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回:三个故事构成的“总钥匙”

        第一回是我们解读《红楼梦》的一把总钥匙。总体来看,在第一回中曹雪芹主要给我们讲了三个故事,即女娲补天的故事、眼泪还债的故事和甄士隐的故事。前两个故事为神话故事,后一个故事为人间故事。这三个故事作为《红楼梦》的引子,每一个故事都指向文本的深层意蕴。

        首先是女娲补天的故事。

《红楼梦》第一回:三个故事构成的“总钥匙”_第1张图片

            这个故事是中国上古时期的神话传说之一,《列子》、《淮南子》、《论衡》等典籍中均有记载: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触不周之山,天柱折断,天塌西北,地陷东南,人间暴雨如注,百姓深受其害。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使洪水退去,百姓乐业。试看曹雪芹对女娲补天过程的描述: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                                                (《红楼梦》第一回)

        这里的“大荒山”谐音“荒唐”,“无稽涯”谐音“无稽”,“青埂峰”谐音“情根”,即在大荒山、无稽涯这个空灵的世界中孕育了一个有情的故事。“十二丈”暗指太虚幻境中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12个女儿,“二十四丈”则暗指金陵十二钗副册和又副册中的24个女儿。 “女娲补天”从本质上看是一个“男神(共工氏)搞破坏,女神(女娲)搞建设”的神话,作者以这样一个神话故事作为小说的开端,显然蕴含着肯定女儿、推崇女儿的意味。在《红楼梦》中,“女儿”是高洁理想的象征,也是一个重要的价值话语。同时,在“女娲补天”故事中,女娲用了36500块毫无性情的顽石去补天,而剩下的一块拥有性情的顽石却只能在青埂峰下自怨自叹,这里显然寄托了曹雪芹对自己无法实现“补天宏愿”的人生处境的调侃。接着,这块拥有性情的顽石被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携入红尘,经过一番游历,又回到大荒山无稽涯,并将自己游历红尘的过程镌刻在石头上,因此《红楼梦》又名《石头记》。顽石将自己的这番游历总结成四句话:“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笔者认为,这四句话是《红楼梦》的总纲。“空”指空灵的世界,大荒山无稽涯、天虚幻境都属于空灵的世界;“色”指外在的有形世界,也就是红尘;“情”指精神的世界、情感的世界。顽石因为身处大荒山无稽涯这空灵的世界,所以想去红尘游历一番,即“因空见色”;来到红尘后,顽石产生了对现实世界的情感,即“由色生情”;产生情感的顽石又把内在的精神、情感传递到外在的物质世界,使外在的世界充满了情感,即“传情入色”;在红尘游历过后的顽石从对带有情感的外在世界的体验,最后领悟到了“空”。我们看,顽石的这番经历是一个由“空”到“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顽石获得的不是对物质财富的占有,而是一份难以泯灭的情感。这里曹雪芹显然是通过顽石的经历肯定了“情”的价值和“情”的永恒,进而推出《红楼梦》最大的主题——情,因此,《红楼梦》的主旨便在于大旨谈情。

       其次是眼泪还债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通过一个人间背景引入的,姑苏城阊门外的十里(谐音“势力”)街仁清(谐音“人情”)巷内住着一个名叫甄士隐的乡宦。夏日里的一天,甄士隐在睡午觉时偶做一梦,梦中便出现了眼泪还债的故事。赤霞宫的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绛珠仙草得以久延岁月。后绛珠仙草化为人形,因感恩神瑛侍者,决定眼泪还债。这个故事跟第一故事的叙事模式是一致的,都是一个无情的东西禀赋了情感。但在“眼泪还债”这个故事中,主人公绛珠仙草不仅仅禀赋了情感,确切来说,它禀赋的是悲剧性的情感,因眼泪本身就是悲剧的象征。我们看,曹雪芹首先通过“女娲补天”的故事肯定了情的价值,推出《红楼梦》最大的主题——情;接着又通过“眼泪还债”的故事对《红楼梦》中的“情”作了悲剧性的解释,即《红楼梦》所演绎的是人生的悲情。“眼泪还债”故事所表现出的悲剧意义,在本体意义上来说是对世界、对人生的悲剧性解释。

        第三是甄士隐的故事。

《红楼梦》第一回:三个故事构成的“总钥匙”_第2张图片

       本回出场的甄士隐与贾雨村,按照脂砚斋的解释是谐音“将真事隐去,用贾雨村言”,即在《红楼梦》中贾府故事的背后隐藏着一段真实的故事。甄士隐梦醒后抱着女儿甄英莲到街前闲逛,巧遇一僧一道,他们要化甄英莲出家,甄士隐不肯,一僧一道随即留下四句诗,而后飘然而去。试看这四句诗: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首句是说甄英莲生于乡宦之家,娇生惯养;次句中的“菱”暗指香菱(甄英莲后改名香菱),“雪”谐音“薛”,即香菱后来嫁给薛蟠成为侍妾;后两句是元宵节后甄家遭遇劫难的谶语。

       接着,贾雨村出场。贾雨村,名化,字表时飞,别号雨村。这个名字源于《孟子▪尽心》:“君子所以教者五,有为时雨化之者。”因此,在小说中,贾雨村是儒家的代表。而后来在跛足道人带领下遁入空门的甄士隐,则是释家和道家的代表。甄士隐先出场,贾雨村随后出场,这种结构安排正隐喻着小说“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的基本叙事模式。甄士隐街前巧遇葫芦庙里的穷儒贾雨村,并请雨村家中闲谈。突然严老爷来访,甄士隐去前厅会客。暂时独处的贾雨村偶然发现甄家的丫鬟娇杏,这其实是后文贾雨村娶娇杏为妾的一个伏笔。

       这一年的中秋季,甄士隐在家中宴请贾雨村。雨村对天长叹,高吟一联:“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此联表层意思是贾雨村以“玉”、“钗”自比,希望能博取功名,出人头地。深层意思则是曹雪芹所运用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叙事方法:上句的“玉”暗指林黛玉;“价”谐音“贾”,暗指贾雨村。下句的“钗”暗指薛宝钗;“时飞”又是贾雨村的表字。所以,上句的意思是作者要通过贾雨村给林黛玉做家庭教师引出“黛玉进贾府”,下句的意思是通过贾雨村应天府判断葫芦案引出薛家进京。甄士隐深感贾雨村“非久居人下者”,当即赠送五十两白银和两套冬衣,贾雨村得以进京求仕。

       到了第二年的元宵节,甄家的一个下人霍起(谐音“祸起”)抱着英莲去看社火花灯,英莲不幸走失,不久甄家又遭遇了一场巨大的火灾。此时的甄士隐可谓“心情断,物欲绝”,他自然领悟到“空”的境界。恰在此时,一个跛足道人唱起了《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好了歌》讲的是人对人世的依恋之情,在作者看来即便这种情,也是不能长久的。现实生活本身和人对现实生活的迷恋都是短暂的。好与了,即生与死。“好”“了”等同,即生死如一。人生从存在的虚无走向死亡的虚无,本是毫无意义的一场空。

       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让甄士隐顿悟了,于是他给《好了歌》作了解注: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甄士隐对“好了”的阐释,源于他的人生经历。从“观花种竹,饮酒赋诗”的乡宦生活到“心情断,物欲绝”的一切幻灭,正昭示着人生的辩证法: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真是因为参透了人生的本质,所以甄士隐同跛足道人飘然而去,遁入空门。

       我们看,在关于甄士隐的故事中出现的两个人物——贾雨村和甄士隐,入世的儒生(贾雨村)是个贪官污吏,而出世的道和释(甄士隐)又沉醉于“茫茫”、“渺渺”、“空空”的非现实世界。现实的世界是如此的混乱,非现实的世界又如梦幻般难以把握。《红楼梦》第一回的这种呈现其实蕴含着作者对中国文化的深刻反思:儒、道、释三家融合的文化格局已岌岌可危,中国文化的出路在哪里?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又在哪里?曹雪芹给出的答案便是“以情入世”。要用“情天”取代儒家的“义理之天”,同时填补释道的“空无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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