绵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都说他固执地像辛弃疾,只可惜没有成为辛弃疾第二,没有机会上战场杀敌,没有机会在风云际会之时崭露头角,算是小小遗憾,当年稼轩写下“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他也学一学那辛稼轩用拍遍栏杆的方法发泄心头的苦,他写下:
小巧楼台眼界宽。朝卷帘看,暮卷帘看。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迷漫,水又迷漫。天不教人客梦安。昨夜春寒,今夜春寒。梨花月底两眉攒。敲遍栏杆,拍遍栏杆。
春天到了,愁绪又重了,想借酒消愁,看那流年如水,人比身边的竹子都老的快啊, 他一袭青衫包裹这瘦骨,瘦骨临风,形单影只穿梭在飞舞的竹叶里,捡起一根竹枝,在地上写了一首羡煞人的好词,因为这首《一剪梅》的缘故,他后来被叫做了”樱桃进士”,是这样写的: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江南多雨,雨夜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听那雨声,听出了少年的时光,听出了中年的时光,听出了老年的时光,一听三叹惜,少壮秾华、中年怀抱、暮年沧桑,就写了一首折煞人的好词,只有这首《虞美人》可以和李后主那首“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虞美人》相媲美,是这样写的: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当年科举时听到金戈铁马的声音,当年国灭时想到崖山大海被同胞鲜血染红的画面,成了他一生的噩梦,请允许他喘一口气,写几首通俗简单的作品,信手捏来的题材,成了竹山词最后的压轴,一首《解佩令》,一首《月当窗》:
春晴也好。春阴也好。著些儿,春雨越好。春雨如丝,绣出花枝红袅。怎禁他,孟婆合皂。梅花风小。杏花风小。海棠风,蓦地寒峭。岁岁春光,被二十四风吹老。楝花风,尔且慢到。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他是宋朝最后一个词人,他带表了宋词最后的辉煌。后世估计只有元好问和纳兰容若这两人从他那里继承了词的精髓。他最吸引我的,是他有过绝望,有过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