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色的小圆灯依次排列在走廊两边高高的棚顶上,微弱的光线原本就飘忽,又间隔十步左右才会有一盏,更给周围环境增添了几分诡秘气息。
照明系统如此设计,可能是考虑到这里会有什么大功率的机械设备需要保障电流稳定和为非常时期所需用度做的保险措施,这在规模庞大的矿井和战时地下指挥中心的规划中比较常见,然而配合了两侧墙壁上再次出现的各色兽头、犄角、皮毛、骨骼等标本饰物却只能让我得出结论——这灯光效果的布置完全是为了把这些“死物”映衬得更加狰狞可怖。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何立安的品味使然,如果真的是他,而他又确有这种嗜好,还真是变态得够可以的了。
排布了数十米距离的大落地窗到这里结束,看过前面那一场“创世纪”般的力量表演后,再次出现的墙饰让我非常不舒服。就算是能把再如何强大的力量尽握掌中,如果拥有者的心灵不是超乎寻常的强健或者能够堪堪等同于它,最后也只能将这大自然施舍的神力归于毁灭。
这条走廊的尽头是一间五六十平方左右的圆形天文观察室,跟那走廊的风格截然不同:是由墙壁四边延伸上去固定玻璃盖的钢铁支架高高地撑成拱形建成,倘若从那些撒满夜空的星星处打外面凌空回望过来,这建筑准像是被巧匠精心用四只嵌爪拘住的水晶宝珠,虽然造型简单,但晶莹剔透,瑰丽非凡。
房间四周并无任何布置,显得颇为空荡,但却十分干净,称其一尘不染也不为过。浅白色的大块方砖斜斜铺就,素雅地为这地面隔出了均匀的线条。墙壁和棚顶并没有任何光源,仅在距人脚踝高度的位置上留了一条暗藏在凹槽中的光链,冷冷地散射出奶白色的光,烘托出宁静与干练两相糅合的韵味。
屋子正中央,突兀地立着一截水泥高台,是很粗糙很普通的那种水泥台,像是某种建筑的烂尾,也像哪个磨洋工的泥水师傅为打发时间随意堆出的剩料堆,连形状都谈不得规整,只有那几根牢牢钉在顶端的铁管扶手才让它看起来像是有什么特定用途的东西。
“呵呵,以前老毛子留下的烂玩意,不用去管它。” 丘老九见我站在那里上下打量着那水泥台子不动,讪笑一声,指了指另一边刻着的俄语铭文让我看,随即示意我接着走,不要停留。
那些字符刻的十分方正,笔画间残留的些许斑驳红漆勾勒得它们像是某种标语,我并不认识,此处除了这东西之外就再无可看,看了几眼之后便走了。
丘老九在开一扇绞盘控制的铁门,发出“嘎吱吱”的响声,声音被圆形的玻璃穹顶放大了许多,很刺耳。
“到正地方了!” 他单手握着绞盘把手,对我摆了个“请”字。
我迈入门槛,刚与他插肩而过时,隐隐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眼球来回摆动,头微微低下,身子贴得离门框的一边很近。
心中一动,还没等我撤步回来,丘老九握住绞盘的手猛地一松,紧接着“哗啦”一阵声响,那门自上而下落了下来,关闭得死死地。
“喂!于征!接下来的这‘半匹兽廊’,你自己去走吧!何局就在前面不远,应该已经准备好了。而我……该去办些自己的事了。” 隔着白色的钢铁门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
说完这些,他重重地在外面敲了两下门板,之后就再没了声息。
半匹兽廊……
丘老九口中的这个古怪名字,属于我面前这又一条长廊。这四个字,正明晃晃地刻在一方硕大的花岗岩上,成了座旧时宅院影壁屏风的样子。凿刻精细的字迹笔锋飞扬洒脱,带着里边殷红的漆色映衬出磅礴的霸气,下面没有落款,不知是何人所书。
转过高大的影壁之后,我马上明白了这“半匹兽”的含义所指——幽深的走廊两侧各有一个嵌在墙内的玻璃方柜,里边灌满了微微泛青的液体,左边的柜子里浸着一只少了半边身体的高大黑熊;右边的那个,是通体银白的白熊,同样是半只……漂浮着的熊类尸体,正拖着它们的内脏在柜中悬着,发白的肠子和血管绞在一起慢慢舞动,有些像海中水母的腕足。
因为之前走过的那些建筑和空间布置都怪异非常,这典型的老中式影壁后面出现如此格局我也见怪不怪了,只是那两只半匹兽惨白的瞳孔和扭曲的面容让我心里更加的不舒服起来,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把他们做成如此模样的标本摆在这里。
这段走廊里温度很低,呼出的热气马上成了白雾,而吸进的空气中也有种呛人的药水味,让我不由地拉高了衣领遮起口鼻。
得益于每隔10米左右就会有一个墙内镶嵌的玻璃柜发出光来,亮度要比之前那段路好了很多,虽然走起来一段黑一段亮,但看清脚下并不费力。
这段走廊,称其为“廊”似乎并不准确,越往前走越觉得应该称作“博物馆”才更为贴切——玻璃展柜接连不断,里边的陈列“展品”也不尽相同,除了残破的动物躯体之外也有很多种类各异的器物,小件些的有灯盏、水壶、车轮、工具;大的有残损的机械、桌椅、汽车等等,甚至还有半架野战山炮的残骸赫然挺立在一处拐角上,炮管斜插入屋顶,似乎受到过极度的高温灼蚀把膛线一圈圈地裸露出来。
这各色物件和动物肢体完全不分贵贱品相无序地排在两边墙内,都用厚厚的玻璃锁闭了装嵌起来,每隔二十柜的距离会用一幕黑色的布帘从天花上垂下隔开区间。幕布也是半匹,不着地,悬下来的高度刚好搭到我的肩膀。布面正中有白色颜料涂画的俄文字符和一串序号,不知道是不是描述了每个区域的信息索引,我却始终看不懂其中的关联和规律,如果要找它们之间的共同点恐怕就是:均为残品,不论形制大小都只有半边,断口处也都有那种烧灼融化的痕迹。
断面整齐,略圆润,不像切割的那样有明显的棱角,也不似撕裂或强行破坏造成的会有参差裂口,只是口面形状有圆有方,长短也不同,并不一致。
廊道的长度似乎远远超过之前的,走了许久之后别说去看两旁柜子里的陈列品,累得我连幕布都懒得再伸手去撩开,遇到了只一低头让过去便是。这段时间事件频发,让人颇为应接不暇,与何立安和丘老九一同走时,我始终绷着一根筋,如今只有我一个人独步前行,虽然防备心并未放低,疲劳和饥饿感却一股脑结着伴儿跑了出来。
我双手掐腰,手指从两边挤着胃部,压制着让它少在里边翻翻滚滚地闹腾,于此同时偏头绕过又一帘黑布。
“咦?怎么又一块,这么近。” 刚刚穿过了一帘,眼前马上又跟着来了下一帘。这么一成不变的走得久了,脑子都有点麻痹的感觉,一时间竟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布帘发愣。
这一块幕布,不似之前的那些都有符号和数字并排标记在当中,而只印有一个巨大的白色圆圈空空洞洞地垂在那里。
我连忙退步撤回上一块幕布后面去查看,那上面的信息刚刚被我无意识地忽略,漆黑的幕布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大的汉字——轮回!
看多了那些扭来拐去的俄文编号之后突然见到这两个能够直接识别的文字似乎增强了那粗狂字迹的震撼感,脑海里顿时“轰”地一声传来一阵蜂鸣,双眼也像被什么强大的吸力不断牵引着要扎进布面当中。
我素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仰,“轮回”作为贯穿佛法哲学的标志性词语原本我只能按照旁观状态去理解,但思及关于悬空湖的这一系列空间和时间替换理论,此刻却觉得它们由字面向外透着森森寒意,冷得刺骨。
“前面柜子里的那些残损动物肢体和器物机械不会都是109历年调查中采集到的各种证据样本吧……大概就是如此。”,我在心里默默地叨念。
在我看来“轮回”可以理解为生命的一次又一次升华,在经历了必经的万千劫数之后完成对灵魂的真正淬炼,回到最初的原点,找到本心,得到真正的宁静,也便有了“成佛”的机会。
但现在,这两个字传递给我的冰冷绝不会有这种让人释怀的宁静力量,而是映衬着另一种感觉——轮回,是永世无法逃脱的羁绊和枷锁,让一个生命无论怎样挣扎都会绝望地回到最初的起点,彻底溃败在自己与生俱来的“原罪”面前。
极善与极恶,也许就在一念之间。当我再次来到那印有圆圈的黑幕前,隐隐了解了这前后两张内容的联系——这惨白规整的圆圈正如一只洞察天机的神鬼之眼时刻窥视着轮回的秘密!
那这片幕布后面……
我抬起右手,抓住布片大力一掀,伴着布匹抖动的声响急切地闯了过去。
人!
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各种各样的人!
同样的玻璃展柜,同样地灌满了青色汁水,每一个里面都装着残缺不全的人类尸体,幽幽地漂浮旋转!
但这还不足以让我震惊如此,为首对望的两只柜中,赫然浸泡着两个我见过的人!我认识的!
我从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他们,不是梦中,不是闪回的记忆片段,而是就这样真真切切地!
是那支中美合作勘探队里的两个美国人——戴棒球帽的和那个弹簧辫子黑人!
棒球帽的身体从正中被劈成两半,头顶的黄色卷发被烧焦了一大块,如同融化的蜡烛那样一坨坨地粘在头骨上,他仅剩的一条腿随着液体的流动微微摆动,让我想起初见他时他走路卷起的风;弹簧辫子的上身基本完好,勃颈上那几串粗大的金链子还在,跟棒球帽一样,他的眼球全白,无法从眼神中解读出事当时他经历过怎样的惊骇,只有那大张的嘴巴和脸颊上爆起的青筋默默诉说着主人极度的痛苦。这健壮的黑人齐腰丢失了下半身,一根打结的肠子从腔子里流了出来一直拖到容器底部,好像一只刚刚放飞的探空气球让他摇摇晃晃地飘在顶上,一头编花的辫子一碰一碰地敲着玻璃顶盖。
呼——呼——呼——呼——
我双手努力按压着胸口,调整着呼吸,身子不由自主地滑向地面,瘫在墙根。见到动物的尸体与见到人的标本对我的精神触动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特别是当那里面装着的人是我认识的情况下。
心底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这种感觉促使我刚刚倒在墙角就马上挺起身来,手脚并用地爬向一个又一个的柜子去查看。
我不认识……我不认识……我不……
那些飘飘荡荡的断手、断脚、躯干、内脏、头颅,一排排看过去,无以复加的震撼力让我的行动几乎无法自控,全身关节像主动放弃了接受大脑下达的行动指令,自顾自地胡乱弯曲、伸展,让我跌跌撞撞。
如此,不知道跌倒了多少次之后,我看到了钱思婉。而她的对面,装着老疙瘩……
再往前……
霍老拐、常沈杰、万金油、烟筒山车站的张玉才……
再往前……
宁婶儿、曲三子还有109村里我认识的几乎所有人都在此列!!
最后的最后那只柜子,是二土匪。
浑身枯干,像被吸去了所有体液,肌肉和皮肤一条条干巴巴地皱在一起,如同一根被嚼烂了的甘蔗。
但至少,他的身体是完整的……
半匹兽廊,带我走进了一间不见半滴血液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