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美在W城最冷的时候死了。
冬至的一场大雪过后,警察在“菲林茶楼”后院的厕所里,一块一块打捞出了阿美被肢解的各个部位的尸体。
消失三个月,终于还是回来了,如同大家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结局。
警察来验明身份的时候,我和黄大在W城最热闹的红灯区里最热闹的“养你吧”调情。包厢里灯光昏暗,酒气扑鼻,年轻的警察烦躁地撩拨眼前的烟圈,声音很低:“你能确定吗?”
我一手拿着他给的照片翻看,一手弹着手中瑟瑟飘落的烟灰。
很残忍的杀人分尸,在化粪池泡了三个月,脑袋肿胀,已经分辨不清,更何况眼睛上还缠着一圈女士丝袜。
但我看到了其中一张已经腐烂变黑模糊难辨的左手,一串红色丝带编织的“平安串”赫然勒在肿胀的手腕处,我的心紧抽了一下,声音在颤抖:“是,是她。”
黄大贴在我的身旁,放在我腿上的手不安分地捏了一下我的屁股,我没有动。
我不想动,也不敢动,我怕我一扭头就会把强忍着的眼泪甩出眼眶。
“我认得,那手串是我和阿美今年正月初一一起在庙里求的,我的断了,扔了,她的一直带在左手上没摘过。”
年轻的警察满意地点点头,收了照片,转身急促地走出包厢,表情像是甩掉了一身臭虫,“如果发现可疑的人,要尽快跟我们联系。”
黄大若无其事地伸手开始在我的身上摸索,喘着粗气叫我宝贝,酒味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的身体似乎没有了知觉,斜在沙发上任凭黄大摆弄。看着他谢顶的脑袋狠狠地上下晃动,看着他框架眼镜后面的眼珠里射出泛黄的欲望。
我的眼泪不停在流。
W城里最热闹的人群是我们,穿梭在各大娱乐场所,夜夜笙歌燕舞;最奢靡的人群是我们,出入最高档的酒店,身穿最惹眼的潮牌。
W城里最卑微的角色也是我们,忽略自己的感受,迎合形形色色男人的变态需求;最可悲的角色也是我们,随时出现,随时消失,连死也死在厕所的茅坑里。
黄大闷闷得哼了一声,擦着汗翻下我的身体。我没看他,起身去旁边的卫生间快速地冲洗。
出门的时候,老板娘在吧台看着电视剧,随手扔给我几张百元钞票,没有抬一下眼皮,“黄老板说明天下午六点,再来找你。”
屋外的夜色开始沉淀下来,“养你吧”的酒吧牌子在暗夜里闪着暧昧的暖光。
经常在这一带拉客的出租车司机们在酒吧外面的马路上打着喇叭,我迅速地上了最近的一辆,是潘结巴的车,老熟人了不用多说,他知道我上班的另一个夜店。出租车飞奔起来,赶着赴下一场约。
下车的时候,看见外面围了一圈人,夜店的门被挤得变了型。
又是哪个不识趣的家庭主妇跑来闹场捉奸了,我拨开人群想走进去,约定的时间马上到了,不管发生什么,也不要挡着我挣钱的路。
楼上冲下来几个护士装扮的女人,粗鲁地拨开人群,后面抬下来一个担架,外面110的警备声音由远而近。
担架在逼仄的楼梯上滑下,我侧身闪在一边。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看见尸体,半裸的女尸,虫蚁满身。
我下意识地捏住鼻子,却猛地看见她眼睛上也缠着一圈丝袜。我惊讶地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空气中的腐臭味儿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
人群跟着担架像洪水一样奔下楼梯,我呆呆地立在原地,被人流撞得前俯后仰。
腐尸的气味实在太钻鼻子了,我扶着楼道的扶手,胃里翻江倒海,眼泪都呕了出来,就是没有吐出什么。
眼前不断交替着两个画面:刚才赤裸的女尸眼上缠着的丝袜,以及警察让我辨认的阿美的照片里,肿胀的脑袋上缠着的丝袜。
“是小乔,真的是小乔。”夜店里面已经乱成一团,平日浓妆艳抹的姐妹,个个惊慌失色,七嘴八舌地议论。
我拖着沉重的双腿疲惫地靠进大厅的沙发,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怎么会在我们的换衣间里,都放了一周了,太可怕了。”
“我就说最近换衣间里有臭味,你们非说是垃圾没清扫的原因,这下好了。”
“要不是老鼠咬坏了我的裙子,谁能发现啊。”
姑娘们都愤愤地吸着烟,拧着眉头。大厅里随处可见衣冠不整的男人们奔逃的样子。
老板和老板娘被警方带走,我们也都作鸟兽散。
夜色更浓。
“养你吧”的老板娘还在吧台后面看电视剧,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打电话叫你呀?”
“我今晚在这里睡吧!那边出事了,我今晚没生意了。”我低眉顺眼地说。
她鄙视地笑了笑,“咋了?人家没挑上你呀?”我没说话。
“养你吧”酒吧,我第一次入行的地方。
一年前的时候,身无长物的我穷得揭不开锅了,在W城快混不下去。看见暖暖的门牌灯光“养你吧”,就径直走了进来。“那么,我找个老板养你吧?”老板娘是我的牵线人,第一个客户就是黄大。
后来,我把这里当成家,把黄大当作摇钱树,过起了日夜不分,黑白颠倒的生活。
但,今天这是入冬以来最清冷的一夜,我几乎整晚没睡。
第二天早晨是被老板娘从床上轰起来的。“都几点了还不给我起来?快点儿化好妆,昨天黄老板预约了你,今天下午六点来喝茶。”
我懒懒地起床梳妆,发钱的人要来了,再累也要陪笑脸啊。
我没有接别的客人,专心等黄大,相比别人,他每把给的更多。
为了客户隐私,我们是不能给客户主动打电话的,但是晚上七点了,还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见我接二连三地出门观望,出租车司机潘结巴把车移到我的脚下,摇下车窗:“要,要去那边的场,场子吗?”我没回答,反问他“你今天看见平常老来接我那个黄老板了吗?”我怀疑他爽了我的约,叫了别的姑娘。
“哦,你不说我都忘,忘了,昨,昨天是我拉他回家的,他,他在路上跟我说,要是今天来不及过来,就,就,就让我送你去他家。”老潘拍着脑门说。
“你早说呀,浪费我的时间。”我生气地翻了他一眼,拉开车门,“快走。”
这不是我第一次到客户的家里,但是说实话,黄大的家并没有他平日里吹嘘的那么富丽堂皇,基本就是个普通市民的住宅。
老潘说了门牌号就开走了,我上楼,按响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说着一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意思是黄老板还没有回家,她是保姆,让我坐着等等。说着给我泡上茶,打开电视,拿了烟和烟灰缸,然后自己去厨房做饭。
我看着电视剧,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天色已经黑了。
不,不对,是我眼睛被蒙上了。我猛地坐起,发现双手已经被反向捆住了。
一瞬间,阿美的照片和那个用丝袜缠着眼睛的裸体女尸的样子轮番在我脑中上演,“救命啊!”我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
周围空旷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回声。但是,没有人回应。
知道没有人能听见,我终于冷静下来。听见不远处铁锹一下一下铲地的沙沙声,声音的频率似乎不止是一个人。
“差不多了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对,就是那个保姆,是那个乡音浓重的保姆。
男声哼了一下,好像停下了挖地的动作。我感觉我的双脚被一双有力的手握住,拉向刚才挖地的地方。
“求求你,放我走吧,放我走吧,求你了。”我已经泪流满面,瑟瑟发抖,头部有节律地在土地上磕碰着。
没有人回答我。
耳边“轰”的一声,脊柱都快断裂,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个很深的坑里。我又开始拼命尖叫:“放了我,放了我吧......”没有人回应。
土一堆一堆地撒在我的头上,肚子上,四肢上,我在黑暗中不停地咳嗽,死命地挣扎。
突然,捆着的手在挣扎中松开了,我拼尽所有力气爬了起来。
“快,快,拍死她。”就在我站起来扯下眼睛上蒙着的丝袜的同时,听见保姆着急地喊叫声。
蒙着的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睁开,脑门就被飞来的铁锹“当”一声拍到,鲜血顺着头发流下,迷住了我的双眼。“当”,又是一下打在脸上,我应声倒在坑里。
我还试图在土坑中拼命挣扎,但头晕目眩的,已经分不清左右上下。只感觉一堆一堆的泥土更快地打在我背上,头上。
四肢和身体已经动弹不得。我无力地抬头抖着泥土,试图吸到一点点空气。
“轰”地一下,两大堆土打在我的头上。鼻腔和嘴里顿时吸进大量的泥土,我浑身绷直,开始抽搐,身体越来越沉重,渐渐地失去知觉。
最后仿佛从外太空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可,可以了,快,快,快走!”
我感觉脑中打了一个闪电,身体沉入无尽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