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 憾
公眾平臺總第十壹期 撰文/李佳真 编辑/洪鑫誠
編者的話
嚴格說起來，這是【星野專欄】第一篇講述我們父輩年代故事的文章。我寄希望於【他們的時代】能夠豐富我們這一代人對過往年代的校園、人生的認識，依此真正搭起這座橋。通過讓大家讀懂彼此，形塑學生和家長之間懇切溝通的契機。
是故，【我們的時代】、【星野新聲】固然精彩，【他們的時代】同樣必不可缺。
本文作者李佳真已踏上作為一名英文教師的新旅途。而她通過父親的視角，幫助我們把視線拉回70s，乃至更早的年代，一個樸素而動蕩的年代。
那時候的故事，和如今究竟有何不同？那時候的遺憾，我們今天還能感同身受嗎？（洪鑫誠，2015年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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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爸爸的老家
這是第壹次回爸爸的老家，四川省合川市龍頭鎮前頭村……再下去那陌生且拗口的巷口地名我就真心記不住了。爸爸還從沒有帶我到過老家，因為它很偏很遠，偏到即使在合川市的地圖上恐怕也描不出螞蟻的壹個點兒。
大概因為家裏人都很少提及，我從未對老家有過任何好奇，這次就更不清楚爸爸斬釘截鐵非要帶我來究竟是為了什麽。天曉得過了幾條江又轉了幾趟車，終於晃晃蕩蕩坐著最後壹程四面透風的公交車駛向村口。
壹路只瞧見好多無人問津的野生柚子樹，樹下挨著是收割過只剩下稻梗的零零散散的田，田畔偶爾堆了達壹人多高的柴火垛，垛旁邊家家戶戶的樓房和房上黑膩的煙囪筒子，以及筒裏需要收腹纏腰才可勉強扭出的幾綹薄紗長裙的裊裊炊煙。煙隨著風緩緩遊弋到不遠處的半山角下的墳堆，盤據環繞不願散去，想必是來慰問下房屋曾經的主人也順便探探亡人青冢今朝又添多了幾枚？屋梁脊上鴉雀成群，貓爭狗鬥。可是不論是鳥兒還是貓狗，它們嬉戲歸嬉戲，絕不會失足踩落屋頂半片磚瓦而驚擾了隔壁學堂裏壹幫本來就稚氣未脫唯恐不出點亂子的孩童。
壹下車，老爸連喝口水的功夫都舍不得耽誤就趿拉著已給泥漿浸得透透的大皮鞋深壹腳淺壹腳地尋著青磚窄弄摸索出去了。我跟在爸爸的皮鞋後面，走走停停。爸爸的大皮鞋似乎突然成了訓練有素的獵犬壹路上時而貼著地細密地諦聽著，時而鑿進青石板裏仔細嗅著，揣摩打量每壹個迎面而來或擦踵而過的拐杖老人。爸爸很嚴肅也很耐心。
为谁红了的眼圈
他在找尋誰？如此虔誠地祈盼是否真的可以偶然捕捉住大海撈針般的相遇。
然而，哪怕街院未改，房屋未拆，浣溪沙的水依舊自顧向東流著，舊學堂的門依舊固執向南開著，小操場的沙石灰依舊蘸著西邊的余暉漫天筆走龍蛇著，可誰都留不住半山腳下壹個個連墓碑都沒留下的墳冢裏的故人。爸爸終於踏遍了所有街頭巷尾，扣遍了幾乎所有人家門環。他終於停下來，沒有嘆氣只是吐了口很深的煙圈。煙灰不用撣就讓冷風吹走了，混著雪花落在大衣上分辨不清。爸爸眼圈似乎紅了，我從未見過他流眼淚，所以我想應該是風吹了雪花眨眼睛了。
衣褲上濺了壹道道風幹的泥漿印記像心灰意冷的煙頭墜地時擲出的絕望的灰燼。爸爸扶著樓梯坐下，
“妳根本不能想象。那是壹個如何瘋狂，不受控制的年代。”
他的語氣裏夾著難以克制的忿恨但音調卻又壓抑得極低極冷極沈寂，仿佛吐出的不是虛無的聲音而是擲地有聲的文字，壹遇著冷空氣就凝結成了具有威懾力的冰雹。
“我再也沒遇到，妳也不可能遇到，這麽好的老師了……”
爸爸念念不忘的老師是他的啟蒙老師，姓楊。這是作為個壹年級小學生，當時爸爸能記住的關於他班主任老師的唯壹資料。那會兒，農村崇尚“讀書無用論”，沒有人家會主動送孩子去上學念書。楊老師只好背著壹背簍的大米，白面和紅雞蛋挨家挨院“走人戶”。倘若瞧見有適齡入學的兒童，就擱下背簍替人家幹幹活說說好話。臨走時還要留下幾斤米面，摸摸孩子的腦袋然後塞幾個煮熟的紅殼雞蛋。
然而盡管如此，真正被家長送進學堂的孩童依舊屈指可數。爸爸因年幼瘦弱被公社嫌礙事兒幹不了農活，很幸運的，居然被大人送進了學堂。進入學堂的學生其實沒有幾名能念到五六年級，無非是村民耍小聰明希望趁機找個老師先替家裏看著孩子，等混大幾歲有了勞動力就回家務農。
楊老師為了留住他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幾名學生，想盡了各種辦法。他幫班上的男生剃頭，幫女生剪劉海兒和梳辮子，又利用課余時間做些小手工，三點不到就起身走十幾裏田埂去趕場換錢。孩子誰吃不起飯他管，誰穿破了衣他縫。後來，他又掏出自己微薄的收入買了只小羊羔養在學校操場上。請班上的孩子每天在上學的路上揪壹把甘草來餵羊，等春去秋來學期結束，各家各戶又開始怨天尤人罵罵咧咧，嫌孩子上學費錢，家裏沒人收麥的時候，小羊也長大了。楊老師就趕壹個天不亮的黎明把羊牽到集市上賣掉了，得的錢，剛好抵得上壹班孩子下學期的學費……作為教育專業出身壹名準教師的我，完全聽呆了。
瘋狂年代的悲歌
“可女兒妳知道嗎？這樣的老師，竟然被人拖到鎮上當眾批鬥，連他的學生也給他戴高帽子，寫大字報。”
“爸爸，那妳有嗎？”
“我有。”
“啊，為什麽？’”
“所有人都黑他，妳不動手那妳也是反革命。’”
“那……妳寫了什麽大字報？”
“我寫他……臭老九。給學生剃頭，故意剃流血……其實沒有，是高年級學長命令我們寫的。”
“爸爸，妳們怎麽這樣阿？爸爸，妳後來跟老師道歉沒！”
花开花落会有时
爸爸默不作聲了。
道歉？能被接受的道歉才有意義吧。而老師大概從來就沒有怪罪他的這群學生。黑白顛倒的年代，老師被學生隨意寫幾句反革命反無產階級的大字報就可能丟了性命。所以，也許楊老師知道，學生寫他剃破頭講錯課的“大字報”其實是在救他。他不會把整個社會十惡不赦的罪過安插怪罪到幾個不懂事的毛頭小子的身上，否則他也不會幾十年如壹日兢兢業業憑清白的良心執著誠懇的教鞭陶醉地聆聽著學生們的晨讀，任憑粉筆灰染白了他的頭發。
“爸爸，我們回去吧。天都黑了，妳看妳那間小學都放學了。”說著，教室的前後門隨著下課鈴被沖撞開，紅撲撲臉蛋的孩子們蜂擁而出瞬間映紅了夕陽下的小操場。我們靜靜地望著，仿佛時光就凝固在了鼻息。我明白，爸爸心裏藏著的有關那個年代的秘密應該遠比這要深，他的遺憾也遠比這些說出口的要濃。但是遺憾終究是遺憾，再悔再恨又能如何呢？好比少不懂事錯過了花期的種子，等花季再到想再開於園丁道謝，花園的主人卻已經不在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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