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有想过,死亡是什么模样?
它会很温柔,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带走你的生命么?它会很残忍,让你在天灾人祸面前微小如蝼蚁么?
你是否有想过,面对别人的死亡,会是什么模样?
它会让你恐惧、颤栗、悲愤,从此明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么?还是会让你淡然、释怀、勇敢,从此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任时光流逝仍保本心呢?
死亡代表着生命的消逝殆尽,我们每个人都站在生命的起点,走向这个避无可避的终点,而心境之不同,自然也让我们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呈现出不同的姿态。有的时候我们挣扎着,奋力逃脱它的引力,以各种办法向反方向奔跑,想要成为逃离它的幸运儿。但是也有人在生存中面对各种苦难后,磨损了心神,枯瘦了躯体,失去了求生的本能,反而成为率先面对死亡的那一拨人。
而往往,谈论着死亡的我们,正是还没有亲身见证过死亡的人,于是我们在前人的文字中感受着那些逝去的灵魂,然后做出自己的判断。对于至亲至爱者,我们悲痛如同自己就快死去,韩愈侄儿去世之后,他写下的《祭十二郎文》字字泣血,至今读来仍让人感同身受,“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对于至恨至恶者,我们鼓掌感谢上天的恩赐,南宋著名奸臣秦桧去世之后,他的谥号从“忠献”改为“谬丑”,这简直是当时那个时代对他最大的惩罚,所谓遗臭万年。
然而人们终究还是善良多过邪恶,在面对一个已经去世的人时,还是会发自肺腑地悲痛,就算只是平生仇敌,在朝堂上争论一世,也会在听闻死讯时赶去悼念。更何况亲眷、好友呢?难怪白居易在元稹死后情真意切地为好友写道——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世间人,至情至性者,又何尝不是如此?
《世说新语》的“伤逝第十七”中,撷取了许多魏晋名士在伤逝时的表现。无论何种,都让人为之感怀,笔者在此聊以为记。
表现一:无论多么滑稽的事情,只要你生前喜欢,我都为你做
魏晋时期有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就是很多人喜欢听驴鸣。从小生长在城乡结合部的团子我只看过驴,却从没有听过驴叫,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听的地方,然而他们喜欢,那就随他们去吧。在葬礼上,因为逝者喜欢听驴叫,来追悼的人便学驴叫的事情时而有之,还不止一则。王粲去世下葬之后,曹丕亲自参加了他的丧礼,因为王粲生前喜欢驴的叫声,曹丕便对同游的朋友们说“大家可否都学一声驴叫送送王仲宣啊?”这里的“可否”看似是询问,实际上可不就是命令么?曹丕发话,谁敢不从,项上的脑袋还要不要了?于是参加丧礼的来客便都老老实实地学了一次驴叫,这便是群体性驴鸣的由来(也算是古代的一种被迫“从众心理”吧。)
自行脑补之后,真是又想笑又想哭,场面肯定很滑稽,可是一群名士为死者甘愿做这种滑稽的事情,也算是真情流露啊。
另外的一则故事就更真切了,王济是当时的名士,为同时期的西晋名士孙楚所敬重,二人平日里也是好友。后来王济去世时,孙楚前去追悼,当着追悼会上众人的面,旁若无人地面对遗体痛哭:“你平时最喜欢听我学驴叫了,现在我就为你再学一次。”他是个中翘楚,模仿高手,学的惟妙惟肖,结果明明是悲伤的场合却逗的全场都笑了起来。孙楚满脸泪水,愤怒地对这些嬉笑的人说:“怎么让你们这班人活着,却让这个人死了呢!!”孙楚本为狂人,很少有敬重的人,王济是其中之一,他学的真心实意,在别人眼里却成了滑稽的事情。细细想来,也是倍感凄凉。
表现二: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人琴俱亡空悲寂
魏晋时期名士的艺术修养都相当高,虽然并不至于都处于同一水准线上,但大多数都是现在说的高精尖复合型人才,集文学家、音乐家、政治家等多种身份于一身的情况还是很常见的。于是平日里,除了和三五好友在竹林里或是酒垆边畅饮清谈之外,抚琴也是一种精神交流的方式,而好友的去世,无异代表着你抚的琴声,再也无人可以明白,那些寄托在琴声中不言而喻的欢喜悲伤,再也无人可以与你共享,为你排解。
从此天人永隔,人琴俱亡,只见满目山河,你从此孑然一身。
顾彦先和张季鹰是平生好友,顾彦先平时喜欢弹琴,张季鹰便经常做听众。顾彦先去世之后,他的家人便将他平日里所用的琴放在灵床上。张季鹰前去哭悼时悲痛不已,径直上床弹了几首琴曲,突然反应过来,顾彦先已经没有办法再欣赏哪怕一个音符了,于是又重新痛哭起来。
而王子猷和王子敬的故事则更加令人有想哭的冲动。
他们俩就是王羲之最出名的两个儿子——王徽之、王献之。两兄弟都病的很重,而王献之先去世了。乍一听到消息的时候,王徽之一脸平静,备车前去奔丧的时候,也是如此,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可是王徽之进入悼念的地方,便径直坐在献之的灵床上,拿了琴来调,却总是调不好。他把琴扔在了地上,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连喊了两声子敬:“你和琴都死了啊!!”不久之后,王徽之也因为悲痛而去世。
不是不悲伤,只是我的悲伤会忍很久,直到我看见你躺在那里,才肯相信你已经先走一步。你怎么能不和我商量一下就先走了呢?你知道我有多难过么?
虽然“知音”一典是因为音乐而生,然而有时候,能体会对方所想,即便与音乐毫无关系,也是知音。堪称知音的挚友里,一方的去世甚至能导致另一方悲痛而逝,颇有种“你不在人间,我便去黄泉寻你”的执念在。
支道林和法虔都是晋朝通晓义理的僧人,关系甚笃,支道林在法虔去世以后形容枯槁,精神消沉,风韵不再,他甚至自己发出这样的感叹:“冥契既逝,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失去了默契投合的知音好友,他心思郁结,一年后郁郁而终。
自你走后,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自你走后,知音少,弦断无人听,人琴俱亡空悲寂。
表现三:故地重游,就连是局外人的我,也能感受到你的悲伤
《世说新语》中不乏当事人向局外人表达好友逝去后自己悲痛欲绝的故事,这些由第一人称向第三人称直抒胸臆的故事,比起第三人称讲故事,更让人感同身受。就算历经千载,读来依然心痛不已,更有不少语句就此成为经典。
故人已乘黄鹤去,在好友逝去之后,一起走过的小径,看过的风景,围坐过的酒庐,都是记忆的触发点,这点毋庸置疑。身为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葛朗台(这个故事我们明天讲),却也是怀旧之人。因为时势束缚,他始终在宦海浮沉,而昔日共饮的阮籍、嵇康此时都已经辞世,再看到以前曾经一起喝过酒的黄公酒家时,他不禁回过头,对车驾上的客人说起这段往事。
“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那些年少轻狂不理世事的潇洒岁月从此被埋葬了,我汲汲于生活,再想起这段往事和那些早已经逝去的挚友们时,竟然只能对身为局外人的他说一说,说了,他便真的懂么?
罢了,罢了,我也只是想说一说,这样而已。
比起好友去世,骨肉相连血脉亲情的子女夭折,也许更让人有锥心之痛。王戎的儿子王绥十九岁就去世了,那时候这个少年尚未满二十,还没有行弱冠礼,他来这世上走一遭,甚至没有成年就死去了。王戎悲痛欲绝,而他好友山涛的儿子山简虽前来悼念,却无法理解王戎为了一个年幼的孩子居然这样痛苦。王戎说的话,就此成为《世说新语》经典语句中的经典——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山简听完之后为之震动,继而感同身受,也悲痛不已。就像是打开了情感的开关,从无所谓到领略亲友逝去的悲伤,有时候也只要一瞬间而已。
三种表现,并不能囊括世间伤逝种种,然而悲伤是相通的。
千丈松崩,玉树埋于尘土,你的去世对我而言意味着世间美景的坍塌,世间知音的灭亡。尽管我有千万种方法来追念你,将万般悲痛倾注笔端写千古祭文也好,摔琴于地悲痛而亡追随你也好,把我们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让他们都知道你的特别、你的存在也好,那都是我能够做到的事情。可就算我这么做了,那又如何?你能回来么?并不会。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于是,在之后的戏剧小说里,我们看见死而复生,看见穿越,看见种种因为爱别离求不得而造成的悲剧在文字中被圆满,它用一种死亡并不是不可逆的终点的论断,来宽解我们这群庸碌平凡的世人,在无尽愁苦中得到一些短暂的圆满。
于是,在更为通透的言辞中,我记下晏殊的《浣溪沙》,记得深刻。它的本意也许并不是讲如何面对死亡,我却认为这是面对死亡时我们最好的处理方式。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浣溪沙》
既然死亡避无可避,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临,那就珍惜和家人、朋友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怜取眼前永远比漫想渺茫的未来要靠谱得多,踏实幸福地活着也要比恐惧担忧地生存要安心得多。这样,就算我们从稚子走到耄耋,最终看见死亡究竟是什么模样,也不再惧怕,因为生命的每一种可能都已然尝试过,每一个温暖片段都曾一起度过,我了无遗憾。
就算会牵挂,会悲伤,会怀念,但是不会再惧怕。
愿我走后,你也能从悲伤中走出,好好生活。
(团子碎碎念:这已经是《世说新语》系列的第五篇啦,感谢大家的阅读。如果有感想的话,也希望你能够告诉我哦。如果有触动的话,欢迎点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