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民国十四年,政府刚刚结束第二次人口普查。上海内务部公布的数据显示,华界、公共租界、法租界人口总数为3,144,805,而实际至少有3,144,806。没错,他们至少漏掉了一个人。
至于我是如何知道的,这还得从《民汇报》讲起。
为保人口普查进行顺利,上海主计处在报上刊载了一系列普及人口知识的文章以资宣传。林白水作为报社主编,如此关乎国机的专刊自是由他全权负责。
说到林白水其人,外界常评价他是苛求细节、讲话刻薄、不论感情。尤其骂起人来,大到腐败丑闻,小到私德瑕疵,把对方骂得站都站不稳是常用的事。他把国会议员称作“猪仔”,把张宗昌戏作“长腿将军”,把潘复比作“长腿将军的胯下肾囊”……动辄在报上大揭特揭他们腐败奢靡、营私舞弊、通外叛国之劣迹,颇有东汉末年狂士祢衡裸衣骂曹的风范。被他骂过的人有的被削去官职,有的锒铛入狱,故其人送外号“新闻界刽子手”。军阀大佬们为不担恶名,多摆出一副虚怀若谷的模样,依旧前脚后脚得给他送”津贴“,美其名曰”润笔费“。林白水倒也不客气,照单全收,收完之后该骂的还骂,可骂可不骂的也就罢了,毕竟报社还得靠这些人养活。
不过他的政治主张却也常摇摆不定。前脚鼓吹完帝制,后脚又拥护起共和,搞得下属云里雾里。这一点怕是政治风云变幻中属文者的通病,可也着实苦了那些看他眼色的记者。无论是筹备多久的稿子,但凡一处不入他眼,都得打回重写。若不是因着《民汇报》响当当的名声,他的社员必得走去大半。
然不论大家如何渲染林白水的尖利刻薄,不可否认的一点是,他在两类人面前是绝对的软心肠——小个子老太太,以及牵着狗的小男孩。
每日都会有十来人到访报社,有的是为指正勘误,有的为应聘,有的为报告自己的重大发现,有的攥着一大叠手记要投稿……鉴于此,报社在一楼专设了接待处。
一日下午两点,在接待处当值的小茵上楼找主编。
她见林正埋头飞快地写着什么,不敢打搅,站在门口迟迟不进去。之后终于在同事的撺掇下心一横——咚咚——“主编,楼下有位女士想见您。”
“没工夫。” 林头也不抬地回道。
他自早六点坐进办公室,到这会没离开过座位半步。桌上杂乱摊放着墨水瓶、钢笔、染了墨渍的油纸,以及一沓沓稿件。
“是位小个子老太太。” 小茵壮着胆又补充了句。她虽刚来不久,却也略知主编脾性。
“我正在忙,你看不见?”语气波澜不惊,却字字锋利。
小茵听罢倒吸一口凉气,忙道:“好的主编,我这就去打发了她。”
刚走至门口,身后传来林主编低沉的声音:“欸,等等,领她进来吧……唉,领她进来。” 他放下笔,用力锤了锤自己发胀的额头。
不会儿,小茵带着老太太进来办公室。她看起来少说有七十岁,手上拎着一个鼓囊囊的浅黄色布袋。背微驼,拄一根拐杖,一头白发盘得平平整整;脸颊虽已开始凹陷,眼睛却极有神;穿一件藏蓝色棉布裙,脖上还围着假领花边。无论在谁看,这都是位优雅的老太太。
林主编让她坐在自己的皮椅上,找来两把木凳,让小茵也在老太太身边坐下,好搀扶照应着她。
“好了,太太,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林彬彬有礼。
“先生,我该怎么称呼您?”老太太轻声问。
“我本名林獬,又名白水,您愿意如何称呼都可以。”
小茵吃惊得张大了嘴,这是她第一次听主编报出自己的本名。她一直以为他就叫白水,以往有人问起姓名,他总是这么说。林注意到小茵的失态,瞪了她一眼。
“噢,那我就叫您林先生吧?“
“好的,太太。”林冲她点点头。
“我很喜欢你们的报纸,” 老太太眼神真诚,“每日都看,一期不落。”
“谢谢您的厚爱,太太,非常感谢。”
“你们总是热衷于为人解难,我这里有一件事,不知可否请您帮忙?”
“您请讲,太太,倘若我能帮到,必定尽力。”
小茵再次诧异,她从未见过主编如此和善,仿佛全然变了个人似的。
“谢谢您,林先生。是关于人口普查的事,他们一直没来。”
“没来?您能给详细说说么?”
“两月前,我见报上登了好些文章,是关于人口普查的。” 她说,“不怕您笑,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户籍’、‘出生率’这样的字眼,以前从没人与我讲过。我一个独身老妪,哪里会有人与我讲这些呢?……噢,抱歉,我说远了。”
“没关系,太太。您刚刚说人口普查怎么了?” 林主编对她笑笑,示意其继续。
“有一篇文章详细列举了普查时要问的问题,最后还提到统计员每记录一百户能挣五个银元。我已经把所有答案都准备好,像是生日、户籍、住宅性质这些都明明白白写了下来。这样等他来就不用再逐条问,可以节省不少时间;也能让他多去登记几户,多赚些钱。”
“您真是好心!” 林的眼里闪过一些从未有过的东西,显然是被打动了。
“可是先生,我等了一日又一日,快两个月过去了,一直没人来找过我。您说,他们是不是把我给漏了?” 说这话时,老太太很沮丧,声音也小去不少。
“也许他们去时您没在家?”小茵在一旁宽慰她道。
“除去清早买菜,我一直都在家等着。记得报上也说他们下午七八时才开始,对不对?”
“噢,对,是这样。” 小茵点点头,“那您的邻居呢?他们可有见到普查员?”
“邻居都搬走了,我们那里害过怪病,会传染,” 老太顿了顿,“巷子里只剩我一户。”
小茵正要问她为什么没跟着搬走,被主编用咳嗽声打断。是啊,她一个独身老太太,能搬去哪呢?
“普查确实已经结束了。”林坦白。
“我想也是,文章里说约莫到七月底。他们定是把我漏了。”
林见不得老太太失望,何况她还是位如此和善的老太太。“我想我可以做点什么。您知道,人都会犯错,主计处兴许会同意额外派出调查员,把之前的错漏补上。”
“真的么?”老太太显得很惊喜,“可我又不想麻烦他们为我再跑一遭。您看,我把证件还有填好的问题都带来了,您也许可以直接转交给他们?”说着伸手去翻自己的布袋。
林拦住她,“不用不用,这是他们的疏漏,该有他们承担。”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另外……”老太太欲言又止。
“您说?”
“我希望他们也能再核实一下别处的情况,我担心会有人与我有同样的遭遇。”
“太太,我告诉您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林主编认真地说,“我会联系主计处的负责人,将您的情况告知他们,相信他们会派人到您家中去把统计的事做好;我还会建议他们再做一次抽调,避免其它错漏。您留个地址给我罢?”
“好的,谢谢您,林先生,非常感谢!” 老太太的喜悦中带着如释重负的意味。她接过递来的纸笔,写下自己的住址——那是市区郊外的一处偏僻地段。之后林主编和小茵一起陪她下楼,一直送到门口。
林主编回来后,一点时间没耽搁,立即把沈彦叫来办公室。这是报社里他最信任的记者。
“去把我们登有人口普查问题的那期报纸找来,把上面的问题单独印一份,然后带上一本你采风用的记录簿。记住,要是空白的。”
“好的主编,然后呢?”
“做完这些你提前下班,先回家换上一套正式的西装,然后按这个地址找到刚刚那位老太太的家,装作你是主计处派来的人口调查员,把那些问题的答案都详细记录下来。总之整个过程一定要正式,越正式越好,明白了么?”说着递过便签。
“好的”,沈彦接过地址,“可为什么要做这些?” 他不解。
“噢……”林这才想起刚刚沈彦并不在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老太太的事。末了愤怒道:“那帮人把混混、无赖、皮条客、人贩子都数上了,却唯独漏掉了那位和善的老太太,莫不是因为路远不肯去?真是岂有此理!”
当日下午,沈彦去拜访了老太。
翌日一早,他拿着记录簿去跟主编汇报。
“那地方真不好找,路也难走。我三时欠一刻从家出发,转了两次电车,再是黄包车,之后因为路越发难走连黄包车师傅也不肯拉,只得步行,到那里大约已经六时半。真不知老太太昨日一路是如何过来的。”
林主编边听边摇头。
“我一去她就要给我泡茶,忙活了好一阵。”
“真是个和气的老太太。”林笑了笑,“她见到你后作何反应?”
“愉悦极了,”沈说道,“果真如您所说,她已经把一切答案都预备好,我只消一板一眼地抄下。”
“没露馅?”
“没有。就是中途她问起我上海如今三界人口总数是多少,我差点说漏,好在先前有准备,报出来‘3,144,672’,留了个一百来人的缺口。”
“算你小子机灵。” 林主编显得很满意。
“之后老人家还要留我吃晚饭,我说再不走就要赶不回市区,她这才放行。总之,主编您交代的任务我完成了,老太太很愉快!”
“非常好!现在你可以把那些记录都扔了,” 林主编上前拍拍沈彦的肩。“我们许是浪费了些时间,可管它呢!” 说罢大笑不止。
报社里的十来号人面面相觑,若非亲耳听见,任谁都不会相信那串笑声是从林白水的嘴巴里蹦出来的。
… …
我最后一次见到林主编是民国十五年八月,他终究还是碍了那些人的眼。
改编自:约翰·麦克纳尔蒂《被漏掉的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