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年14:尤是春闺梦里人

12月31日23:00,闹钟响起,苏苏迅速从被子里弹了出来,一个趔趄撞在了桌子上,满桌的杯子、书本跌在地上发出急促的狂欢。

     赶稿,上课,两天一夜没合眼,直到八点把最后一份翻译稿传过去,才睡了三个钟头。脑袋里,一片混沌,穿戴,二十四颗葡萄小心地洗好装进小盒子,红酒打开再小心地塞上软木塞,一刻不耽误,急急地向教堂门口奔去。

      23:55,教堂门前聚满了人,苏苏在正对着大钟的地方找个位置站好,把装了葡萄的小盒子打开。24:00大钟准时敲响,每敲一下,苏苏就和身边的人们一起往嘴里塞葡萄,不同的是,别人塞一颗,她塞两颗——有一颗是替他吃的。

     十二下钟声结束,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狂欢,空气中满满的都是香槟和红酒的味道。苏苏掀开瓶盖,对着瓶嘴来了一口,略带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头跌入胃里,五脏六腑都颤抖起来。“Feliz el año nuevo”(新年快乐)苏苏举着酒瓶对着天空和他干杯,苏苏方向感不好,转了几圈也没弄清楚哪个方向是他所在的位置。不过没关系,那样高远的天空里,他一定能看见,看见她傻乎乎地举着整瓶的酒跟他干杯,看见她一路奔跑在陌生的国度里实现着他们曾经的约定。

     毕业以前,苏苏并不真的理解,水电工程这个专业,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对女生意味着什么。找工作那个秋季,一次又一次,委婉的女生不合适和简单粗暴的“女生就别交简历了”,苏苏几乎对自己丧失了信心。“没事不急再差还有我这个长期饭票养着你”每一次他都这样安慰苏苏,因为想要和苏苏在一起,所以手里攥着一把还不错的offer,他也始终不愿意签,好不容易有一家单位,同意接受苏苏。苏苏把三方协议寄过去的时候他也跟着寄了过去,苏苏觉得他去这样的单位太可惜了,生着气不理他,他却笑嘻嘻的说“找工作送媳妇儿这样好的单位哪里找?”。

     施工单位的大学生都是要派到项目部的,很多还是国外的项目,苏苏和他就这样被分配到了那个雪山脚下的小国家。异国他乡,苏苏有些伤感,培训和准备的日子就有些不得劲儿。他却是一脸春风,“多美的国家呀,你文笔这样好,没准在异域风情的熏陶下还能写点文字换钱花,到时候你开签售会我就去给你整理会场搬桌子”一个劲儿逗着苏苏乐。

    飞机在首都降落,走出红砖黑瓦的国际机场,看着尘土飞扬的道路,苏苏觉得仿佛回到了上个世纪。短暂的休整后,三天的盘山公路将他们带往一千多公里以外的水电站工地,苏苏晕车一路上,昏昏沉沉地,第三天的道路尤其艰难,下午还遇上了塌方,路断了,所有的车都停在路边。等待修路的时间里天很快就黑了,山风凉得吓人,路旁的树林里不是传出猕猴亦或是其他动物的叫声,疲惫、恐惧,同行的新同事们也渐渐安静下来,苏苏胆儿小,缩在车里一声不吭,他把包里的衣服拿出来摞在腿上,让苏苏靠着好好睡一觉,路通了再叫她。苏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能看见项目的灯火了。

     参观完了正在施工的各个部位,苏苏才知道,原来,女生也是要去工地当施工员的,苏苏所在的部位有一段隧洞,汛期,隧洞里积水很深,工人们打了围堰架着粗粗的水管在抽水。隧洞里的水都到了大腿,雨鞋根本不顶用,苏苏只好跟同行的老施工员一样,只穿着夹趾拖鞋往洞里走,底部淤泥很厚,一只脚还没拔出来,另一只脚又陷进去。苏苏有轻微的洁癖,回来后很不开心,关在屋里用热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在淤泥里面跑过的双腿,双腿都搓得红红的。他让室友把苏苏拽了出来,拖着她去散步,“咋啦,这就不开心了?想想三毛在撒哈拉的时候洗澡洗到一半停水了还顶着满头的泡沫上楼顶找水呢。”他总是能找到安慰苏苏的理由。

      两个人,都开始慢慢适应工地的生活,只是工地的生活太过无聊,工人甚至是当地的工程师,都对工地的女孩子充满了好奇,时不时做出一些怪异下流的举动。一天他下班早,过来接苏苏,正好碰见,一个当地工人竟然想要当着苏苏的面小便,看着苏苏一脸怒气的往外走,他发了疯似得冲过去就跟人扭打到了一起。当地工人们倒是团结一致,他毫无意外地,挂彩了。从此以后无论是言语还是行为,再没有人对苏苏无理过。“你看,一对三,他们挂彩比我还严重,咱不亏,下次再这样,我还揍他们。”他一边安慰难过的苏苏,一边故意夸张地比划。

      偶尔,苏苏也会和他闹别扭,项目部常常有酒局,一群人借着酒精的力量拍着桌子吹牛。苏苏同情他们,远离家人朋友,窝在这个连电话信号都不怎么好的山沟沟里,自然是孤苦寂寞的,但是苏苏也发自内心地厌恶他们粗俗的言语和烂醉之后无端的言行。常常他也会和其他新进的大学生一起去陪酒,也喝得烂醉,第二天早上自然也就起不来跟苏苏一起看书了,苏苏很担心,怕慢慢地他也会变成她现在所讨厌的模样。苏苏不跟他吵架,就是不理他,又是一个烂醉过后的清晨,他竟然也拿着一本书循着苏苏的声音找了过来,苏苏不理他,就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看书,好一会儿都没声响,苏苏凑近了一看,才发现,这家伙竟然靠在树上睡着了,手里的书都没打开。苏苏气鼓鼓地把他摇醒,轰进屋里睡觉去了,只是那一片落在他头顶的树叶,苏苏摘下来夹在了书里。

     有一个机会调去首都做商务,苏苏踌躇着不愿意去,他每天抓了苏苏过去一板一眼地教训她“去呀,你一个女孩子,天天混在施工员里能有啥出息,而且我告诉你啊,晒那么黑,以后我都不要你了。”不等苏苏答应,他就开始盘算着给苏苏收拾行李。临行前一天,他拉着不怎么开心的苏苏去看大坝浇混凝土。“给你看个东西”他兴冲冲地冲苏苏摇摇手里一串铁丝,苏苏凑近了才发现他把两个人名字的首字母串在了一起,“来,扔下去,咱们以后就被混凝土永远浇筑在一起啦。”铁丝圈儿落下去的时候,苏苏终于冲他笑了笑,苏苏一直都明白,离别,他承担得比她更多。

      虽然只是弹丸小国,但是交通不方便,苏苏不能去看他,他也不能出来看苏苏,一趟一趟苏苏把买好的泡面牛奶拉物资的车带进去,他再把在当地人家里买的蜂蜜托人家带出来。

      四月,国内领导来做防汛检查,苏苏跟着一起进工地。三点半就到了工地,戴上安全帽和洗好的苹果苏苏就跟着其他的施工员去工地找他。听说苏苏过来,他老早就在路边候着了,蹦下车,苏苏急急地奔了过去,就在苏苏拽着他的袖子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时候,他忽然大叫一声推了出去,顺着坡势一直滚落到草丛里的苏苏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了重金属撞击在石头上的巨响,接着是传来了人们的惊恐地呼叫。苏苏挣扎着爬了起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几乎是被装载机的斗牙钉在了山石上。

      跌跌撞撞冲过去,苏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知道人们是怎样把那个装载机退开把他放下来的,也不知道工地医院的医生是怎样给他处理伤口的,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在奔赴医院的路上了,越野车山路间奔驰,他躺在座位上,头枕着苏苏的腿,血还在不断地透过纱布往外,出事后他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他就那样盯着苏苏,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他似乎越来越困,眼皮一点点合拢,苏苏的眼泪落在他脸上,他伸伸手似乎想要去帮苏苏擦一擦,可是手指还没抬起来就跌了下去。苏苏摇晃他,呼喊,却是再也没有了回应。

      远处,陡峻的雪峰在夕阳的映衬下,一如静止的火焰,第一次去项目部的路上,也是这样的黄昏,他说以后他们的婚纱照要用黄昏下的雪山做背景。

      几天以后,他的父亲、哥哥和姐夫都来了。几天来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的苏苏,想要劝慰一下老人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握着老人家的手,使劲地摇晃,整个人都跟着发起抖来,老人满手的老茧想石子儿一般坚硬,苏苏的一双手被硌的火辣辣的疼。

      醉酒惹祸的当地司机已经被关了起来,他的父亲、各个和姐夫开始处理他的后事——当然主要是协商赔偿的问题。中国宾馆里,讨论没日没夜地进行着,在赔偿的数额上双方分歧很大,吵得不可开交。他的父亲、哥哥和姐夫每个人都迅速地憔悴了下去,苏苏看着心疼,可是他们补满着血丝的双眼中某种隐隐跳动的欲望,让苏苏觉得恐怖而绝望。

     关于赔偿的谈判苏苏是不用参加的,准确地说是没资格参加的,第一天他的兄长就拍着苏苏的肩膀说:小苏啊,虽然你们在一起时间挺长,我们也一直拿你当一家人看待,可是毕竟你们还没有结婚。对于赔偿金苏苏没有过任何的企图,她悲伤的是,所有的人都忘他还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殡仪馆里,没有人想过要去看看他。

     赔偿终于达成了一致,他的父亲也终于同意遗体火化,苏苏和他们一起去做遗体告别。他躺在那里,身上的血污已经清理干净,换上了新的衣服,远远地看去,他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脸色白的吓人。

     还没到最后告别的时候,苏苏就已经哭得晕厥过去。缓过神来已经是在回宾馆的车上,他的父亲沉默着,哥哥和姐夫低语着,似乎是在讨论有了这笔钱是贩运木材还是养猪更合适一些。听着听着,苏苏又忍不住哭起来,只是咬住嘴唇不让他们听见。

      事情终于结束,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除了那个司机没有任何人被追责,至于为什么醉酒的司机可开着没有刹车失灵的装载机横冲直撞,没有也不会有人再追问。和他的父兄在机场告别,他的父亲拍拍苏苏的肩膀“闺女,我知道你难受,替他不平,培养他一个大学生,几乎搭上了全部的家底,本来一家人都指望着他有出息的,现在人没了,我们也只能多争取点赔偿,毕竟一家人还要活下去。”他父亲手掌上石子般坚硬的老茧咯在肩膀上时,本来想说点什么的苏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了。

      苏苏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国,她不想去参加那个葬礼了,她害怕,葬礼的主角不是他,而是那一笔赔偿金。他们走后的第二天,苏苏就请了长假,跟着一群驴友,去徒步了,怀里揣着的是他那本注销了的护照。十几天下来苏苏几乎虚脱了,一路上歪歪斜斜走不稳,装备也不齐全,几乎是被同行的驴友们拎过去的。

     到了雪山脚下,苏苏悄悄地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将那本注销的护照埋了起来。站在雪山脚下,满眼都是白皑皑的积雪,日光明朗,只有风从山边吹过的声响……

      后来苏苏一个人到了上海,边工作边学西班牙语,申请去西班牙的学校,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城市,除了工作,苏苏常常一整天连一句话都不说。苏苏觉得这样很好,没有空洞安慰,没有对那笔赔偿金的打听,没有牵线做媒,只是安安静静地守着对他的思念和回忆,就仿佛他不曾离开一样。

     新年的狂欢还在继续,苏苏拎着没喝完酒,穿过人群往回走,忍不住把大衣裹得更紧一些,大学的时候坐在湖边聊天,风大,他总爱把他那些丑丑的大外套裹在苏苏身上,一边喊“好丑好丑”,一边不依不饶的拍照为证。记忆瞬间鲜活,莞尔一笑,却是满眼泪花。“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当年苏苏读到这样一个句子伤感愣神,他还嘲笑她笑她多愁善感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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