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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落了第一场雪,时隔六年,女王艾尔莎重回银幕。在粉丝经济的商业环境下,作为全球影史票房最高的动画电影的续作,《冰雪奇缘2》必须让所有人满意,在迪士尼,「所有人」从来不是修辞,是不分地域、年龄、性别、文化的最大公约数。在这个社交网络回音壁塑造认同、悲欢更难相通的世界,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冰雪奇缘2》努力交上了它的答卷,虽然媒体口碑并不如前,但上映一周,全球票房就突破了4亿美元。商业的成功与内容的平庸,《冰雪奇缘2》留下一道不完美的裂痕。
《冰雪奇缘2》的人物视角更成熟,艾尔莎不再迷失在风雪中,安娜不再匆忙寻找真爱,激动人心的成长不再是电影主题,悦纳自我、爱融化坚冰变成属于成熟个体的承担责任、寻找根源。在影片高潮,艾尔莎找到了自己的魔力根源,也意识到自己就是结合风、水、土、火四种自然之灵的「第五元素」,她对世界承担着更大的使命。从主题曲上也可看出,两部作品侧重点不同,《Let It Go》潇洒抛开自我认同障碍,而《Into The Unknown》则要到广大的世界中去冒险。
这并不意味迪士尼更加成人向了,而是那道建立在小朋友和成年人间的文化堤坝越来越失去意义:成年人看低龄漫画、逛迪士尼、玩乐高,在娱乐的安全区内没人会用巨婴来指责他,而以小朋友为目标受众的电影,却在直接触及多元文化、种族和解、环境友好等严肃话题,这从斯皮尔伯格1982年的《E.T.外星人》就开始了。当然,为了让所有人都看懂,迪士尼把所有内容都做了最大程度的简化,比如把复杂的生态问题缩减为「修大坝会破坏当地生物多样性」,过于粗暴,但足够简单;无法深入讨论,但又留下了声音。
这其实是迪士尼这样老于商业文化运作的大资本的狡猾和虚伪所在,它总是对最有活力、正逢当下的思想议题抱有好奇,洗耳恭听,迅速把它添加到老旧的价值框架中,为它增光添彩却不损其根基。不仅是生态议题,在《冰雪奇缘》系列最大的价值进步,即女性态度上,也是如此。《冰雪奇缘1》中,艾尔莎用真爱之吻融化了冰封的妹妹,全世界的观众都在为这一幕激动欢呼:终于,吻醒公主的不再是王子,而是女王。续集同样给了观众期待的场面:艾尔莎骑上了专属王子的白马,骏马奔腾踏湖而来,又一个属于迪士尼经典公主童话的符号被打破。
迄今为止,迪士尼动画电影创造出14位公主,公主们在它造就的梦幻世界中闪闪发光。沃尔特·迪士尼本人曾有名言:「我的模式:人们就爱给灰姑娘和王子那样的故事捧场。」公主系列的确是迪士尼种种保守价值的集大成者,其形象变化也最明显地受到社会价值变化的影响。上世纪30-50年代的公主,也就是迪士尼亲自参与制作的公主,完全是欲望视角下的完美女性。白雪公主、睡美人和灰姑娘纤腰细软,金发白肤,用批评者的话说:「王子在电影开篇就宣布他伟大的爱,在他到来并亲吻她之前,白雪公主并不成立。」从当代的观念看,这些公主的自我意识单薄得令人发指,生来就是为了把自己修饰得漂亮、柔顺、单纯和依赖他人。而我们之所以会强烈感到不适,是因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全球性的妇女解放运动更新了关于性别、主体的全部知识。
上世纪80年代后半期,迪士尼重启了公主系列,这一次,新的公主们(1989年的《小美人鱼》,1991年的《美女与野兽》,1992年的《阿拉丁》)明显不太一样:经历过《第二性》、社会性别(gender)与生理性别(sex)之争、石墙运动等的美国社会,再也不能接受迪士尼的刻板女性老一套,就连小姑娘都知道高高兴兴唱着歌做家务的白雪公主非常傻。于是,新的公主开始读书写字,勇敢追爱,甚至在多元文化主义的感召下,还出现了印第安公主(《风中奇缘》)、爱尔兰公主(《勇敢传说》)、南太平洋公主(《海洋奇缘》)等等,虽说她们多半是欧美女孩的改头换面,但这毕竟说明,在落后三十年后,迪士尼开始把女性和土著当做人,而非次等品和类人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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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公主的世界由打扮、歌唱、魔法和期待被爱组成,小美人鱼的世界由自我实现、歌唱、魔法和寻爱组成,那么,改编自安徒生童话《白雪皇后》的艾尔莎和安娜呢?回到《冰雪奇缘2》,我们为之高兴欢呼的姐妹真情一吻,已经是不成问题的问题。迪士尼早已用第二代公主昭告观众:是公主主动把爱吻印在王子的唇上。王子竟然是虚伪小人,女王吻醒公主,这一情节就有了自嘲的高位姿态和优雅,让观众能更宽容地对待剧情之于现实的庸俗保守。两部电影的叙事动力都建立在相互矛盾的二项式上,在《冰雪奇缘1》中是冰雪魔力与罗曼蒂克的对立,续集中则是魔法与世俗的对立,北方王国与艾伦戴尔,妈妈与爸爸,和平外交与暴力战争,故事在魔法/世俗的变奏中推行。最终,艾尔莎回归魔法北地,安娜统治世俗王国,作为观众的女孩必须在姐妹中做出选择:是做艾尔莎还是做安娜,是冰雪纯白还是绿紫旗帜,是选择魔法还是选择普通生活和爱情?两个选择都有吸引力,都是符合当代女性价值的理想型,但二者择其一的选择本身并不那么合理,它告诉小女孩自我追求和爱情不能同时得到。
两个选项本身并不公平。安娜是那个更有行动力、更勇敢和更自信的女孩,在一篇经典结构的故事中,她才是占据主体位置的行动者。但走进电影院或迪士尼乐园,小女孩们更多打扮成艾尔莎而非安娜,甚至中文媒体戏称迪士尼「为了卖新的裙子才拍了这部续集」。从文学故事到电影,尽管杜比立体声影厅里的特效大片很难用「视觉中心主义」来概括,但视觉形象仍是公主电影中最重要的元素,我们充满认同欲望的凝视目光久久在她们身上停留。《冰雪奇缘》中,艾尔莎的视觉塑造更奇观化,更有性吸引力,同时也更贴近经典公主的形象,而它们早已深刻地在大众记忆中建立了何为美的知识体系。翻看评价,「好美好女王范儿」是对艾尔莎最集中的概括,安娜则收获「好勇敢好可爱」这样基于性格的评价。艾尔莎穿着酷似婚纱的白纱曳地长裙,散开白金色长发,脚下冰花绽放,这一形象召唤出婚纱新娘的符号,对艾尔莎的审美,回归到最舒适、最传统的区域。
比起摄影机拍摄,动画电影,无论是手工绘制还是电脑制图,都更容易做理想和非现实的表达。在早期,沃尔特·迪士尼雕琢他的理想女性时会请芭蕾舞演员摆出各种姿态,于是,哪怕是身为仆役的灰姑娘都有着天鹅般的脖颈和手臂。后来,为了展示身体曲线,超级模特成为新的范本,艾尔莎边走边唱《Let It Go》时模仿的正是模特走秀。从芭蕾演员到超级模特,看与被看的结构没有改变,过度在意外表形象、以此决定女性魅力价值的评价体系也没改变。
在摇头叹息之后,我们依然可以直接发问:难道《冰雪奇缘》系列的女性形象不是进步么?答案是肯定的,但这进步绝不比欧美发达国家的社会主流共识多走一步,并且,进一步可能是以退半步甚至更多步为代价的。有魔力的女性不再是熬汤巫婆、坏皇后,但冰雪女王也「选择」了自我放逐,最终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安娜写信邀请姐姐晚上来玩猜字谜,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游戏。真爱一吻打开的可以被丰富解读的各种可能,最后都被驯服了。毫无疑问,《冰雪奇缘》的公主更加自主,更有行动力,但比起前辈,她们却并没有在把握自己的人生上进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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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作为一个成年人,看迪士尼的动画电影总是有点乏味,因为它强硬地固守那套说得好听是经典、说得刻薄是陈旧的叙事模式,收购皮克斯动画这样以创意著称的工作室也无法动摇其对传统的决心。每个人一出场我们就知道Ta是好是坏,熟练点的观众还可以按照普罗普的民间故事角色归类他们的功能:这个是英雄,这个是帮助者,这个是守卫……观众被允诺得太多,以至于过程中的探险并不真的有趣。就像一个用相同的原材料熬不同汤的厨子,迪士尼努力变换各种佐料,从动听歌曲、民族文化到萌宠动物,再到奇观风景,但人们总是会厌倦的。
如何解决它呢?迪士尼选择用电影技术制造看点,再以巨型媒体、营销、娱乐综合网络保证票房。技术的精致甚至滥用,在《冰雪奇缘2》里又登高潮:无论是大特写还是全景,主角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清晰可见;为了表现公主服装上华贵精致的刺绣,衣服用3D的线一根根「缝」出来,还做出了细微的磨毛质感。CG绘图制作流动态的水难度很高,因为水的流动形态复杂又难以预料,电影的视效奇观却主要发生在水中,艾尔莎用冰雪魔法驯服水之灵的场景,显示着数码电影的最先进技术能力。然而这一切极度庞大的制作成本,提供给表意的信息少得可怜。
为了让它成功卖出去,作为全球产业规模最大的娱乐业资本,迪士尼的制片公司、媒体网络、主题公园、周边商品、交流服务均被调动起来为宣传服务,电视、广播、网站频道确保广告和片花无处不在,它成为人人谈及的社交话题,继而成为每个女孩心目中的梦,每个家庭必须去电影院履行的朝圣仪式。反过来,影院里的歌舞仪式又形成了冰雪女王的魅力,消费者得以在主题公园、粉丝文化中继续发散未尽之爱。这种奇异景象却是今日大众文化的常规:一边是最复杂的文化产业巨头、最充足的资金技术支持,一边是乏善可陈的内容和被夸张的情感。我们爱着情感的幻象。
人们常说,迪士尼电影有「续集魔咒」,大热片的续集总是后继乏力,比如《玩具总动员2》、《沉睡魔咒2》,现在可能要加入《冰雪奇缘2》了。这不是什么神秘因素作祟,而是原作的活力本就有限,故事在大团圆处已经终结,续作又要满足所有的商业需要,只能交出应试之作。
不久前,美国著名导演、「新好莱坞」的代表性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在接受采访时说,他认为漫威电影不能称之为电影,而是演员穿着戏服的主题公园。电影的主题公园化,意味着电影正变成一种人物关系、情节和技术效果的积木游戏,除了肌肉和感官上的愉快,无法期望它提供任何别的东西。还有谁比迪士尼——这个从1955年就落成第一座主题乐园的公司——更符合这一批评吗?讽刺的是,连他提到的漫威也隶属于这座大乐园,今年3月,迪士尼并购福克斯生效,漫威宇宙也在迪士尼中获得统一。
这一次,最终,王子和公主还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一次,他们得到了魔法的祝福和守护,这个世界不再有阴暗的迷雾森林,也不再有失控的冰冷女王。艾尔莎和安娜是女权运动之后的孩子,是多元文化的孩子,她们,和她们仍梦想着公主裙的女性观众,共享着更丰富的人生选择、更开放的性别观念,但这些多样性和变化是掩盖了依旧存在的压迫形式,还是显示了有活力的新模式呢?把艾尔莎作为理想公主的小女孩们,能够正确理解安娜的魅力,以及坦诚、无私又彼此独立的姐妹情谊的价值么?当童话回到它的源头,原著安徒生童话《白雪皇后》里女王美丽孤傲,只拥有一面冰冷的镜子,作为艾尔莎和安娜原型的小兄妹却拥有彼此的亲密、阳光和似乎永远开放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