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矿泉水的老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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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晚饭后，常要在县城的后花园——政府大楼所在地转几圈。偌大的县城，几十万人口，休闲地确实少得可怜，除了一个昭阳公园就属“后花园”最热闹了。大概当初建新县政府办公大楼的人确有前瞻性眼光，慧眼独具，选了这块风水宝地，在寸土寸金的县城中心地带占地近300亩，可见当时的决策者之决心，之恢弘气势和大手笔，大概是想五十年不落伍，不后悔吧？十五六年过去，仍然是县城标志性建筑和人气最旺的地方，见证了当初设想的成功。

夏日晩上，这里确是人们休闲娱乐的最佳去处，偌大的府园绿树成阴，郁郁葱葱，蝉鸣虫吟；绿草如茵，软软绵绵，芳香四溢。县府四大家大楼被白色的和蓝色的灯光装扮起来，一闪一闪，从远处看，好像满天星斗一眨一眨，颇有诗情画意。跳广场舞的有五六起，音响震天，四五百人热情高涨，人手一把红色的大折叠扇，踩着音乐的节奏而翩翩起舞，即便大汗淋漓也毫不在乎；小孩子踩滑板、蹬滑冰鞋和轮式鞋，嬉戏打闹，一身臭汗；打篮球的你抢我投，拼抢激烈，看球的加油鼓劲，呐喊助威，几个场地人声鼎佛；成百上千的人们围着县府内外转圈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步流星，乐此不疲，大概不转几圈也睡不好觉吧？

有人气的地方就有生意。夏日晚上卖水和冰棒、冰雪糕、冰淇淋之类的大概最行销了。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妪也看准了这里的商机，堵在县府大门进出口的地方不是最好码头了？老妪不只是年龄很大了，还是有腿无脚的高度残疾，卷躯着身子坐在轮椅上，无脚的双腿交叉着，像两根长红萝卜摆成一个四边形，又像是静坐打禅似的；一箱一箱的瓶装饮料和矿泉水放在一辆三轮车上，她用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三轮车的一边边沿横在身前，怕不听话的三轮车溜走了；来来往往的人要买水或其他东西只管在三轮车上的纸箱盒子里拿，然后交钱给她就行了。生意还不错，每晚赚一百元左右不成问题吧？但也辛苦，天刚黑就来，也要到十一点左右才回去吧？天气太热，脸上的汗水流过不停，也未见她擦一下。

昨天晚上忽见县府大门口右侧黑压压的聚了一大堆人，便挤进去一看究竟。原来是穿制服的县府门卫或工作人员在大声训斥这个老妪，说她如何如何，说自己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说要如何如何，就是不听！等于放屁！因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许多人，太热，我看一眼就走了，继续着自己未竟的“事业”；等到在里面转了几圈再出来，那老妪还在哭泣，大概哭得太久，全身上下一下一下的抽搐，想停也停不下来；她不停地哭诉着，“我也是没法，我也要活呀！若有法我也不想在这么热的天，在这里丢人现眼！我晩上在这里卖水碍着你什么了？被你当孙子当犯人一样骂！不准卖，我想不通啊！”她呜呜咽咽，眼泪鼻涕一起流，许多话也听不清。旁边认识她的人便劝她算了，别哭了，哭多了也无益，也不解决问题。“我孙子大了，要呷要穿，他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要满足他；我自己少呷一点，少穿一点没关系！”老妪说到孙子，似乎开心了一些，满腹委屈又消散了一些。

在回来的路上，又为老妪抱不平起来。残疾人自谋生路，不偷不抢，自己养活自己比正常人艰难多了，也被人看不起；自己如此了，还只想着孙子，又太可怜，只有后辈，没有自己，这是怎样的人生呢？中国人讲究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大概有后就是最大孝顺了？也是最大的生活动力吧？至于自己如何都是次要的，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忽然又想起《祝福》里的祥林嫂来，孩子被狼叼走了，丈夫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变成絮絮叨叨的怨妇也情有可原，那样的悲惨谁受得了呢？说说都不准？不过，大家生活都不易，既没闲功夫也没闲心情来听她诉说，而且关键是祥林嫂是个大倒霉蛋，谁都怕沾染她身上的晦气。所以避瘟疫一样躲着她。

健康的人晚上拼命锻炼身体，企盼身体好，明天再多赚些钱；身体残疾的人白天晩上都拼命干活，因为残疾，对生活不敢松懈，不敢奢望，更不敢休息，大概有“笨鸟先飞”的味道，对生活的艰辛有更深切的感受吧？脑瘫诗人余秀华只所以觉得人间是“摇摇晃晃”的，一方面因为自己行路不稳，总是踉踉跄跄，世界给她的感觉就是如此；另一方面生活不易，残疾人面临的屈辱和痛苦比正常人多得多，甚至不想活的念头时时像毒蛇一样啮噬着那颗敏感脆弱的心，作为比弱势群体里的弱势者还弱的人，总会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和危机感，总会焦虑：若天塌下来，自己怎么跑得过别人呢？所以从躯体到内心再到灵魂都会觉得世界总是“摇摇晃晃”的，好像不是在坚实的陆地上，而是乘一叶扁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回到家里，心里空荡荡的，许久也不能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