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很多门,木门,石门,防盗门等。每次我穿过去都会习惯性地往回看一眼,确定一下我是不是真的迈过了门槛,有的并没有门槛,于是我在心里就会给它竖一个门槛,踩着空气跨过它,心里才会平静。否则,那块门槛就会一直跟着我,一切就会像海啸一样,搅地我胃疼,头疼。
我从楼顶的铁门走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我那了。
“你这是一种病。”她坐在灰白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只绛紫色的钢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什么?”我拉过窗边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正对着她。她美的不像话,从头到脚都像是金鱼的眼睛,散发着永远不会闭的光。
“我说,你这是一种病,得治。”她一字一句的说,声带像绷紧的弦,弹出了直击我心口的声音。她继续说,“常回头看的人永远都只活在过去,你心里有多少扇门?”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总是走回头路,前面的风景不是更好吗?”她把钢笔咬在了嘴里,像叼着一根香烟。
我哈哈笑了起来,说:“那李大夫,我该吃点什么药?”
“你啊,我看是没救了。”
“那我是不是要死了?”
“是,马上就要死了。”
“你对病人不是很负责,这个你知道吧。”我连人带椅子往前挪了几步,靠在了她的面前。
她把钢笔拿下来夹在本子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了,盯着我。接着吐了口烟,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知道。”她把烟咬在嘴里,前倾着身子把头凑了过来,高挺的鼻尖就快抵到了我鼻子上了,烟草的一端则耷拉在下巴上,继续吞吞吐吐,“那又怎么样?”
我没说话,看着她单眼皮的眼睛简单地开合着,白皙的皮肤全是上挑的模样,额头上的齐刘海随着窗外的一丝丝风不停地在眉毛上轻柔地敲打着。
“难道你不爱我了吗?”她挑衅地说。
我捏过她嘴里的烟,靠了上去。她把整个肺与口腔里的烟雾都融化到了我的嘴里,我用力吸吮着那海绵般的舌头和温热的牙床,感受着散化的烟雾窜来窜去。她闭上了眼睛,好像回到了之前的某个瞬间,然后她推开了我。
“你走吧。”她抢回那根烟,笑着说,“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我的那扇门,你走过了。”
“可是我不是回来了吗?”我坐到沙发上抱住了她,“你刚刚还问我爱不爱你不是吗,我想你是知道的。”
“你敢不爱我。”她把烟横置在了沙发扶手上,继续说,“但是我不会和你好了。”
“什么意思?”
“没意思。”她说完把本子丢给我,然后站起了身,向着门口走去,“都还给你。”
“你什么时候去考试?我送你。”我站起来看着她的背影,“李大夫?”
“要你管。”她甩上门后离开了,那个背影还在我脑子里徘徊着,我觉得她也应该会像我一样回过头来看一眼,再把门敲开拿走她落下的什么东西,人们总是会落下点什么,总是会。
她没回来。
我坐在沙发上拿起她放下的那根吸了一半的烟嘬了起来。本子上她确实写东西了,那是我走的时候送她的本子和钢笔,她就写了一句话。
我就是一根你心里拔不出来的刺,折磨你一辈子。
我浑身一抖,说不出来哪里疼,好像真的被扎了一下。我跑到卫生间对着镜子张开了嘴,看着淡红色的口腔和深邃地的嗓子,总希望能找到一根鱼刺,哪怕在牙缝里,把所有的感受实体化。可是没有,我拨通了张拉力的电话。
“我刚刚见李柔柔了。”我说。
“她又把本子还你了?”对面是不停地麻将声。
“是啊。”
“没完没了。”张拉力叹了口气,然后说,“晚上见吧。”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墙面晃动的婆娑树影,觉得头又开始无比剧烈的疼,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倚靠在沙发靠背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一口一口吸了起来。
伴随着弥散地烟雾,从我的脑子里好像浮现出了无数扇门,在客厅里飘来飘去,变成沾水的纸片,粘粘乎乎地冲着墙面拍打着。接着所有的门又凝结在一起变成了一辆疾驰的汽车,里面不知道坐了几个人,发了疯似地向着白色的迷雾狂奔。那好像是一条河,在县城的郊外,生着很多绿色的藻类植物,还有一座石桥,桥下站着很多人。
“这石柱很厚。”我从后面抱着她说,她摸着温凉的石桥。
“这桥有多久了?”她往后靠着身子,猫在我的怀里。
“有我爱你那么久。”我把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
“那我觉得它快塌了。”她笑着说。
“它永远不会塌,永远。”我咬着她的耳朵说。
她抖了抖头,侧着身子指着桥下的那一群人,人群里好像还有辆汽车。
“他们在干什么?”
我探出头去看了一会说:“钓鱼吧。”
“车翻了过来。”她握紧了我的手。
“是吗?”
“有人被抬出来了,好像是个女的。”她抱住了我。
整个桥面开始颤抖,所有的石柱都像是爬上了裂缝的虫子,不断四分五裂,空气都在震颤侵入到每一处裂缝里然后不断挤压膨胀。我怀里什么也没有,桥面断裂了,陷入一片混沌与虚无。桥下倒置的车从绿色的藻状物中喷涌出来,遮住了整个天空,不断往我脸上袭来。
沙发又被我手里的烟头烫出了一个洞,焦味传到我的鼻子里我就醒了。
天已经黑了,张拉力站在我的面前。
“你看看你的沙发,每次抽了烟就放那儿,都让你弄成什么了。”他坐在那张椅子上,指着沙发扶手说。
“怎么不是李柔柔。”我眨了眨眼,把烟头丢在了地上,踩灭了。
“你早晚把自己烧死。”他把钥匙收进口袋里,翘起二郎腿看着我。
我继续掏出了烟,点上了。他把沙发上的本子拿了过去,看了一眼。
“你该去看看了。”他又合上了本子。
“看什么?”我说。
“走进医院的大门,好好看看吧,再这样...”
“门。”我打断了他,“我好像走了好多门,有的我推不开,真的推不开,那好像还有一个把手,一面玻璃,我记不清了。我发誓我去推了,可是根本不行。”
“王川。”
“李柔柔说要看前面的风景,可是前面是哪里。那扇门我过不去,我也试过迈几步,但是太难了,门槛太高了,我过不去的。”
“换一个不行吗?”
“换?”
我站了起来,又一阵头疼从酸痛的肩膀传上来,让我模糊了视线。李柔柔甩门出去了,李柔柔甩门出去了,她好像是上了天台。
我推开张拉力,顺着楼梯往天台走去。他一直跟在我的后面,好像很熟悉我的样子,叹着气。
楼顶有一扇铁门,刷着红色的漆,看上去很像什么寺庙的围墙,那把锁不知道被谁砸坏了,也没人管,然后是二十六层的天空,风和阴冷潮湿的黑暗包裹着我们。
铁门很轻易就被推开了,很轻易。
“李柔柔!”我在天台上转着圈喊着她的名字,仿佛她就藏在某个翘起的石板缝里。
“王川,行了!”张拉力站在铁门的门口看着我。
“李柔柔说我们不可能了,但是我知道她还爱我。”
张拉力走过来拽住了我的领口,晃着我说,“你看看你自己吧。”
我推开他,走到了楼顶的边缘,像摸着石桥的石栏一样摸着水泥的台沿,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街灯像芝麻大小铺在黑暗里。刻刀般的风从我的脸上划着,没有伤口的刺痛感布满了整个面部。
我笑着说,“我要去带李柔柔考试,她马上就是医生了。”
“王川!李柔柔不是医生,什么都不是了,半年前她就死了。”
我继续笑着说:“她抽烟和我一样,也喜欢把烟头放在沙发扶手上。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假的,她一直在等我。”
“她从来不吸烟,你送她考试那天桥断了。桥断了。”张拉力拿着那个本子和那支钢笔看着我,“你不能再砸锁了,天台会出事的。”
“会出什么事?”
“这不能怪你,你要走出那扇门,谁也不在里面了,没人了,王川。”
“你把本子和钢笔给我。”
“你看看你自己写的,整个本子全是那句话,你会把自己折磨死的。”
“那你要我怎么做。”
“扔下去吧。”他把本子和笔递给了我,“把她扔掉吧,该结束了。”
“扔掉?”
我接过了本子和钢笔。
“这支钢笔很贵吧?”李柔柔坐在副驾驶拆着盒子说。
“不贵,主要是送你的,保你考试顺利,墨水我弄好了。”
“那考不过就怪你。”她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本子,拿出钢笔准备写写,然后笑了起来。
“你不可能考不过的,李大夫。”
我开上了那座石桥,一辆大货车呼啸着蹭着石柱冲了下去。桥塌了,桥就那么塌了,钢笔飞了起来,直冲着车顶,本子在车内像一只蝴蝶,扇着翅膀撞向了玻璃。
我看着手里的本子和钢笔,用力扔了出去。它们跟着黑色的风一起消失在了夜空里,只剩下无尽的虚无。
我把她扔了出去。
忘记一个人没那么难,这扇门走过去也就走过去了。时空从来不会在原地等着谁,我们会推开一扇扇的门,然后关上它往前看,还有很多风景在我们前面,看见的和看不见的,不是吗?张拉力说的对,这怪不了谁。
“走吧。”张拉力说。
“好。”我叉着胳膊看着他走进了铁门里。
我也走了出去。
但是当我迈进红色的铁门的时候,我感觉胃和头又疼了起来,所有的体液又像卷起了海啸。
我转回头,迈过了铁门,冲着钢笔和本子的方向跑了过去,然后跃起。
风没有拖住我,什么也没有拖住我,我不知道张拉力有没有在喊我,甚至我也没有看到李柔柔到底在哪。
门,我到底跨过了没有。
也许,一会的那一声砰,就会是答案了吧。
就是这下落的风,吹的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