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号学术|刘畅:大卫综合症、“灵晕”与“闻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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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畅 南开大学文学院传播学系教授


随着中国游客足迹遍布世界各地,“大卫综合征”也有了中国的现代版,据一位网友说:“我曾经有过和司汤达很相似的经历。去年去意大利,别的地方没怎么去,主要在佛罗伦萨、罗马和梵蒂冈三个地方的艺术馆和博物馆游走。从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乌菲兹美术馆、罗马博物馆、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梵蒂冈博物馆这样一圈下来,最后到了梵蒂冈大教堂的时候,看到满满的藏品感觉呼吸困难、双腿无力,缓了好久才能继续走。可能是因为想看尽那么多艺术品引起了身体的兴奋,但是长久下来又消耗体力得厉害,身体跟不上心理的高昂,所以引起了不适。” 意大利佛罗伦萨圣玛丽亚·诺瓦医院的研究曾表明,患“大卫综合症”的都是欧美人,现在,也有了中国人的身影。

中国也有顶尖艺术,由于民族传统和审美趣味的不同,在这种艺术面前,观者也不时会发生“审美晕眩”,不过表述方式各异。比如白居易在浔阳江头听到一曲绝妙的琵琶曲之后,是对其高超技巧的由衷赞叹和佩服 ——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是有着共同遭遇和命运的强烈共鸣 ——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是艺术审美中自我难以遏制的深度情感卷入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此外,较为著名的涉及“审美晕眩”的案例,还有“季札观乐”和“孔子闻韶”。

季札(前576一 484),春秋时吴国人。吴王寿梦少子。封于延陵,称延陵季子。后又封州来,称延州来季子。季札是春秋时代的风云人物,曾与孔子并称“南季北孔”,其让国、观乐、挂剑等故事都传颂至今。《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详细记载了季札去鲁国观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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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

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为之歌《颂》,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见舞《象箾》、《南龠》者,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见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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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乐是一种仪式,音乐、诗歌、舞蹈并举,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鲁为周之旧国,因而保留了许多周乐的精髓,因而也培养出孔子“吾从周”的理想。春秋时,周国已名存实亡,所以吴公子季札要到鲁国才能看到周乐。从季札的反应看,其在鲁国的此次观乐活动应是一次高级的审美体验,他的感受也很接近一种“审美晕眩”,但仔细分析,这种审美体验更多的是与政治教化、治国理政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隶属于儒家的诗乐观。《诗大序》是儒家诗乐观的集中表述,其云:“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稍微浏览一下季札观乐的用语,就可看出其欣赏周乐基本上是《诗大序》所云的实践版,“勤而不怨”“忧而不困”“思而不惧”“国未可量”“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大之至也,其周之旧”“文王之德”“哀而不愁”“圣人之弘”“德至矣哉”…… 等等,扑面而来,令人目不暇接,这反映出中国古代的一种时代风气和民族传统,即“文以载道”“乐以载道”,文艺承载着繁重的社会功能,所以季札才听出了乐舞中听出了这么多治国理政的道理。这种传统,今天仍有顽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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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与季札观乐媲美的另一个近乎审美晕眩的例子是“孔子闻韶”。据《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史记•孔子世家》亦载:“子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在此,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韶乐本身的魅力,二是闻韶的地点是在齐国,而不是鲁国,也就是说,与季札观乐在鲁国所看到的礼乐隆盛景象不同,齐国也保留了周乐的精华。三是孔子的反应,是一种超脱感官享受的高级审美陶醉 —— 三月不知肉味。

关于第一点,韶乐,史称舜乐。据《竹书纪年》载:“有虞氏舜作《大韶》之乐”。《吕氏春秋•古乐篇》同载:“帝舜乃命质修《九韶》、《六列》、《六英》以明帝德。”由此可知,舜作《韶》主要是用以歌颂帝尧的圣德,并示忠心继承。此后,夏、商、周三代帝王均把《韶》作为国家大典用乐。周立国,用《韶》作为祭庙乐,故被视为宫廷大乐。武王灭商进入殷都时,就是演奏着《韶》乐。对此,《周逸书》称:“王入,进《万》。”据考,《万》即文舞《韶》。同时,《韶》还被用于祭天,《周礼•春官》:“舞《大韶》以祀四望。”就是佐证。《隋书•何妥传》载:“秦始皇灭齐,得齐《韶》乐;汉高祖灭秦,《韶》传于汉,汉高祖改名《文始》。”《汉书•礼乐志》《史记•孝文帝本纪》同载:秦二世用《大韶》《五行》祀极庙,汉祭高祖太宗用《文始》,《文始》舞者,本舜《韶》舞也。可知秦汉均曾把《韶》定为庙乐,使《韶》在国乐中的位置达到了极致。及至曹魏,魏文帝曹丕命《文始》复称《大韶》,以为庙乐。至南朝梁武帝,自定郊庙乐,以《大韶》名《大观》。可知此时《韶》乐虽数变其内容而易其名,但仍居于帝王用乐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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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第二点,韶乐传入齐国,是因为周武王定天下,封赏功臣,姜太公以首功封营丘建齐国,《韶》因而传入齐。《韶》入齐后,在齐国 “因俗简礼”的基本国策影响下,为适应当地民情民风习惯,吸收了当地艺术营养,从内容到表演形式都有所丰富、演变,更贴近于东夷传统乐舞。齐景公就曾说:“寡人更好俗乐。”《史记•孔子世家》载:鲁定公二年(前500年)齐鲁夹谷之会,齐国所带参加大典的乐舞就是俗乐(莱乐)。 齐国用俗乐作为诸侯会盟大典用乐,可见齐对俗乐的重视。也正是由于《韶》具备了齐国地方风貌,齐国君主们使用它的场面也随之扩大,不仅用于祭典,还用于迎宾、宴乐等等。《离骚》“奏九歌而舞韶兮,聊暇日以偷乐”,就可说明屈原在齐国,受到了包括《韶》在内的隆重接待。孔子入齐,在高昭子家中观赏齐《韶》后,由衷赞叹曰:“不图为乐至于斯!”“学之,三月不知肉味。”(《史记•孔子世家》)。按照艺术自身发展规律,各种艺术形式都会随遇而演变。《韶》乐也是如此,它先入宫廷而成为宫廷雅乐,再接触俗乐而又雅俗结合,从而更突出了乐舞的表现力,更增加了艺术魅力,因而更臻完美。所以,孔子当看到齐国化的《韶》乐时,便情不由衷地赞曰:“《韶》尽美矣,又尽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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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第三点,孔子精通乐理,深谙音律,据《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师襄子学琴,不仅要习其曲谱,还做到了历其境而得其志。孔子三十岁就办学授徒,当时他所授课目称“六艺,即:《诗》《书》《礼》《易》《乐》《春秋》。礼乐并提,可见乐的重要。对此《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孔子周游列国返鲁后说:“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于《韶》《武》《雅》《颂》,礼乐自此可得而述”。这些记载,都足可以说明孔子的音乐素养。1995年在齐国故城内发现了古琴减字谱《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经有关专家鉴定为早期齐国韶乐。齐国故城遗址博物馆再铸钟吕,建造齐国韶乐演示厅,面向游人开放。孔子闻韶处在临淄区齐都镇韶院村。相传此处是当年孔子在齐国听韶乐的地方。现村东南隅有一石碑,高一米六三,宽八十厘米,上刻:“孔子闻韶处”五个大字。1910年的《临淄县志》记载:韶院原名枣院村,清嘉靖年间,村人掘地得一古碑,上书“孔子闻韶处”,后又于附近地下得石磬数枚,遂易村名。因旧碑石年深日久,字迹已模糊不清,村人恐古迹湮没,盛事无传,于宣统三年又重立了现存的“孔子闻韶处”石碑。1982年,淄博市和临淄区人民政府拨出专款,对“孔子闻韶处”加以修葺,并增加了“舞乐图”与“韶乐及子在齐闻韶”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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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欣赏到绝美的艺术之后的反应是“三月不知肉味”,这是一种对日常生活快感的审美式超越,很有中国特色。苏轼有诗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于潜僧绿筠轩》)讲的也是这个道理,当然晚了千年有余。在此,竹与乐同一个档次,而“肉”则处于较低级别;在此,肉处于一个被贬低的角色,而在这种贬低之中也彰显出其重要性 ——民以食为天,食以肉为先是也,把肉作为世俗生活快感的一个标志性符号,这本身就说明食肉在世俗生活中是处于高层次的享受,当然,这一高层次遇到精神性的更高级别就属于低层次了。

大卫综合症,本雅明的“灵韵”,季札观乐,孔子闻韶,可将其贯穿起来的一条线索是在顶级艺术作品面前的所产生的“审美晕眩”;而由于文化传统和审美趣味的不同,其间所表现出来的中西审美差异也是十分明显的。西方审美中宗教意味较浓,而政教色彩较淡以至于无,故其“晕眩”只因其作品本身的魅力;中国审美传统之一就是与政治教化“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因而无论是季札观乐式的审美震撼,还是孔子闻韶式的审美陶醉,都难免透出“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政教色彩和功利味道。至于孔子经历了审美陶醉之后“三月不知肉味”,也可以说是从另一方面证明了“舌尖上的中国”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而作为一种相反的佐证了。

WM Feng,知乎,https://www.zhihu.com,发布于 2016-08-05。

以上关于孔子闻韶的资料均出自百度“孔子闻韶”词条。摘录如此,以期与“大卫综合症”进行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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