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说:“我是江湖电影迷,基本在录像厅里度过了我的初中高中时代,那时我非常喜欢吴宇森、徐克导演的电影。对我来说,江湖里的人物形象特别生动,有血有肉,特别有魅力。随着时间推移,直到三年前,我才坐下来真正写这部影片。当时我认为这部电影应该有枪、有玫瑰、有江湖豪情,也有时间对人的改变,有那一滴流不出的泪。”《江湖儿女》就变成了这样一部中国式的江湖片。
唯物主义的艺术发展观认为:任何形式的艺术的发展与社会的发展之间都绝不是无关的孤立现象,恰恰艺术的发展过程就是社会发展过程的反映与投射,并且艺术的发展为社会发展所决定。
谈这部电影之前,我们有必要对当下的社会发展有个基本的认知,产业的升级与迭代、时代潮流对于个体的碾压、个体所面临的现实生活之困境,林林总总的元素交织混杂,形成了一个让绝大部分人无所适从的的复杂环境,盲目及焦躁便成为了主流意识,即便你在这场无所适从的变革中使尽浑身解数,最后却发现个体是如此的绵软无力且渺小微薄,从而无奈的被这股无法抗拒抵挡的力量裹挟前行并不断的终老……《江湖儿女》便是在这样一个社会背景下的对于个体存在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的总结和讲述的电影,揭示了社会、人的必然的变更和理想主义和情义江湖的彻底不复,以及这样的一个社会环境对于一个坚持侠义与善的女子的蹂躏摧残。(我想这也是很多人包括我自己看完以后有特别堵的感觉的根本缘由) 从这个角度来说,称之为纪录电影也是很贴切的,毕竟17年的时间轴线在个体的生命周期里占据了相当的长度。
从影片的结构上来分析,上半部分讲述的是男性英雄主义的衰落和幻灭,对这种幻灭和衰落则通过男主角斌斌的命运起伏来进行全景式的展开,斌斌做为一个社会团体的核心,他极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自己梦想中的人物——强、有力、成功,能够叱诧于天地之间。表面上看起来他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如此,比如他在牌局上去化解组织内部的尖锐矛盾。但本质上,冷漠而寡言脆弱二逃避的他却只是一个仅仅存在于自己虚构的情义世界中的一小只而已,内心深处是无边的荒芜和虚无,于他来说,生活的意义和目标就是通过壮大自己的社团从而能够获得老城拆迁和改造的工程而已,对于他人及自我的内心深处他没有任何的能力看到和触及,而面对巧巧对他的炙热感情,仿佛也只是一种外在的附庸,巧巧对于他,仅仅只是一个“大哥“身份的装饰和点缀,他从来没有用过心思和精力去了解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和他的理想,本质上来说他对巧巧是没有任何感情可言的,有的只是占有和装饰自己的需要罢了(从影片中我们几乎没有看到过斌斌与巧巧任何亲昵的直接表达的镜头)。也正因为如此他可以在巧巧面前和其他女人打情骂俏、他可以在巧巧为自己锒铛入狱的情况下对她不闻不问甚至没有一句话。
斌斌的自我世界是一个极其狭窄逼仄的空间,除了自我之外,容不下任何其他的人和事,就连他一直所信奉的“理想式的江湖情义”在本质上也并没有真正的存在过。正如他在牌局上去化解江湖矛盾时,最后也是靠着搬出关二爷出来才得以避免一场内部血拼,而这件事的关键在于正是因为冲突的双方所具备的共同信仰所使然,而并不是冲突双方因为作为老大的他身上的某些内在品质使然,整个化解的过程他也只是籍着他人的处事原则和信奉的主义来完成的,这也间接的证明了他内心世界的空虚和荒芜,所以斌斌的命运的变化其实就是一种必然。
在我看来,最后他整个人因中风而偏瘫后依然受到巧巧的照顾的剧情安排,也是导演的仁慈和表现巧巧大义与大善的需要,其实我内心中他的真实命运要比这更惨…… 剧中他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二字挂于嘴上,时不时的就搬出江湖,而他口中的江湖也仅仅只是他实现自己理想的半块垫脚的砖头,他自己对于江湖的理解太过于肤浅单薄,也仅仅只是“今天把各位兄弟召集过来,一起喝个五湖酒”,仅此而已。江湖到底是什么?酒和血?打和杀?还是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个基本的处事原则和框架?至少这个问题,斌斌没有弄清楚,或者他根本不想或没有能力弄清楚。 所以到了影片的下半部分,江湖也就在斌斌的世界中轰然倒塌,只剩下一地鸡毛和一声叹息的无奈罢了……
影片以巧巧拔枪来救斌斌于小痞子的棍棒下做为黄金分割点,从此巧巧的人生轨迹便发生了一次深刻的变革和转折。 先是5年的牢狱生活,隐忍而坚强的面对自己和生活,正是中国传统女性身上的优良品质在巧巧身上的直接体现。影片因为篇幅的限制,并没有过多的对那5年在巧巧的内心深处所造成的冲击和变化有过多的表述,但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5年的思考和摸索也足以让一个人的生命完成一次彻底的升级迭代或者是彻底的坠落与放弃。无论这5年对巧巧意味着什么,至少她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了对自己和生命的重新调整与思考,而江湖之于她而言,又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如果说巧巧因拔枪救爱入狱是她对早期的“斌斌式”的江湖的理解的话,那么出狱后去执着的找寻一个关于爱的确定的答案,即是巧巧对江湖及人生的理解上的第一个升华,江湖是什么?在巧巧看来,江湖其实是一种基于义的原则、是一个基于善的底限,对生活如此,对情感也依然如此,她的千里跋涉就是为了一个对自己和那段关系的一个交代,而这个交代背后隐藏着她对爱和爱人的责任,即便是这种责任并不为人所理解支持,但她所坚持的,只是她自己认为该坚持的东西。我想,在一些影评中提及巧巧没脑子没情商受虐一类的字眼的朋友,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看到和理解巧巧的这个“人”,也只是流于形式的主观体验罢了。(当然并不是说这样的主观体验不对或不高级,艺术形象的千人人千面即是允许差异共存的体现) 而导演在此处的剧情安排上,包括在去奉节的渡轮上巧巧被偷走几乎全部的家当、搭乘黑摩的时遭受的性骚扰、以及巧巧为生存而采取的非法手段来骗取钱财的种种桥段设定,个人看来,这些情节的展开,不仅仅是单纯的某些人所谓的对“负能量”和“黑暗”的过多描述与宣扬,恰恰相反,导演本质上所表达的意义是:通过这些情节展开来展现这样的一个社会和人性对于巧巧的坚持和信仰的无情摧残与蹂躏,导演极力通过这些蹂躏和摧残来刻画巧巧的这种坚持的难能可贵,来共情和衬托巧巧的孤独与不被理解。即通过赤裸裸且残酷的真实来让我们看到精神上的“荒凉与穷乡僻壤”,从而让我们去真正的理解善和义的珍贵。换句话讲,人也只有真正的看尽了恶以后才懂得美的真正本来的面目。
而另一个被很多人所诟病的桥段是巧巧在火车上盲目的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奔赴新疆,其实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巧巧在坚持自己的过程中所面临的无助迷茫和孤独,她是多么想将自己从现实生活中抽离出来,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无路可走无家可归的人一般。在孤独和不被理解之中的人是有多么的无力,多么的想有一个可以抓到的东西来解救自己,如片中所言——“我们都是宇宙的囚徒”。一个囚徒所面临的困境又能有几个人能真正的体验到呢?
影片后半段,巧巧接斌斌回来在他们曾共同经历过的棋牌室生活,这是巧巧对于江湖的理解的第二次升华,曾经抛弃自己的落魄爱人,这时所支持巧巧内心的东西依然是她那个不被人所理解的部分,远非剧中巧巧所言的“对你无情了也就不恨了”这句话所能阐释的东西,而是侠和义在巧巧心中所开之花与结出的果,也是她再一次尝试去获得一丝理解而做的最终的努力,只不过最后斌斌的逃避是现实生活又给了她一次无情的打击。如同影片最后几分钟里的一个镜头所揭示的,巧巧一个人隐藏在门的玻璃后面,复杂的眼光透过玻璃看着门外的蝇营狗苟,拿起一根烟点燃,无力的吐出烟雾。。。。。。
影片看完,很多的东西堵在了喉间,极力的想表达与倾诉出来,但却无能为力。任由那情绪在体内肆虐好了,正如贾樟柯所言的“那一滴流不出的泪”一般存在着。 心理学言“焦虑和质疑正是创造价值的开始”, 也许很多人都能在剧中找寻到自己的影子,或侠义或懦弱,或睚眦必报或一笑泯恩仇,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够触发自己对这个社会和自我进行一些深度的思考,哪怕这些思考中夹杂许多焦虑及质疑,这不也是成长成熟的开端吗?
为写本篇,特意看了之前的一个贾樟柯的专访,他说:“我现在对达成共识最没有欲望”。现实社会中,绝大部分人都希望自己的观点能在众人中形成一种共识,所以绝大部分人都在竭尽全力的去追求和达到这种共识同时,忘记去构建的共识后面所包涵的意义和原则。希望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心中的那一片江湖,找到那一片我们自己在何种情况下都能够去坚持的义和善。
有人说这部影片是贾樟柯导演给妻子的情书,我想这不仅仅是给赵涛的情书,也是给千千万万有自己所坚持的信仰之人的情书,于浮躁功利的世界之中,让人看到坚持自己内心深处的“生活之道”的弥足珍贵与美,我想这才是最大的善和最终极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