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_第1张图片
韩涵微语:归


01

我耷拉着脑袋走在通向村边儿的小路上。路两边的杂草在我眼睛的余光中缓慢地向后退去,就如同我身后那一切熟悉的东西一样。我没有回头,也不觉得悲伤。

在那个家,也许我就是多余的。“一个闺女是宝贝”,那就是骗人的鬼话。不是吗?分东西时我永远是最少的,会告诉我是因为太小了。

吃兔肉时我不能吃,会告诉我是因为我是女孩儿;再问为什么不能吃,说女孩吃了就成三瓣嘴了。我无法拒绝兔肉的香气,我大睁着眼睛看着两个哥哥吧唧着嘴大口地吃着肉,我干咽着唾液。

老二看我看着他,用筷子夹着肉举过头顶,然后仰起脸再慢慢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带动整个口腔做着圆圈运动,并冲着我眨巴着眼睛,挑动着眉毛。

我彻底愤怒了,猛地跑过去夺过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然后用脚在肉上踩了又踩。“砰”地一声,我的脑袋遭到了重重一击,耳朵嗡嗡作响,我捂住耳朵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让你抢我肉!揍死你!”老二继续吊着他的高音,“娘,涵把我的肉给扔了,你还管不管她?”

我没有哭,似乎在等着什么,但又不知道等什么。“涵,你是不是皮又紧了?怎么这么不懂话?”我的心彻底落地了。

我站了起来,晃晃脑袋,还在。我甩开双臂走了出来,走过老二身边,用眼睛剜了老二一眼,仰着头走过他的身边。

我是他们亲生的吗?为什么要那么对我。我使劲咬了咬嘴唇,最好是一下子咬出血。

我背后的一切,连同它们带给我的耻辱、愤怒,在我脚步大步向前的那一刻,统统地被我甩在了身后,我逃离得有多快,它们就离我有多远,不,我更愿意说成是我弃它们有多干脆。

我把身体内所有的能量都聚集在我的脚下:每踏出一步,那被太阳炒熟的焦黄色的土都被震得如砂糖粒儿般地扑腾起来,高高扬起,扑打过我的头、脸,滑落过我的衣服、裤子,最后裹将在我的裤管儿上、鞋面上。

我任由它们胡闹着,它们越欢腾,我脚步抬得越高,落下去得也越重。我的脚步如迫击炮似地击打着路面,“噗嗤噗嗤”中,尘土飞起落下,洋洋洒洒。而我内心里的悲伤和不快也随着那“噗嗤——噗嗤”声挣脱我的身体,消散在这散发着焦灼气息的空气里。

02

“咩——咩——”声颤抖得发嗲,一声落下,另一声又响起。循着声音望去,黑色羊群连同羊群后那人,就立在路的另一端,并顺着如粗绳子般的棕黄色土路缓慢移动着。

那人甩动几下手里的小鞭子,嘴里发出的“嘚——嘚——”声如长了长长的尾巴似的,盘旋在上空,倏地撒下一张巨网罩住整个羊群。再看那黑色的羊群,就如被施了魔法一样机械地整体向前行进着。

“找死啊?闪开!”

那扯破嗓子的吼声,如哥哥手里的方疙瘩,直直楞楞地砸向我的脑袋。

我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该闪到哪去。我真想把那方疙瘩再甩回去,最好是准确无误地砸在他的脑袋上,让那脑袋如一刀切下去的西瓜,黑的籽红的瓤散落一地。想想都很好笑,不是吗?

我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张开嘴巴,竟飘出“哈哈哈哈”的笑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大胆,我被自己吓着了,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只是把拳头攥在了一起,紧紧的,手指在轻微疼痛中向双臂传递着力量。

我看不清那人什么表情,恍惚间羊群迅速滑落下来,而那一刻,我从路中央快步移到了路的边沿儿:脚踩着杂草,而整个身体贴在了路沿儿边用石块儿垒起的矮墙上;双手十指张开将脸捂了起来,宽宽的指缝足以让眼睛窥视即将发生的一切。

黑瘦低矮的影子群过来了。我踮起脚尖,而脚后跟直接支在了身后的石头墙上。我提起的那口气始终没有放下,我想我的呼吸是停止了,至少那一刻是。

指缝合拢,捂住眼睛,我眼前一片漆黑。“咩咩”声,“嘚嘚”声在一片嘈杂中离我而去。

我再次回到了路的中央。望着那远去的羊群,我从嗓子眼里,也许是身体内,用尽全身力气吸出一口黏糊糊的液体,然后“噗”地一下,那黄中透白的团状物在划过一个抛物线后摔落到地上,撒泼打滚一番后便再也寻找不见。

我不想再多看一眼,它们去向了我要离弃的熟悉,而我将要走向它们曾经呆过的地方。


韩涵微语:归


03

黛青色的山包就在我的眼前。它斜倚向后,坐拥在雾气缭绕,又或是纱帐笼罩下的群山之间。

山顶浑圆如球,黑白灰相调而成,一株墨绿如垂钓着的毛笔头立于山顶之上;山体两翼微微上翘后又平缓落下,渐渐隐没于山谷之间,如大张着的双臂迎着我,笑盈盈地,那是要迎着我走进它的怀抱吗?

我加快了脚下的步子,顺着山路跑了起来。山路上的小石子,侧着脑袋灰白着脸看着我狂颠过来,“哎呀呀,别踩着我,别踩着我……”

它们那弱弱的声音怎么可能阻止我飞奔的脚步!它们捂着脑袋顺势一滚,便如玻璃球儿般被我踩在了脚下。它们不安地滚来滚去,我的脚步也不断地急急踩下又速速抬离。

终究我把它们抛在了身后,任由它们吹胡子瞪眼,喊爹骂娘。随它们去吧,我本来就不是为它们而来!

我的脚步越来越快。野荆棘拉过我的皮肤,那跳跃的刺痛感划过我的大脑,但我脚下的步子更快了。我权当它们为我瘙痒,或者做针灸。我懒得看它们一眼,更别说为它们停留。

白草之间,一个影子跳跃而出,那一刻我停下了步子,眼睛迅速扫描过那一大片白草,一片白没有丁点儿杂色,黑就更不可能了。

这一刻,我笑了。笑得一定比母亲养的那朵月季还舒展。脚下的路平缓开阔起来。我知道,我已经到了山包的最高处。

停下脚步,我用眼睛追逐这里的一切:那倒立的“毛笔尖儿”不过是一株小柏树。小石子稀稀拉拉地躺在地上,温顺乖巧了很多。就连那野山荆,也藏起了它那伤人的武器,只剩下一条条指头般粗细的小棍儿,没有了刺的荆条就如同被剃成光头的傻小子!

这一刻,我笑了。我舒展着浑身的筋骨儿,张大嘴巴,“啊——啊————”地声音从心底升腾而出,回荡在整个山谷间……

山鹰惊得飞窜起来,一只,两只,三只,掠过我的头顶,在蓝底儿白花儿的天毯边缘,褪化成一个个小黑点儿……

山风聒噪地“呼——呼——”作响。它吹过我的脸颊,吹透我的衣衫,看我依然晃着脑袋“啊——啊——”地叫着,它用我的衣衫把我的身体紧紧地裹将起来。

它这是在惩罚我?不,不,它是在逗我玩儿呢。就算是惩罚,我也不怕。你看,整个群山不是都在跟我一起疯狂欢呼吗?它们围着我,和着我的曲调不停地旋转,不,应该说是跳舞。我敢说,那是世上最优美的舞蹈。

我是这里的王?是的,我是这里的王。

渴了?撸一串野葡萄啊。你一股脑儿地塞进嘴里,酸酸甜甜。我敢说,这是世上最甜美的琼浆。

饿了?摘几粒大山枣吧。你放进嘴里嚼动几下,果核自动分离,脆脆甜甜。我敢说,这是世上最美味的果子。

累了?躺在青石块上就好。你看蓝天白云嬉闹,或者干脆闭上眼睛,一个侧身,任太阳烘烤。我敢说,这是世上最肆恣的温床。

我是这里的王——半卧在世上最肆恣的温床上,左手边是世上最美味的果子,右手边是世上最甜美的琼浆,抬眼间是水墨风景——阳光倾泻中泛着点点金黄,俯瞰处是凡尘俗世——讨好和厌倦中逃离。

04

下雨了吗?我用手摸过,脸上有湿湿的水滴。

我睁开眼睛,却被太阳晃得眯起了眼:阳光正好,有风无雨。那一定是风怕阳光灼伤我的眼睛而吹到我眼里的口气!为什么这口气会让我心痛——那种痛感似乎是随着血管流过身体的每一处?

我在哭吗?我是这里的王!王怎么可能哭呢?

我从青石板上跳了起来,向前几步,站到了山顶的边缘。

风斜着吹了过来,扑打到脸上的力度如母亲那大拇指轻轻挤压我额头中央并滑向两边的感觉,脸上的肌肉和着风跳跃,忽而挤向一起,忽而四散开去。

我的眼皮儿也开始迎风跃动,在它合住的这一刻,泪儿簌簌而下,山下的村庄也被水晶珠帘儿阻在了那一方世界。

狗吠鸡鸣,那是我家的大黄犬和小肥鸡?升腾的炊烟如邻居家姐姐,曼妙轻柔中坚定向上。那银色的带子,不是那绕村而过的“天路”吗?母亲蹙眉而立,焦灼的目光是在等待什么?父亲背着双手顺着“天路”走在前面,那跟在后面的是我吗?

恍惚间一道白光从我眼中喷出一条足足有两米宽的白色天桥,如飘带横跨过山涧直达“天路”。只要我顺着这白色天桥走过去,我就可以弄明白这一切。

我要过去吗?犹豫间,两个小子就出现在了白色天桥上,他们划着弧线嬉闹着追打着,老太抡着苕帚趔趄着追了过来,我眼前的水珠帘儿更密了,天桥上的小子、老太、苕帚也虚化在一团雾气之中。

眼前的村庄,家家院院勾连成一片,炊烟缕缕,狗吠鸡鸣。近处院落中的条条线线,以及线上的衣物床单都散发着一种浓浓的香味。

那香味让我陶醉,丝丝缕缕都让我回味,但我独独嗅不到那熟悉的气息!循着那气息,我迈开双脚向着山下走去……


韩涵微语: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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