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文明的童年时期,占据主宰地位的文学形式是神话和史诗,比如至今挥洒着无尽艺术魅力的古希腊罗马神话和《荷马史诗》。
落实到每个人的童年时期,往往最早接触的文学读本,也是童话传说,或寓言故事。
这内里,存在着某种不言自明的联系,当理性冲淡,逻辑稀疏,想象力与好奇心显得益发蓬勃兴盛。
小时候,经常守在高年级教室门外,等那个掌管着学校“图书馆”钥匙的教授语文的年轻老师,让他带我去挑选自己钟意的书。
能够享有这样的特权,因为我是班上的学习委员,那时候还不时兴课代表这种叫法。而且,那样年少,贪玩打闹的时间犹恐不足的年纪,有一个孩子,愿意花时间读书,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欣赏的事情吧。
还记得,抱着高过头顶的书小心翼翼往家里走的情景。
那时候借的书也不过是《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伊索寓言》之类的书。它们满足我无尽对世界的憧憬幻想与新奇盼望。
它们让我脱离每天亘古不变的五点半放学铃声,脱离戴着厚厚眼镜在黑板上严肃得画着几何图形的数学老师,脱离每周一次令人百无聊赖的大扫除,仿佛寻觅到尘世的清凉桃源,寻觅到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也一直以为,在遥远的丹麦,真的有美人鱼,在日出的时候,波光粼粼的海面,化作斑斓的泡沫,那时候只觉得这是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情,甚而自己也但愿化作泡沫,品尝飞扬飘荡的狂喜,并不懂得内里饱含着的悲伤和失落。
以为在世界的某些角落,有玻璃山峰,有会让人跳跃不止的红色舞鞋,有好心的猎人,长睡不醒的公主,凶神恶煞的巫婆……
慢慢长大之后,渐渐明白童话只是童话,而现实生活中,也许伪善的白雪公主比张牙舞爪的毒王后更致命。
也知道我们读到的童话故事,其实早已经过“处心积虑”地“阉割”,或者“提纯”,为着所谓的少儿不宜,血腥暴力,或者政治敏感。
这不可谓不情有可原,却也不可谓不遗憾。
后来看电影《惊情四百年》里面,薇诺娜瑞德扮演的女子,一个人在辉煌豪华,窗明几净的卧室里读《一千零一夜》,里面充斥着男女间赤裸交欢的图景。
她猝不及防地捂住嘴,展示意料之外的羞赧,我心里也是不期而遇的一惊。
手头这一部由街头地摊上淘来的上海译文出版社发行的《十日谈》,正文开始前有几张配图,依稀可见纵情声色,人性解放观念的插图。
而我们惯常读到的童话故事,像《一千零一夜》一般的,中途坎坷波折,跌宕起伏,所谓戏剧性,所谓冲突矛盾,制造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令人心潮澎湃,不忍抽身阅读效果。
到头来,往往善有善终,恶有恶报,否极泰来,皆大欢喜,终有光芒照耀赤裸大地,一恍惚一辈子过去。
寡淡乏味的人生,或者说,草草潦倒的岁月,人们青睐喜剧性结尾,来为自己打下一针强心剂,收获望梅止渴欢喜,弥补自身生涯穷乏之不足,仿佛与有荣焉,仿佛那书里人的阳光,可以照在阅读者的身上。
所以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小说颇受世人青睐欢喜,所以夏洛蒂勃朗特苦心孤诣塑造简爱形象,成全她与罗切斯特哥特跌宕爱情,换一种形式弥补当年她爱情之不如意,所以读到妹妹艾米莉勃朗特作品《呼啸山庄》,那样暴力恐怖的人心,那样令人悲叹泪落的爱情,她只是不屑一顾,甚而极力反对。
所以童话故事青睐“王子公主幸幸福福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结局,所以文艺复兴时期宣扬人文主义的薄伽丘的代表作《十日谈》里面,许多爱情故事滑天下之大稽,冒天下之大不韪,违背纲常伦理,但是最终往往出现戏剧性转机,以令人意料之外情节实现翻转,导致男女主角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并且得偿所愿,“欢欢喜喜度过一生”。
在这一点上,中外作家人同此心。且看中国唐传奇,或者元曲,如《还魂记》,《牡丹亭》者,一双男女,明明天南地北双飞客,丛菊两开他日泪了,但剧作家无论如何得凑一个皆大欢喜,团团圆圆结局,所以魂魄可抽离,所以画里出佳人,所以死者可以生。
所以《十日谈》第五天潘比尼亚的故事里的男人,白天从坡罗西达渡海过去看他的心上人,而晚上因为没有船只,所以泅水到对岸去,即使只朝着她住所的墙壁瞅上几眼也是好的。当她们的奸情曝光,被赤身裸体绑在火刑柱上,他没有别的夙愿,只希望与她面对面受刑,好在彼此的目光中携手赴死。
如此看来,莎翁笔下罗密欧在朱利亚窗台深情吟唱,沈从文笔下的傩送天保在对岸情歌竞赛,以及小仲马《茶花女》里的阿尔芒,爱到渴望深情亲吻玛格丽特的鞋尖,显得多么黯然失色。
只要能够成全一对世间有情人,怎样荒唐不羁,光怪陆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令人辗转泪落的浪漫主义情结,堪称可歌可泣。
而真实的故事,适合因爱故生怖,奄奄一息,最后无疾而终。
是“五月的晴天,闪了电”,然而,也不过只是一晃眼而已,短的是惊艳,长的是后知后觉。
可歌可泣的爱情都活在书里,沉默如哑,寡淡萧条,偃旗息鼓在长流如水的时光里。
《十日谈》里,没有精雕细琢,字字珠玑,但是鲜活可爱,满目世俗烟火气,它的好,好在如冬夜里亲朋好友围炉夜话,呼呼哈欠连天,也要对着摇红灯影,对着朦胧雾气,带笑听,是这样一种真。
一个女人思念一个男人,着火入魔,中国古乐府诗,或者婉约宋词里,精雕细琢可翻演出无数浪漫诗意表达,如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如为伊消得人憔悴,如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十日谈》里的女人,这样表达自己思君如狂。
凄厉的风儿在狂呼长啸
我叫凄风给我传递祷告
可他哪里听得到,听得到?
也许他是故意装聋,我又哪里知道?
啊,我受不住这日夜刺心的煎熬,
我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了。
你救苦救难,恩泽无边的爱神啊,
快把他绑来跪在我面前求饶。
比《圣经雅歌》里幽怨呼唤“耶路撒冷的女子们,如你看见我的良人,请转告他,我因思爱成病”的女子简直爽辣赤诚几百个等级。
在那样封建制度与教会势力如头顶三尺有神明般蓬勃发展,高高雄踞人民心头的时代,这部短篇小说集对人的本能欲望进行无所不用其极地肯定与歌颂。
里面充斥着偷情,通奸,私奔,为爱情牺牲,虽然开始面临徒刑之灾,但往往总有贵人相助。
仿佛是,爱情至上,爱情最伟大,所有拦阻爱情的力量都应当被推翻,也不必惶恐会如霍桑《红字》里的海丝特白兰,戴上代表“通奸”的A字。
在那样的时代,这样的作品,难免显得“惊世骇俗”,“不登大雅之堂”,或者说,违背封建伦理纲常。
封建统治主义者,其一切思想规章,不过是为着百姓老老实实做无怨无悔的顺民,至于他们是发自内心心悦诚服,还是无可奈何忍气吞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住口,静心。
封建秩序的存在有两个作用,一是使得生活在这个秩序里的人,本本份份,顺从地过着随大流的生活,失去抵抗力,失去威胁性,失去作乱犯上的意志力与决心。
而另一个作用就是等待那些“跳出围栏的山羊”,通过他们的反抗,以及受到的“制裁”,彰显出制度本身无可撼动的生命力和内在的可批判性,以至于进行可容纳的微观调整,从而自我巩固,和自我提升。
但一切举措,万变不离其宗,始终是社会安定,人民顺服,是封建社会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十日谈》,或者说《神曲》等文艺复兴时期代表着时代先声,彰显着人性魅力的,滚滚发烫的经典著作无可避免是这一曲恢弘庄严协奏曲里的不和谐音符。
以如今的眼光回望当时的时代,自然觉得这种先锋冒险精神值得推崇肯定,代表社会发展必然趋势,但也并非一劳永逸,百密而无一疏。
对人性的重视与肯定不是坏事,但是长篇累牍,反反复复歌颂与褒扬,难免陷入“物极必反”的漩涡。
仿佛,突破道德底线,放纵情欲,挑战道德伦理就是一件值得大肆渲染和效忠的事情,否则就是对人性的彻底压制和捆绑。
这不可谓不是《十日谈》等类似作品里的渣滓。
中国传统文化里的传奇,小说,戏剧,或者元曲里的,这样的故事不在少数,封建制度下的男男女女们,一个个都苦大仇深,一个个都不愿意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着追求现世的安乐美满,为着追求符合内心意向的情爱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固然可歌可泣,令人心生同情,固然作家们往往赐予他们美丽光彩,团圆美满结局,但有多少粉饰太平的成分在,有多少人真正得偿所愿?
更多的是郁郁而终,为着不加节制的欲望而堕落而自食其果的吧。
看多了这些才子佳人小说,个个都幻想着勇敢的尽头会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现实呢?现实往往是另一幅样子。
这和当代的年轻人们憧憬琼瑶小说爱情而不能自已的状态“异曲同工”。
所以《红楼梦》里贾母那一段有关中国传统小姐秀才情爱故事的评说,不是没有道理,她真正是见过大世面的水晶心肝玻璃人。
更多人因为这种所谓“超前”的“时尚”而“心野”,而“走上不归路吧”,“墙头马上的爱情”,“白马系垂杨”的爱情,“云雨巫山高台”的爱情,美则美矣,总有七八分是作家意淫的产物,更多的怕是《牡丹亭》前几出的,一个女子,依依恋恋,痴痴呆呆,最终妄自蹉跎了生命,而且没有还阳的回头路。
因为这种放纵的,没有“道德框架”“捆绑”的爱情,也等于是风中的纸鸢,飘荡地匆匆,一下子火热,飘扬直上,堕落得也不是不快的,是“捆绑”,也未尝不是“保护”。
曲里戏里电影里,势力寡情封建父母将女儿幸福断送,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焦仲卿与刘兰芝,强拆鸳鸯,做丑角做尽,唱白脸,不讨好,争骂名。
幼时如是想。而今,多一点考虑。
书生有情,才华横溢如何,不能担保衣食无忧。贫贱夫妻百事哀。门当户对,锦衣玉食,教养相当,不必曲意逢迎,也不必任劳任怨,也不存在高攀,不过换一个去处,一切如旧,如亦舒言,只需含着一只牙刷,便可大摇大摆,来去无牵挂,何须忍辱负重,换一身行头受琐琐碎碎生活磨折,父母之心不是不苦心孤诣。
所以,便拒绝一味人云亦云冷眼相对,横加指责。
《十日谈》的不健康以及不合理的思想不仅表现在它的过分宣扬人的情欲,以达到了普天之下,奸夫淫妇也获得救赎的结果,另外,它主张为着金钱出卖肉体较之于为着爱情出卖肉体更堕落,更可耻,而应该处以极刑的思想观念,终究有失公允,加之时不时将小市民损人利己的雕虫小技,刻薄狡诈的智慧拿来歌颂与赞美,这对良好稳定的社会风气的建立,必然会造成一定程度上的不良的误导性。
除此之外,《十日谈》当中还有许多与中国传统文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地方,比如七个少女在湖里沐浴的画面,俨然便是中国传说里七仙女的映射,以及后世,《西游记》里蜘蛛精们的暗合,除此而外,第七天潘斐洛的故事里,丽迪雅为着哄骗丈夫,取悦情人而设下的阴谋,与中国古代楚王宠妃郑袖设计陷害魏美人的情节如出一辙。
第七章第奥纽的故事还体现出了朦胧的佛教因果报应,善恶轮回,地狱受苦受难,阳世供奉便早日超生的思想。
头顶灯光倾泻下来,笼罩在厚厚七百余页《十日谈》上,翻开满目活色生香情深似海,合上书页,只是寻常,黯然叹息。
人间再无帝王将相,再无森严男女禁忌,但爱情,并未曾变得坦荡如意,依旧各自蜿蜒坎坷,各自惆怅曲折。
但是瘟疫横行的中世纪,这十个拥有如此闲情逸致的男女,此刻仍在津津乐道的传说着荒诞不经,令人时而啼笑皆非,时而泪眼朦胧的爱情,或者纵情歌舞。
然而从始至终,那样的爱情,也只是道听途说,只是捕风捉影,只是沦为口头上的怡情谈资,到头来,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后,不过是肴核既尽,杯盘狼藉,像一场一场折子戏落幕,曲终人散,各回各家,各入各梦,又有几个人诚心诚意当真呢?
也许爱情,不过是一场大难不死,聊以慰藉的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