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2019年的秋天,我去了云南宜良县的一个风景名胜区一一岩泉寺。入山门左手边,是史学家、国学大师钱穆先生的纪念馆。馆内有文字介绍,说的是西南联大在云南蒙自办学期间,一个过去的学生,现在的同事叫陈梦家的老师,他有感于国破山河,也许从此亡国,而我们许多的年轻学生,手里没有一本完整的中国通史,他们不知道我们的路是怎么走过来的。因此强烈建议钱穆先生写一本充满正能量的国史。
在陈梦家老师反复蛊惑要求下,钱穆从拒绝到犹豫,继而答应。于是便借了宜良岩泉下寺的房子,用了整整一年时间,写了一本五十万字的《国史大纲》。书出版后,钱穆离开了西南联大,去了四川乐山的国立武汉大学讲课。乐山是我的故乡!
我很喜欢这样一段过程,从思想的碰撞到青灯黃卷的写作。我也有感而发,写了《上下岩泉寺一一钱穆在宜良》,《打起火把去上课一一钱穆在乐山》。文中也充满了我对故乡的记忆。
现在到了面对陈梦家的时候了,他如一个催生婆,以诗人的眼光和古文字学家的辨识,成全了一个历史学家。然而,以后的岁月,陈梦家悲惨的命运让我不忍直视,我甚至不敢去打开涉及陈梦家的所有资料⋯⋯
今天,当我把《梦中家国谁招魂一一陈梦家与〈国史大纲〉》的第一部分呈现在你的面前时,我还没有动笔去写文章的第二部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继续写下去。
(一)
滇南蒙自是个袖珍小城。东西南北有四道城门,长宽大约有一公里多。城内街巷密集,一条大街叫东大街。
东大街上有一家卖糖粥的,带着卖煎粑粑。桌子凳子乃至碗匙等都很干净,又便宜。那时,西南联大的文、法学院借了东门外法国海关的旧址办学。师生大都住在城内,每天来来往往。
卖糖粥粑粑的掌柜是个四川人,姓雷,白发苍苍。他脸上常挂着微笑,却并不是巴结顾客的样儿。他爱点古玩什么的,每张桌子上,竹器磁器占着一半儿;糖粥和粑粑便摆在这些桌子上吃。他家里还藏着些“精品”,文学院的陈梦家好交际,也喜欢古董,一来二去,和卖稀饭的成了朋友。雷老板高兴的时候,会特地去拿来请陈梦家赏玩一番。如果二人对古董的断代和器色存在分歧,讲述历史的钱穆有时也会说点自己的意见。
哲学家冯友兰一大家子租了桂林街王维玉家的一进院子,楼上住了陈梦家、赵萝蕤夫妻。
一到星期六,冯友兰先生的太太便会轮流邀请一些没有带家属的教授来家里吃饭。未来的国学大师钱穆也在邀请之列。冯友兰平生最重要的一部书,《新理学》正在修订,毎完成一部分,他都会请各路大神提点意见。
钱穆与冯友兰都是北京大学的教授。抗战初期,学校迁到了湖南的南岳衡山。学校里有两个学生决定辍学去延安,在学生们自发召开的欢送会上,冯对两个学生的举动倍加赞许,轮到钱穆致词,他对两个学生"不假辞色",反而勉励大家安心求学,用知识去成为国家的"栋梁"。
观点不一致,并不妨碍他们在学术上的交流,钱穆认真读了《新理学》,说,在中国,理学家论理气与心性并行,你的书只论理气,不及心性,应该增加论心性。其次,中国没有宗教,但关于“鬼神”之论很多,朱熹论鬼神颇有新创,应该增加一章“论鬼神”。
后来,冯友兰告诉钱穆说:接受意见,增加了论鬼神,改第一章为绪论,而心性论则没有增加。
冯友兰在一次中国哲学演讲中,说到:鬼者归也,属于过去;神者申也,属于未来。钱先生治史,鬼学也;我治哲学,神学也。钱穆回忆录感叹说:“芝生虽从余言增鬼神一章,而对余余憾犹在,故当面揶揄如此。”
(二)
住在冯友兰家楼上的陈梦家,见证了冯和钱关于学术上的争论和交流。
陈梦家是钱穆的学生。那还是钱穆到燕京大学兼课,主讲上古先秦史,陈梦家是在校研究生,选了钱穆课。在此之前,陈梦家学的是法律,毕业于中央大学,喜欢诗歌。后来跟随闻一多先生去了青岛大学。据说,闻一多先生的办公室桌子上有一张照片,是他最喜欢的两个弟子,一个是臧克家,一个叫陈梦家。他经常不无骄矜地向别人夸奖他的"二家"。
有一年,在清华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学科考试答辩会,陈梦家与钱钟书不期而遇,他上前招呼道:"江南才子钱钟书",而钱钟书则脱口而出"上虞诗人陈梦家。"
陈梦家真是个才子,高中没毕业就考上了中央大学,是那时最难考的学校。学的是法律,偏偏爱上了诗歌,加入了以徐志摩、闻一多等人组成的新月派,成为诗会中的代表诗人和重要成员。你看他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发表的《一朵野花》: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青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诗人陈梦家是个性情中人,爱憎分明。1932年日寇侵占上海,我十九路军奋起还击。陈梦家收藏起了自己的律师执照,放下了正在编辑的诗歌,直接去了122旅,亲临前线,抢救伤员。
次年,当日寇铁蹄踏上热河的土地时,陈梦家自行出关到前线参战,可惜书生报国的一腔热血,被彼时的不抵抗政策化为灰烬。心灰意冷的陈梦家只好去了燕京大学攻读古文字学,把满腔的诗情转移到学术研究上。由诗人到学者,以闻一多先生为首,后来的新月派诗人如孙毓棠、俞大纲等都由诗人成为学者,"经过十余年故纸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们这个民族,这文化的病症,我敢于开方了"(闻一多给臧克家的信)。这也是陈梦家孜孜追求的。
在燕大追求学问的过程中,陈梦家收获了爱情,娶了本校的校花,宗教学院院长的独生女赵萝蕤。
(三)
赵萝蕤是个漂亮的才女,是步林徽音、陆小曼之后闪亮登场的。传说钱钟书写《围城》,主要人物苏文纨的原形便是赵萝蕤,见过的人无不欣赏其美丽大方的容颜。她出生在一个基督徒家庭,天份极高,不满十六岁考上燕京大学。二十岁毕业,父亲说,工作又太小了点,再去读书吧。清华大学就在燕大的隔壁,那里有个外国文学研究所。
赵萝蕤后来回忆:”当时清华的外国文学研究所除了英语外,还要考两门外语。结果,赵萝蕤法语及格了,德语却吃了一个零分。不过,她的英语确实过硬,考了一百分。吴宓老师说:“行。德语等入学后再补吧。”就这样,赵萝蕤被录取了,并且还得了一年360元的奖学金。
研究生三年级的时候,赵萝蕤翻译了美国诗人艾略特的《荒原》。作为《荒原》的第一位中译者,赵萝蕤在1940年受重庆《时事新报》“学灯”版主编宗白华先生之约,写了一篇题为《艾略特与〈荒原〉》的文章,全面评析了《荒原》这首无一字无来历的艰涩长诗的艺术特色。这篇文章是国内评论艾略特的先驱,开了把西方现代派文学译介到我国的先河,对我国不少新诗人(如“九叶诗派”)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1946年夏,陈梦家、赵萝蕤夫妇在哈佛大学会见了回美国探亲的艾略特。7月9日晚上,艾略特请赵萝蕤在哈佛俱乐部晚餐,诗人即席朗诵了《四个四重奏》的片段,并且在她带去的两本书《1909-1935年诗歌集》和《四个四重奏》上签名留念,还在前者的扉页上题写了:“为赵萝蕤签署,感谢她翻译了荒原”的英文题词。
(四)
陈梦家和赵萝蕤,两个都是才子,前者长得英俊潇洒,后者美若天仙。
一个是名士做派的不羁才子,一个是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连钱穆都感到意外,在回忆录中说赵萝蕤“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一直到赵萝蕤80岁时,一个记者问赵先生,当时你为什么就看上了既无家世,又穷又落魄的陈梦家?赵回答道,"他长得帅。"
萝蕤的父亲赵紫宸在 1935年4月9日给女儿的一封信中,写到了他们的婚事: “我认 识梦家是一个有希望的人。我知我的女儿是有志气的。 我不怕人言。你们要决定了,就自己去办。”
1936年1月, 陈梦家和赵萝蕤结婚 ,婚礼在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的办公室举行 。
婚后,夫妇俩住进了燕大旁边王世襄家一个占地20多亩的大院子,这位日后的文物大家 ,自称当年考入燕大 ,是个玩得 “昏天黑地 、业荒于嬉的顽皮学生”,他和陈赵两位晨夕相见,渐渐熟识。这是后话。
1935年,赵萝蕤从清华研究生毕业,转入西语系任助教,陈梦家在燕京大学做了两年研究生后也留校当助教 ,发表一系列学术文章 ,开始了他的学者生涯。
1937年 “七七事变”,日本大举入侵,陈梦家离开北京, 由闻一多先生推荐,到长沙清华大学教授国文,那时清华已在长沙,是临时大学的一部分。1938年春天, 临 时大学迁到昆明 ,夫妇两人便从长沙到香港 ,再由香港辗转到西南联大。
《吴宓日记》中记载:由香港至越南海防的轮船上,由海防到昆明的火车上,吴宓和昔日弟子赵萝蕤夫妇同行,一路相谈英国文学。 西南联大虽由清华、北大、南开组成 ,但仍遵循清华旧规:夫妻不能在同一学府任教。于是她选择了退守家庭操持家务 : “我是老脑筋 ,妻子理应为丈夫作出牺牲 。”
回到文章开头,陈梦家在西南联大蒙自校区见到了他的老师钱穆。此处有分教,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助教和一个刚刚声名鹊起四十二岁的老师相逢。草地上的一席长谈,一句诺言,催生了一本巨著。而师生之间以后不同的命运,令人痛惜、扼腕唏嘘!
待我捂着胸疼慢慢道来。
参考资料:钱穆《八十忆双亲》
《新月如帆孤梦寒》刘利民
《寻找陈梦家》何伟
《一弯新月又如钩》赵珩
百度百科之陈梦家、赵萝蕤
《蒙自杂记》朱自清
《梦回蒙自》宗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