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题】第二十三章 梦回故居

【难题】第二十三章 梦回故居_第1张图片
图片发自App


老舊的屋子像時間的老人那樣,安靜吞吐人世諸多變化,安靜的蒼老。            侯吉諒 《那天晚上的雨聲》

跟大伙同學話別後,Nancy见诗君有醉意沒有讓他送她回家,反过来把他送上一辆的士。他感到头像被敲打过一样疼痛,回到家也没有力气洗澡便马上爬到床上躺下。

朦朦胧胧中,他梦见自己一个人走在深夜的街道上,是熟悉的湾仔故居附近,穿过酒吧林立的骆克道,有两个美国水兵在和吧女在门口打闹着;走到宽敞的杜老誌道,有一辆的士停靠在五月花舞厅门口。远处听到有规律的敲锣打鼓声,一个女人蹲在人行道边烧着纸钱。穿过马路到对面已经关门的士多,再往左拐进去寂静的告士打道,在昏黄的街灯下一只街猫安静的坐看着诗君。经过邻居开设的云石商铺、钢琴陈列店、纸张批发厂,站在了外公汽车修理工场也是他童年的家门口。

他左右拉开没有上锁的铁閘大门,楼下一辆待维修的车子都没有,冰冷的石地板上空空如也。他经过靠左边的车牌修理工作台,沿着十五级台阶的木楼梯一步一步走上去阁楼。他小心翼翼深怕自己会从楼梯滚下来,他儿时不止一次在新春期间因为穿上新鞋子而失足,弄至头破血流。打开楼梯尽头的木门,客厅里亮着一片惨白的灯管。他喊了一声,空无一人。客厅里摆放着一张长方形餐桌,上面挤满了祭奠的贡品,小宁波的祭祖先金团糕点,还有各式各样的沪宁菜系。一条被黄酒灌醉的大活鯇魚躺睡在盘子上,两颗眼珠子盖上了红色的剪纸。外婆的一张真人大小的黑白头像照片安放在桌子的尽头,慈祥和蔼地微笑着,想必今晚她来做东宴请各路祖先。餐桌上所有的红色筷子都是置放在每只小瓷酒杯的左手边,让外婆和祖先们能够慢慢吃,好使外婆可以在家里多待一会儿吧。桌子下面放置了一团糙米发糕,也打赏一下牛头马面的冥府阳差。桌子前面放着一个大香炉,上面插着一对红蜡烛和几根沉香。诗君慢慢走过去,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就嚎哭起来。

他擦着眼泪,不停地抽泣,直到从梦中苏醒过来。他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看看窗外,还是夜深,弟妹继续熟睡中。

他继续闭上眼,尝试重回刚才的梦境。不知道是再入梦还是想象,他再一次往楼梯上走,走到楼梯尽头推开门面前是一个漆上瓦色的大铁衣储,转角处置放了一个多层架子,边上还有一个痰盂。架子顶层放着一个圆鼓鼓透明玻璃瓶,旁边一个青花瓷带嘴茶壶盛着浓浓的茶,还有一家人的杯子整齐地排列成一个圆形,上面盖了一条方形毛巾。他记得在夏天里,最喜欢学习外婆在自己日式窑烧的杯子里倒一些浓茶,然后加上凉开水调匀,外婆说比喝汽水要健康解暑。

往左边走是父母的卧室,弟弟和妹妹因为年纪小,都各自有自己的小床,在父母身边睡。这令小时候的诗君感到万分沮丧,自从弟弟出生,父亲说他已经长大了,不可以跟母亲一起睡,所以念小学的他就被安排跟姐姐在客厅睡。他经常夜深人静的时候,静悄悄地推开父母睡房门,通过一条缝默默地看着熟睡中的母亲,渴望母亲能够抱他入怀。有一次,他实在太想念母亲了,居然在漆黑中站在父母床边看着母亲,直到母亲突然醒来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影,把母亲吓一大跳。后来他便被父亲严厉的训斥,禁止夜间溜进来。他思念母亲的情结久久不能释怀。

经过卧室再往里走就会通去一个半露天的騎楼,是母亲在楼上的小厨房和晾衣服的地方,往下望就可以看到外婆楼下的厨房和天井。他记得小时候家里雇了一位顺德籍贯的中年女佣叫四姐,乌黑的短发从额头往后插上一个黑色的发夹,穿着白衣衫黑宽绸缎裤,腋下别一条手帕,帮助母亲照料他们几个孩子。四姐带有顺德方言的广东话是诗君在上海宁波话的家庭语境里的一抹新鲜的色彩。

楼梯尽头往右走就是客厅,平时中间摆放了一张方形实木备有抽屉的麻将台,四边可以申展变成容纳一家八口的餐桌。后面是一张黑色的人造皮革沙发,边上是外公的写字台,玻璃台面下压着许多跟外公做生意的人的名片。左边靠窗户处就是他和姐姐的床。床头上是一个大的木衣橱,床尾是父亲亲手构造的带门玻璃书架,玻璃上用厚厚的劳工胶布贴上了两个大大的米字,防止孩子不小心打碎了玻璃。客厅的右面是外公的卧室,都是没有门半开放的生活空间,可以从窗台上观看街上的风景。诗君喜欢和妹妹白天把头放在窗台上,把身体隐藏起来,然后对着街上喊:“有头卖!”

外婆从来都是一个人睡在黑色沙发上。他记得每个晚上外婆忙完上上下下的家务,便出去亲戚朋友家打麻将,宵夜回来之后,在睡觉前都会吸一根香烟,在一盏小台灯旁,一缕一缕白烟在暗黄的灯光下徐徐上升。外婆夜里坐在沙发另一头的身影对童年的诗君来说是一种安全感,以慰藉减少了的一部分母爱。长大后他才懂得这可能是干练的外婆在现实艰苦生活中洗涤疲惫心灵的一种方式。

这从后来外公领着他去探望几条街附近的一个出租房内住着的一对母女才知道成年人的世界有多坎坷的原因。外公管他叫那位女士为四楼阿婆,因为要爬四层楼梯才到的一列出租房,而阿婆住的就是大门口的对面那一个小房间,睡觉的地方要爬上一条小梯,在天花板上搭建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铺上一张薄床垫当作睡房,小孩子也不可以站起来会碰到头顶的。这可能是香港被日寇占领期间把女孩子藏起来比较隐蔽的方法,记得外婆也说过他的母亲小时候也会要躲起来,尤其是有汉奸查访。外公让他叫阿婆的女儿做阿姨。外公是一个热心肠的浙沪商人,传着手艺给穷苦的学徒,额外照顾着这一对孤寡母女。那个时代的人情味是超越想象的,诗君相信家里难免会有儿女情长的磨擦与争吵,但是这种复杂的关系终归要处理的和谐。家和万事兴也许是外公外婆这个忠厚传家的处世之道。

他继续躺在床上回忆着童年旧居里的点滴生活。

自从姐姐结婚之后,家里也冷清了许多。他从姐姐身上找到了不少外婆的影子,尤其是姐姐处事雷厉风行,在亲戚之间长袖善舞,像极了红楼梦中的王熙凤,亲戚都会稱她为“大家姐”,因为在家族里的孩子当中她是最年长的。比她年幼的堂甥姪们都会闻风丧胆,只要听说大表姐大堂姐已经到了门口,不肯吃饭的孩子都会赶紧狼吞虎咽起来。可见她的威慑力有多强大!诗君喜欢听姐姐和外公的大学徒一起弹吉他唱英文歌曲、和姐姐在楼下工场打乒乓球,还倾慕过姐姐的一位闺蜜同学。姐姐对他也是爱护有加,从小姐弟俩都是睡在同一个床铺,正确的说应该是在客厅里巧妙搭建的,把一个四乘五英尺的储存柜横放在地上然后加上一张垫子,距离地面只有一个台阶的高度。他和姐姐小时候是闻着彼此的臭脚丫睡的,睡前他喜欢跟姐姐聊天或者玩接龙游戏,从“一本万利”,到“利是逗来”,“来来往往”,“往往来来”,然后就吵起来,最后被外婆骂了,两个小孩子就悻悻然地不敢发一声睡觉去了。

诗君再昏睡过去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难题】第二十三章 梦回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