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进 | 文、摄影
(一) 引子：长思故国春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四时虽不同，却各有可爱之处。
欧阳修的一赋秋声，算是把秋的名声毁了千年。其实能与春光媲美的，惟有秋色。
倒是冬将去春未来，时节更难捱。腊去寒犹在，春来花未开，无处寻芳。加上去年红于二月花的霜叶，经寒风蹂躏、酷雪腐朽，才是一派“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意萧条，山川寂寥”的景象。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是李清照的春愁。
晚饭后散步，日常走过的溪边小径，枯槁中，不经意间发现几株尖芽，钻出泥土枯草，鹅黄而柔弱的样子，以为是野蓼。待长出几片葱绿的叶子，一丛一丛的，猜想是石蒜。又过了几日，黄黄的小花绽放开来，那么的美丽。
呀，原来是黄水仙。
老天又把春天还给了人间！
《望乡》
琼花梅蕊笑，暗露春消息。
每见辛夷俏，长思故国春。
山林多奇彩，黄鹂吐清音。
槛内群芳斗，墙头红杏羞。
春情不可状，未饮已醉心。
世事了如梦，且寄海棠枝。
[万进，2018年2月12日]
在异国他乡，每当看到玉兰花开俏丽的样子，便默默思念起故国的春天。春情不可名状，令人心醉。想到世事恍若梦，名利如浮云，不如寄情于这无尽春光中吧。
一年最好春三月，正是寻花问柳时。
地处燕山脚下的京城，本无与南国争艳的地利。架不住各公园、街巷不惜人工物力，大肆营造鸟语花香的盛世景象，其繁复之程度，几近奢靡。城里郊外，各式花卉，繁花似锦；从春到夏，次第斗艳，应接不暇。虽然脱不了斧凿匠气，倒也省却了空谷寻幽兰的麻烦。
且游园去，莫负春光。
(二) 寻春：梅花一点露春心
要问“传春报喜”从哪儿开始？我以为当推颐和园。
梅，色不如玫瑰娇艳，姿不比牡丹富贵，因品行格调似君子而备受青睐。
踏雪寻梅，是流传千年的文人雅兴。在京城的郊野，却不大容易寻访到。幸福的是，每年春节期间，颐和园梅花展，是赏梅的好去处。
甫一进展室，便被硕大的立体山水画震撼了，梅花、黑松、金弹子、千层石，精妙绝伦地组合出一幅《踏雪寻梅》图，栩栩如生，犹如身临其境。
再往里走，暗香浮动，沁人心脾。六十余盆景呈“回”字形摆布，立意不同，造型各异，意境也就不一样，但没有不巧夺天工的，令人惊叹不已。
树龄都在百年以上，品种多为杏梅，花色有宫粉、古红、玉白等，而色泽金黄、状如倒垂小钟的必是蜡梅了。
细细玩味，这株像不像精神矍铄的寿者，遒劲向上；那棵貌似大肚弥勒的福星，笑靥即花；旁边的做躬身探海状，头顶繁花犹如魁星高照，不妨就名其为“探花”吧。还有一株，形意极似黄山迎客松，躬身展臂，真诚而优雅地迎接每位宾客。“梅兰相映，山水同辉”，华夏文化源远流长。
每一盆、每一株，莫不在方尺之间，用自然凝结了人文的情怀。
在转角处，突然看到一盆玉梅，像被电击了一般。柔光下，淡淡的香，恬静的影，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娇羞。若只如初见的感觉，怦然心碎。
如果钟情于野外的梅花，卧佛寺种植有成片的蜡梅，色似蜜蜡，形如悬铃，馨香沁脾，酷像蜜蜂的食蚜蝇悬飞其间，与白雪、红墙、琉璃瓦相映，有诗情画意般的意境。
若情侣携手同游，你侬我侬，“折梅送佳人，聊赠一枝春”，更添了几分情趣。
(三) 迎春：兰叶春葳蕤
细究起来，与松竹并称“岁寒三友”的梅，当属冬天里的花。在残冬的满目萧瑟中，如果不经意中瞥见一丛荆棘，忽然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那便是春天里最先开放的迎春花或连翘了。
玉兰，古称辛夷。屈原有“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的诗句。
京城差不多每个公园，各大院小区，都有种植。它花型硕大，花姿端庄，花瓣婷美，花色洁白、淡黄，或红紫，外形与莲花有几分相似，更苗条修长。无论单朵或连枝，已极讨人喜爱。
倘若徜徉于皇家园林，漫步在亭台廊榭，忽见雕梁下、粉墙前，探出一枝玉兰，竟似刺绣般美丽，泛着锦缎般光华。
非常奇特的是，别处的玉兰花与春天里的百花一起绽放，而中南海南墙外的玉兰花，却先于百花开，是名动京城的大型迎春的花儿。
若玉兰与春雪相映，更是难得一见了。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是《唐诗三百首》的开篇诗句。
梅兰竹菊四君子，蕙质兰心一美人。兰，素来以品质高雅为文人雅士所钟爱。
孔子赞叹“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推崇“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
李世民咏兰，“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
辞官退隐的陶渊明，酷爱采菊养兰，“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表现了高洁傲岸的情操，安贫乐道的志趣。
酷爱画兰竹石的一代宗师郑板桥，弃官后家贫如洗，只好画一幅《兰竹图》抵女儿嫁妆，题款“最惭吴隐奁钱薄，赠尔春风几笔兰”以自嘲。
名人与兰花的佳话还有很多，屈原佩兰，鲁迅采兰，朱德莳兰，张学良痴兰。
“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在大自然中，幽兰生空谷，不跋山涉水，是绝难一睹其芳姿的。
香山植物园温室、中山公园蕙芳园常有兰花展，都是名品名种，有些还是名人捐赠的。像兜兰、蕙兰、墨兰，石斛兰、豹纹兰、蝴蝶兰等，或以艳丽、华贵为特色，或以质朴、典雅为基本。
对兰的鉴赏，多从花的香、色、姿、形，审视其美感、神韵、风格；结合诗词、绘画、音乐，洞悉其文化艺术内涵，以至养兰的花盆、摆放的花架，也多有讲究。
对大众而言，即使不是行家，去展室也会收获很多雅趣。嗅嗅沁脾的清香，拍拍奇美的花姿，读读文字介绍长点知识，都是极心旷神怡、赏心悦目的享受。
(四) 惜春：花气撩人为卿狂
古往今来为花着迷的韵事，不在少数。
如果定要评选世界历史上“最狂热的花”，估计非郁金香莫属了。
对的，故事发生在“郁金香之国”的荷兰。
1630年代，举国掀起对郁金香的狂热追捧，从花卉爱好蔓延到投资热炒，直到全民沦陷。最贵的“永远的皇帝(Semper Augustus)”球茎，一棵就炒到6290荷兰盾，能换50头公牛，一栋豪宅。
由此留下了一个专有名词“郁金香狂热(Tuipmania)”。它是人类史上第一次金融泡沫，还被后人写成书，称为“博傻理论”。
是泡沫总要破灭。不过，也反映出郁金香有多美丽，人们有多喜欢它。
郁金香早已引种北京，进入寻常百姓家。在香山植物园、中山公园等都有大面积种植。
我喜欢郁金香的清丽与奔放。
状如剑兰、高约半尺的翠叶，三五片团簇，只一根盈尺高的花葶，单顶一朵花，是不蔓不枝的清丽。
花蕾似才露尖尖角的小荷，花形如小巧的高脚杯碗，初开时羞涩内敛，盛开则热情奔放。
花色或红得似火，白得如雪，黄得金灿，或粉得像桃，紫得像李，而间色条纹的品种更名贵。
成片的郁金香花田，若种植在开阔舒缓的坡地上，就像列队的武士，或团体操表演，极有气势，极富韵律。
《浪淘沙·郁金香》
倩影对红墙。
燕舞春光。
昨夜残梦思君郎。
柳色桐花都不见，细雨斜阳。
锦绣织霓裳。
一笑嫣然。
魔幻仙子郁金香。
花气撩人留客醉，我为卿狂。
[万进，2018年2月17日]
(五) 探春：樱杏桃梨次第开
“春风先发苑中梅，樱杏桃梨次第开。”
玉渊潭的樱花是从日本引种的名品，盛开的时节，好似绯红的云霓，飘逸秀美。只是太过招摇，总引得人山人海。如果实在想去凑个热闹，还是趁清早或赶傍晚的好。
在密云古北口、海淀凤凰岭赏杏花，就舒展恣意多了。“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依稀映村坞，烂漫开山城”，是一幅借山麓作画板、以红杏枝头春意闹立意的天然水彩画。
而在众人眼里，寻常莫过桃花，平凡知是梨花，但只要细端详慢品味，必能体会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情怀，“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意境。
虽然说桃梨遍天下，不算稀罕，但平谷的桃园、房山的梨圃，是千亩万亩的壮观气势，一眼望不到边，堪比江南的油菜花海。
城里人常扶老携幼蜂拥而至，赏花踏青。我却不大喜欢，除了太过嘈杂，作为果园，免不了有过重的人工修剪痕迹。
要想欣赏原生态的桃花林，也容易得很。连绵不绝的西山，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是一丛丛桃花的粉红。林下纵横交错的徒步小径，约上三五好友，穿行其间，既舒展了身体，也愉悦了心情。
如果还嫌格调不够高，那就上长城吧。
以固若金汤著称的怀柔黄花城水长城，像蛟龙，从山涧的深潭之中，一跃而起，沿山巅蜿蜒腾跃而去，直刺云霄。
山黛天青黄花城，夹岸桃花蘸水开。
潭水、峻岭、边城交汇已是难得，山花与长城同舞，我心共碧水景明，赏花于此，怎能不陶醉。
再往东，是箭扣、金山岭、司马台。长城盘踞在峻岭之巅更雄伟，山花依偎于崇山之麓愈浪漫。如果不翻山越岭，登上峰巅，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桃花之美还能有这等气势。
长城万里长，可赏玩山花的地方多了。
在京东黄崖关长城附近的翠屏湖畔，万进曾偶遇几株梨树，老干虬枝展示的是一种遒劲雄浑的力道；怒放的梨花，洁白柔美中体现的是昂首向天的身姿。
待到山花烂漫时，去长城走一走吧，哪怕只一小段。
(六) 惜春：庭院百花满地春
天涯何处无芳草，庭院百花满地春。
春天的北京，自家的小区里，日日走过的街道旁，各种花卉也都竞放了。
停下脚步，美就在身旁。
那日陪孩子在小区里玩耍，随手用相机采撷了几朵小花，一样芳菲。独自品味了许久，有滋有味。
最不怕繁芜的当数榆叶梅，花叠花，瓣连瓣。街角的丁香，花蕾只米粒大小，散发着幽香，淡淡的，似有若无，却沁人心脾。
易安居士千古慨叹“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形容的该不是细雨中的西府海棠吧。
秋天的枫叶固然“红于二月花”，若得见春天元宝枫芽的鹅黄，印衬在榆叶梅的火红、迎春花的大黄中，当惊呼生命的柔嫩与活力了。
还有淡紫的二月兰、嫣红的贴梗海棠，娇羞的虞美人、清丽的紫藤、摇曳的鸢尾花。
不管你是否瞩目，这不起眼的小花，就在那里，悄然绽放，不骄逸，不形秽，默默点缀春光。
我自妖娆，与世无争。
(七) 送春：牡丹开处十分春
北京的春华各不同、写不尽，诗人眼里有诗人的春华，画家有画家的春华，姑娘有姑娘的春华，老人有老人的春华。
然而，到了四五月份，便汇成了一种春华。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耕读之人对花之爱，喜梅兰莲菊甚于牡丹。陶渊明独爱菊之隐逸，王羲之尚慕兰之高洁，周敦颐钟情莲之清涟，林逋自诩以梅为妻、以鹤为子。
但在《爱莲说》中，周敦颐最终也不得不承认，“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京城贵游尚牡丹，春暮时节车马狂。世人甚爱牡丹，因其雍容富贵、国色天香。唐神都洛阳如此，今帝都北京亦如此。
北京种植牡丹的公园有很多，香山植物园、中科院植物园、园博园，还有天坛、地坛、中山公园等。
我以为，景山公园是首选。
传统上牡丹分为3类6型8大色，单瓣类有葵花型，重瓣类分荷花型、玫瑰型、平头型，千瓣类有皇冠型和绣球型，花色呈红黄紫白、蓝粉绿黑8色。
而景山公园囊括了中外牡丹550余种，2万多株，分9大色系10种花型。既有皇家园林的传统名品，也有久负盛名的洛阳牡丹、菏泽牡丹，如姚黄、魏紫、赵粉、二乔、迎日红、赛雪塔、青龙卧墨池，还有珍贵的紫斑牡丹、异域牡丹，像初乌、黑豹等，以及景山自育的新品种，桃色增艳、云锦霞裳、叶里藏珠等。
它们环绕景山分布在九个花圃里，分别命名为盛唐婵娟、齐鲁之春、瑶池仙子、吴越风韵、国色天香、花舞弄影、锦贺东瀛、艳若蒸霞、绮望春色。
瞧，这些名字富贵得有多“油腻”。
当然啦，不懂这品种那分类根本不要紧，只要知道花有多美就好了。花为欣赏而开。
曾一连几年的暮春，万进每逢周末闲暇便往园子里跑，观其含苞待放，赏其妖娆绽放，阅其花谢花落。
公园里花团锦簇，也游人如织。
爱美的女士，无关长幼相貌，或与花贴脸争艳，或摆弄身姿比酷，快门声频频作响，把美好瞬间定格珍藏。
摄影爱好者，忙碌着穿梭于花丛之中，物色婷美的花朵、花蕾，找寻上佳的角度、光影，对美孜孜以求。
绘画之人，无论工笔、水彩、油画，还是素描，都凝神坐在花前，描摹花的形神意韵。
景山牡丹的妙处，不仅仅在于花的娇美，花田随坡就势的韵律，还在于背倚红墙，疏影婆娑，总能引发赏花人心底的诗性。
《醉花阴·牡丹》
微风晴雨兼斜阳，景山独彷徨。
登顶望古今，红墙疏影，莫叹人生短。
青山卧云连海黄，移步细端详。
人间已四月，芳菲阑珊，又闻牡丹香。
[万进，2015年4月25日]
牡丹花落芍药开。
如果意犹未尽，可以继续欣赏芍药花开，在北海公园、香山植物园，在门头沟的百花山。景山公园同样种植了2万余株芍药，240多个品种。
芍药与牡丹，从叶根茎上不难区别，花型却相差无几，一样的美丽，但芍药的花期大约落后牡丹半月余。
类似于第一名总被追捧，而第二常遭忽视，正是这小小的差别，人们对芍药的关注度就与牡丹有了天壤之别。
某日，偶遇一芍药花似莲，佛光隐约。缘来则应，特赋禅诗以志。
《莲心禅韵》
春秋冬夏轮转，花落花开华莲。
过去现在未来，妄念妄执忘怀。
贫富贵贱无住，舍舟方能登岸。
天地万物时空，大慈大悲达愿。
极乐净土西方，如此如彼成佛。
[万进，2013年5月18日]
[注：无住，无所住。典自《金刚经》，不执著于身外之物。]
芍药开残春已尽，且歇口气，还有夏花在候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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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18日 于宾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