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油瓶倒了,千万别扶”,这是我临死前才悟出来的道理。
那年我出了家,就在附近山上的小庙。庙里有三个和尚,老师父、大师兄和小沙弥。老师父年过花甲,大师兄四十不惑,而我就是那个小沙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那天我们一起做饭,老师父炒菜,大师兄煮米,我则在灶下烧火。
突然听见“哐啷”一声脆响,油瓶倒了!油瓶乃是当年皇上御赐之物,质量相当不错,只是原地打了几个圈圈,一点也没有摔坏的痕迹。油瓶里面还有半瓶油,那油缓缓地从瓶子里流出来,映着太阳的光辉,亮晶晶地有些晃眼。
我们三个都听见了声响,肯定也都看见了倒下的油瓶。
老师父离得最近,但他不为所动,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炒自己的菜。
大师兄离得也很近,他想过去扶油瓶,可是手刚伸出去一半,又缩回来了。
我虽离得最远,但早就想去扶油瓶。那可是油啊,好东西,很贵的!我实在搞不懂他们,这世上竟然真有“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儿。
我受不了了,风风火火地走过去,赶紧把油瓶扶起来。
这时候老师父开口了:“小鱼,以后把瓶子扶正,这样油瓶就不会倒了;再有就是,瓶口一定要揩干净,这样才卫生,吃了不会得病。”
大师兄也开口了:“小鱼,记得把地上的油污擦干净,省得滑倒老师傅,也省得滑倒自己,年轻人做事情一定要全面周到。”
我一一点头,心里不住地抱怨,“不就扶个油瓶么?还这么多道道儿!”
2
后来,我们一起去打水,回到庙里,把各自水桶里的水倒进了大缸。之后,大家把空桶放到了铺满鹅卵石的禅院里,就各自回屋休息。
回屋之后,山上就起风了,风很大,吹着门前的参天古柏都晃晃悠悠。
我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是木桶倒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我没有出去。
我们的卧房紧挨着,就在佛殿后面,我住西头,大师兄住东头,老师父住中间。我立在门口,侧耳倾听,老师父那里一直很静;双眼一扫,只见大师兄探了探头,旋即又回去了。
响声越来越大了,风吹着木桶满地乱跑,老师父突然咳嗽起来;大师兄又探了探头,想跨门而出,一只脚刚迈出去,却又收回来了。
我在门口站着,老师父和大师兄都朝我看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见我还不为所动,老师父哀叹一声:“这世道是怎么了,年纪轻轻就要坐享其成,开始养老?”
大师兄和我脸上羞得通红,大师兄想去扶,但还是忍住了,冲我挤眼睛:“小鱼,上次油瓶是你扶的,你有经验,年轻人多干点没坏处,还不赶紧去。”
我低着头,心想:“再跟他们这么干耗着,木桶就摔坏了”,咬咬牙,撸起袖子,跑步向前,没一会儿就把所有木桶都扶起来了。
大师兄幸灾乐祸地说:“油瓶扶起来,木桶就能扶起来,小鱼前途无量,以后山门就是你的了。”
老师父面带怒色地说:“年轻人早就应该这样,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哪里能行?小鱼,以后把木桶都摆好了再进屋。”
我心里有些高兴,有些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
3
日子就这样相安无事、平静如水地流过,直到那晚……
那一夜,我正在睡觉,突然听到前面佛殿里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说来也怪,我一起床,那声音就没了;一躺下,那声音又出现。
我点起了灯,细看之下,原来是两只老鼠在啃柱子。那两只老鼠硕大无比,精光四射,一看就是成了精,它们总是趁人不注意,偷吃佛像前面长明灯里的香油。
我拿竹竿去捣,它们跑到了房梁上,尘土簌簌地往下落,污了我一脸,有些还蹿进了嗓子,呛得我拼命咳嗽起来。
或许是咳嗽的声音太大,老师父和大师兄屋里的灯亮了起来,老师傅怒斥道:“小鱼,大半夜的不睡觉,无故在此聒噪,该打。”
大师兄应道:“师父教训得极是!”
我赶紧反驳:“有老鼠在啃柱子,再不打,柱子就断了。”
老师父不再说话,灭了灯。
大师兄屋里随即也灭了灯。
我一个人,长夜漫漫,无心睡眠,那两只老鼠精又来了,“吱吱呀呀、扑扑簌簌”地啃起柱子。我心里有气,暂且不去管他,回到屋里倒头就睡。
第二天,佛殿里的柱子歪了,老师父和大师兄一块找到我,异口同声地说到:“小鱼,这柱子年岁久了,又遭鼠患,如果不及时扶正,过不了多久就得倒掉,咱们之中就你有力气,更重要的是你有扶油瓶和扶木桶的经验,担此重任者,非你莫属。”
我刚想摇头,老师父和大师兄一边一手摁着我的肩膀,眼神之中透漏出丝毫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想推又推不了,只好去扶那柱子,老师父和大师兄不闻不问,只管在佛殿下面安心打坐,哪知道柱子被咬得实在太厉害,刚一碰,就倒了。
一看形势不对,老师父和大师兄赶紧撒丫子跑了,我被结结实实压在了底下。
灵魂出窍的时候,我听见老师父和大师兄叽哩哇啦地胡言乱语:“可惜了这个后生,是时候再找个能扶油瓶的小沙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