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柳树下一口钟

村西有间青砖小房子,房子后有株老柳树,树上挂着一口钟。

冬去春来,柳树垂下万千条碧丝,一对对挺阔娇嫩的小绿叶夹着一颗颗绿豆似的毛穗儿,如碧玉雕成。小孩子在树下跑来跑去,折几枝嫩柳,或编个柳条圈戴头上。有的挑根粗点儿的柳枝搓啊搓,褐色的皮慢慢软化,抽出芯里的小棍儿,用小刀把空皮儿切成小段,撕一点上部的皮儿,露出一抹绿,放在唇边,“卜、卜”地吹柳哨。

树东不远,是“老歪娘”家,除去冬天,她一年三季在树下吃饭,常端着一大碗汤,眼前放个蒜臼,里面是凉拌长豆角或青菜梗,边吃边看路边的行人,这是个屹铮铮的老太太,人开朗爽快,穿件蓝布掩襟大褂子,迈一双放开的大脚。

老太跟儿子一起住,曾经有机会给儿子娶个媳妇,媒人说,女方要50块钱彩礼。这条件的,人家本就没多讲,要钱无非是买几尺布做衣服和陪嫁的被褥,一套绒衣裤、鞋袜之类。当时猪肉2毛多一斤,公社里派到煤矿干活的工人一个月挣十二块钱,老农民上哪里攒这50块钱?靠在生产队挣的工分,一年算下来只够勉强吃饭活着。于是这儿子的婚事就一直蹉跎下来,村里的人后来说起这事,总埋怨老太太小气。

凌晨,生产队长来到柳树下,拉绳子敲敲钟,人们开始上工,分派好工作,各自干活儿,干到饭点儿,回家吃早饭。大早上,露水汤汤的,不能锄地,不知大人们都干什么活儿,积肥?浇地?

那时没表,只有太阳晒到墙上的日影儿和这口钟。“卯时呢,是5点到7点之间,辰时呢,7点到9点之间。我是哪个时辰出生的呢?”每每说问起,家母就眨眨眼,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记忆,“是散工后吃早饭时出生,没错。”

柳树前是原来地主家养牲口的地方,还有一片棚屋,养着生产队的骡子、驴和牛,场院里停着一辆木制大马车,有两个支大锅做粉条用的土坯灶。青砖小房子,是给看牲口的人住的,也是开会和记工的地儿。晚上人总是很多,壮男劳力记十分,结实能干的青年妇女记八分,阴雨天不干活儿就没有工分。那时生活条件差,人黑黄瘦弱的,多穿着黑蓝色的衣服,小孩子穿着大人衣服改的旧衣。

记过工分,有兴致的时候,村俱乐部的人往西走一段路,绕过两个大水坑,到西场上去练二胡、吹笛子,也有唱戏的——丝弦戏,燕赵风,慷慨激昂、悲怆悠扬的唱腔。小孩子白天在场上玩,女孩练折腰,男生翻跟斗。小时见有个女娃穿条黄花裙子,在麦秸垛旁玩靠墙,利索得很,俩手一撑,头朝下脚朝上,啪一下双脚蹬住垛,大家都笑:里面没有小裤裤!

农闲时村里人组班子出去唱戏,赚回钱粮交给队里,也能挣工分。有一年附近县的戏班过来唱戏,开着拖拉机,夜里一头栽到村头水坑里,还得赶紧捞他们,冀南的冬天,怪冷的,还得找人家住下烤干衣服。那个班主的闺女十二岁,在垫场戏里唱过穆桂英,脑后插着雉鸡翎,穿红战袍,雪白的小脸。班主看到刚会走路的我,还对着家父赞叹,说好个孩子,端端正正的相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扮上准是个好唱家!

旁边有一大片泥垛的矮墙围子,春天培育红薯秧苗的,时机恰当就移植到地里,夏天红薯满地绿,秋天刨了煮着吃,晒干磨粉,过水做成淀粉,支大锅烧水漏粉条。那时没化肥,生产力低下,一大家子人,分粮食就那么就一、两布袋,分棉籽油就那么一小罐儿,成年全家才吃2斤油,炒菜时用一个铜板大的吊勺在锅里蹭蹭。也有分肉的日子,比如生产队的牛死了,那就能分点回家煮煮吃,可惜几年不遇一回。

有的农家,分了粉条,就只煮粉条,全家连着吃好几顿直到腻了为止,分了干红薯片和萝卜,就成冬天煮红薯干萝卜条汤吃,也不知道粗细搭配掺点儿瓜瓜菜菜。小姨小时,家里人吃饭,总哄她,“妮儿,过来喝口香汤!”就是漂个葱花的萝卜条南瓜汤。等我长到拖一条矮长凳当马骑时,香汤已经变成了漂葱花的白面疙瘩汤。

春风荡漾,柳叶间的嫩绿小穗子长大散出丝丝柳絮,一团团飞舞。奶奶捡几团,按实在,掂起脚把柳絮塞到门框上方;椿树的红芽儿掉地上,她也找个大树叶子包好塞门框上。后来,生产队解散了,几户人分了一头骡子养在后院里。再后来,开始用拖拉机和收割机,家里除了交公粮,还攒着好几大瓮小麦,种了几亩棉花,养了猪,村里盖起一片片红砖新房子。

农闲时节,男人们骑了自行车,工具兜里装几个馒头,早出晚归到几十里外盖贸易街的房子。天天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是贸易街。有一次考试跟着老师到县城,才知道那些红砖二层楼就是贸易街。靠近县城的村子毕竟交通便利,渐渐发展起工商业,富庶起来。

不知何时,村头柳树上那口钟没了,老柳树也没了,那么弯曲的柳树,不成材,刨它干嘛呢!穿过柳树前的小巷子去上学,遇上个亲戚家老太太,扶着门框喊住我,“烙了菜饼,妮儿!”切了一块鸡蛋韭菜饼给我,拿着高高兴兴上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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