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青岛 / 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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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青岛

还没睡醒,就被乘务员叫了起来并换回了车票。车厢的其他人早就收拾完毕,手里拿着行李准备下车。

凌晨5点多的时候,车到了青岛火车站。一出火车,瞬间涌来海边的湿冷。我赶紧从包里拿出薄外套穿上。

出站以后,看到青岛站的外貌,欧陆风情的建筑,上面还有一个大大的钟楼,钟楼的四面都有一个巨大的表盘,这基本上是每一座火车站的标配,如果不是看到写满汉字的指示牌,我还真以为穿越到什么泰晤士小镇。

凌晨5点还没有任何公交车。在火车站不远处,就是青岛著名的栈桥,海上浓烈的水雾把远处的风景遮挡,只看到一座凭空在海上竖立的回澜阁。

我站在岸边,把行李随地一放,和清晨在岸边钓鱼的光头大叔一起发呆。大叔对着大海抽着空虚的烟,一呼一吸,抽的是烟,也是海雾,吐的是烟,也是海雾。

大叔的鱼竿好久没有动静,浪不大,轻轻地拍打着海岸,我很怀疑这里的鱼也许还没有醒过来,和这座城市一样,还在沉睡着。

还没完全适应在长途跋涉的火车上睡觉,昨晚休息并不好。身心有点疲倦。

我站在岸边,看着不远处的公交车站,期待着公交早点能到。

“刚到青岛吗?小伙子。”旁边的大叔问我。

“是的,清晨刚下的火车,在等公交呢。”

“起码6点半才到,从始发站出来到这里还有一段路呢。”大叔说着说着,从白色的烟盒里面抽出一根烟递给我,是中南海。

“噢。谢谢。我不抽烟。”我摇着双手拒绝了大叔的好意。

“年轻人,不抽烟,难得啊。”大叔把烟收回,自己点着抽起来。深深地抽了一口,吐出了一长串白色的烟雾。

这些烟和海雾夹杂在一起,向我飘过来,我憋着气,不想夹杂在这种二手烟的环境里。

当烟雾飘走之后,我重新获得呼吸的自由。

“我曾经也抽烟。抽得不是很厉害,大概2天一包烟吧。抽了大概有2年多吧,突然有一天,觉得抽烟一点意思都没有,就戒掉了。”我说。

“我抽了快30年了,我老婆家人一直让我戒烟,我戒了起码有10次,每次戒个10天8天就受不了,最长的一次,我戒了整整一个月。哎呀,那一个月,可真是煎熬,骨子里都是烟痒,自己不抽,闻到了别人在抽,我都不自觉地凑过去吸别人的二手烟。现在,破罐子破摔,不戒了。”

大叔把最后一口烟用力地抽完,陷入回忆的他,好像格外珍惜这根烟,像人生的最后一口烟。

烟燃尽,剩下沾满口水的深黄色的烟嘴,大叔把它丢在脚下,踩死。

“我说戒烟的那一天开始,就戒掉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抽。”

“真牛逼。真佩服你们这些说干就干的人。”大叔给我竖起了个大拇指。

“你的公交到了。快去吧。”大叔回头张望了一下,指着徐徐开来的公交车对我说。

上了车,找了个座位坐下,车上大多是和我一样清晨下车的旅客。

车窗外钓鱼的大叔依旧是那个站姿,鱼依旧没上钩,烟倒是抽了整整一包。

车沿着海边一路行驶,岸边钓鱼的人络绎不绝,我不太理解清晨出来钓鱼的人的心态,可我理解自身这种不理解。

年轻的时候,总想搞懂这个世界的一切,世界是怎么运作,宇宙有什么规律,人心如何解读;慢慢长大之后,才发现,我不是想搞懂这个世界,我只是想搞懂我自己。

而当我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好搞懂的时候,我就一下子,理解我曾经的不理解。

公交在青岛的海边和山路辗转绕行,我看着外面迷迷糊糊的风景,迷迷糊糊地睡了。直到乘务员过来跟我说该下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

为了图个便宜和无敌大海景,我找到了一家位于崂山区特别偏僻的青旅,从火车站出发,坐了快一个半小时的公交才抵达。青旅在一个被海水腐蚀有些年头的小区里,小区门口有个大大的鲤鱼雕塑喷泉水池以及几根脏兮兮的欧式的柱子,水池里面早就没有水了,墙砖也掉落不少,几只奶牛色的野猫在鲤鱼雕塑下面安静地游荡,组成一组奇异的画面。

青旅在小区的最里面,也是最靠海的位置,叫柏海青旅。一楼是前台,地下室才是房间。出门走两步,就是海边,住在这里的人,想要跳海自杀,这里可是最佳的位置。

已经快8点了,在前台按了铃铛,等了好久才看到一个头发乱糟糟,穿着背心短裤踢着拖鞋的前台小哥从地下室慢慢走上来,一幅未醒的样子,小哥一言不发地给我做了登记,把床单被罩钥匙递给我之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继续睡觉。

我害怕打扰其他人休息,摸黑走进房间,把床单稍微铺整,马马虎虎地躺下睡了。
睡了快一个上午,体力终于恢复。洗澡后回到房间,把灯打开,才发现原来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能霸占一整个房间,也是开心的事情,尽管房间里,一个窗户都没有,只有4张上下铺,一共8张空荡荡的床陪着我。诺大的空间,被隐隐约约的海咸味充斥,我像唯一一条被装在罐头里的沙丁鱼。

中午的时候,前台的小哥说今天是赶集日,让我去市集看看。

到了在海边的市集,逛了一圈,发现北方的集市比上海的菜市场都要有趣,刚捕捞还在活蹦乱跳的海鲜渔获,刚上市的红彤彤的樱桃,长得跟北方人一样茁壮的蔬菜,甚至还有小贩推着小车,一边卖烤鸭一边卖纸扎祭品。

我在一个大姐的摊位点了份凉皮打包带走,走到旁边的海滩上,一屁股坐下就开吃。

海滩上面的堤坝有几个钓鱼的人,鱼线从我头上越过,海滩上只有一对在遛狗的情侣,小狗看到我在吃东西,急忙跑过来,用可怜兮兮地眼神看着我,我停下筷子,看着它,它好像知道不会有吃的,又灰溜溜地跑回主人身边。

浪一回冲上来,一回又下去,狗在追赶着浪的同时又被浪捕获,一对可爱的小冤家。

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家里养的土狗。

在我小学的时候,家里人把它带回家用来驱老鼠,它很能干,来了之后,家里的老鼠就少了许多,我不知道是被狗咬死,还是被狗吓跑的,反正,我没见着死老鼠,也没见着四处乱窜的活老鼠。

从我小学二年级到六年级,它活了5年,平时只在家附近自由溜达,没看过下雪,也没见过大海,是一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只土狗。

在我快小学毕业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看到它吐着白沫倒在家门口,它睁得大大的眼睛已经是空洞无神,死了。

家里没有人,只有刚放学到家的我,我看着它的尸体,不敢跨过它的尸体进屋里。
直到父亲回来,直到父亲把它埋在后院的泥土里,直到父亲用冷冰冰的话跟我说它是被毒死的时候,我才忍不住哭了。

从那时候,家里再也没有养过宠物。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家里的老鼠开始重新出没,而父亲再也没有提养狗捉老鼠的事情。

在海边晃荡了一下午,回到青旅,已经是夜里,我躺在床上,看了一回书,就睡着了。

半夜里,有人哇啦啦地进房间,开灯,铺床,洗刷,捣弄行李,弄了快一个小时才上床睡觉,可是,他压根没打算老老实实地睡觉,啪啪啪的手机键盘打字声像是一根根刺向耳膜的毒箭,从我对面的床,连珠炮似的射过来。

“喂,兄弟,你不睡觉,我可要睡觉的。你看现在都几点了。”我忍不住朝他喊道,那股不耐烦的味道,连我自己都能闻到,甚至,盖过了房间里的咸潮。

“噢。我这就完,等我一会。”他依旧打着字。顺手把手机调成静音了。

我怕他还会捣弄出什么鬼东西,我把眼罩和耳塞戴上,这是我唯一的对抗方式。
眼罩和耳塞原本是给通宵夜车用的,没想到,这东西能派上用场的地方比我想象得要多。

幸好,眼罩和耳塞特别给力,戴上了之后,地球毁灭我都不会知道。

“喂,喂,醒醒,醒醒。”

大概是半夜的时候,我被睡在对面床的家伙叫醒。他把我的眼罩掀开,耳塞拔掉,虽然我是男的,但我觉得这应该也算是某种强奸。

“咋了,什么回事。”我被他一吓,从床上坐了起来。

“噢,没啥事,就想问你借个手机数据线,我出门忘带了。”他一脸傻笑对着我说。
“我被你吓死了,我还以为是火灾地震呢。呐,拿去。”我迷迷糊糊地从床边的插座上拔下数据线,递给他,他把数据线拿到手后连一句谢谢也没有说就回床了。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清晨。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我心里面默默念叨,然后又迷迷糊糊地戴回耳塞眼罩继续睡去了。

起床的时候,发现对面的家伙已经不在,行李乱丢在床上,像一个狗窝。不,狗窝也比它的床干净多。

我准备打开手机,发现手机开不了机,也许是昨晚手机没充上电。我想起昨晚借给他的数据线,想从他的狗窝里翻出来给自己手机充电。

结果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我想他应该还在青旅里,转了一圈,发现人也没在。

我不是一个依赖手机的人,但是,出门在外,手机导航,是我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没有导航,等于少了一条腿,哪怕,我有三条腿。

青旅的前台告诉我他在门口躺着。

正当我气冲冲地准备找他算账的时候,他居然坐在门口的躺椅吹着海风,晒着太阳,安逸地跟我打招呼。

“早啊,起床啦?你的数据线在我这里,不好意思早上打扰你了。”

“你还知道自己打扰别人也算是有自知之明。”我压着起床气,对他说。

“别那么生气嘛,不就是一根线嘛,我充完电再还给你。” 他拎起我的数据线晃了晃然后又把头埋在手机屏幕前。

“你都冲了一个早上了,还没冲完嘛?”我被这个人气得有点想爆炸。

“没有,我比较忙。电用得比冲得还要快,你没看我出来晒太阳都插着接线板吗?”
我看了一下,为了给自己的手机在青旅外面充电,他从房间里面到外头,用了三个接线板连起来。

“你可真会享受。”我嘲讽地说。

“那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来来来,别老站在哪逼逼叨叨地,快坐下享受一下。”他示意让我坐在他身旁的躺椅。

我拿着没有电的手机,后悔自己没有多带一根数据线出门,可是,除了抱怨,我也不好意思把线抢回来,跟一个小孩子争东西不是我的风格,我又不是刚幼儿园毕业。

我坐了下来。他继续无视我的存在玩手机。早晨的阳光刚刚好,不热不烫,加上阵阵清爽的海风,难怪这家伙一大早就在这里享受。

我是一个热爱睡眠的人,可是,为了早上这短暂的幸福时光,牺牲一点,也是值得的。只不过,要是没有这家伙在身边就好了。

躺下来才慢慢留意这个人,看上去像刚毕业的大学生,年轻,莽撞,桀骜不驯,没有礼貌,自以为是。

他剪了个清爽的串头,有着北方人钢铁般的轮廓,但眉目里,带点南方人水一般的柔情,睫毛长长的,要是倒插进眼睛里,怕是会弄瞎自己。

我们俩躺下来,感觉他和我身高差不多,但是,他身材显然比我强壮,我躺下来,椅子还有空余的地方,他躺下来,就把整张椅子塞得满满的,唯一有点可惜的是,他看上去那么年轻,居然有点小肚子,这一点,我倒是自豪起来。

我并不是一个肌肉男,一周三次去健身房锻炼运动让我对自己的身材还是有自信的。没有六块腹肌和可以炸裂衬衣的胸肌,可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作为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我觉得我比很多同龄人都要好。

想当年,上高中的时候,我可是班里的一只弱鸡,男生爱打的篮球足球乒乓球羽毛球一概不会,体育课之所以没有不及格,主要是每天晚自习之后,都会一个人在漆黑的跑道上跑个两三圈再去睡觉,长期下来,竟然能在期末体育考试里拿个长跑第一,我也被自己的长跑耐力吓到。

高中的压力,往往很大,唯一的抒发,就是跑步或者游泳,可是,学校泳池只在体育课或者傍晚下课时开放,高三的时光,都是争分夺秒,很难得才能抽空去游一次泳。唯有跑步成了最好的减压方式。

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大部分的学生都回寝室睡觉,像我这种耐得住寂寞夜跑的,不多。

高三最开心的时光,莫过于一个人在跑道上肆意的奔跑,没有作业,没有考试,没有压力,只有脚下的塑胶跑道和教学楼快熄灭的灯光,灯光越来越暗,而眼睛所看到的足球场,操场,跑道以及头顶上的星星,越发清晰。

就像我曾经以为前途无量的前途。

“电充满了,线还给你。”

晒了快一上午的太阳,他终于把数据线还给我。

“你到底是用数据线充电还是太阳能充电,我有点搞不懂。”

“大哥,你真会开玩笑。”

看着他傻笑的样子,还真有点哭笑不得。

“别叫我大哥,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嘛?”

“不叫大哥那叫什么,大妈嘛?哈哈哈哈哈。”

“乱说话的小屁孩。欠揍。”

“啊啊啊,大妈不要打我脸,要打,就打我屁股吧。”说着,他从躺椅上反过来,露出了圆滚滚的屁股。

“真服了你。”

“好啦,不跟你闹了,大哥。我饿了,你知道这附近有啥好吃的嘛?咱们去吃午饭吧。我请客。”

“你请客?真的?”我疑惑地问。

“当然,我姜来可是个顶天立地,说话算话的男子汉大丈夫。”

“你将来也许是,但现在我觉得不是。”

“哎呀,有时候我真恨我家里人给我取这名字,老子的名字就叫:姜来。姜子牙的姜,未来的来。走,别啰嗦。吃饭去。”他报上名号后,拉着我往外走。

姜来请我在附近的大排档吃午饭,我们两个人,点了四盘海鲜:辣炒螃蟹,酒香蛤蜊,清蒸海虾,海胆蒸蛋,还有一大盘上汤白菜和米饭。姜来还点了两瓶青岛纯生自个儿喝起来,我酒精过敏,没喝一口,姜来也不管我爱喝不喝,反正他比我吃得还要满足。

“先生,总共350块,请问刷卡还是现金。”服务员走过来结账。

姜来喝得脸微红,从厚厚的钱包里掏出4张全新的100块递给服务员。里面起码装了两三千块钱现金,十足小土豪的模样。

我看了我一眼自己的钱包,里面就三张100块,加上几十块零钱,连这顿饭钱都不超过。

出远门,我不会在身上放太多现金,以防万一,鞋底里还各放着一张100块人民币,不到应急的时候,都不会拿出来用。据说,作家郁达夫也干过这事,只是,人家是为了压迫钱,我是怕被生活所迫。

“现在的年轻人真豪爽,早知道去吃38块钱一只的青岛大虾。”我说。

“好可惜,那家店早就倒闭了。你来晚了。”

“有心不怕迟,下次我一定带你吃更贵的。这顿饭,就谢谢了。”

“大哥,别客气,咱青岛人,都好客,你来咱青岛,就是咱家的客人。”

“你一个本地青岛人干嘛住青旅。闲的蛋疼吗?”

“为了见你啊。大哥。”姜来傻笑的样子显得特别蠢,如果不是因为他请我吃饭,我一定不再搭理他。

“神经病。”

“真不能开玩笑。”

“那你给我说说看,有家干嘛不回。”

“不是说了嘛,青岛就是我家,我往哪住下,哪就是家。”

“你的逻辑跟地痞流氓一样。”

我起身准备往青旅走,姜来见我动身,像跟屁虫一样粘上来。

“那大哥你来青岛干嘛呢,来玩么?”

“算是吧,我在环游中国。还有,别再叫我大哥,听着别扭,叫我谢已就可以。”

“是谢已还是谢已就?”

“是谢已。谢谢的谢,已经的已。谢已,懂不。”

“懂了,谢哥。”

“你这孩子。”

姜来对我环游中国之旅特别感兴趣,一路上不断问我各种问题,有些问题,我能回答,例如行程,例如要准备去什么东西;有些问题,我则不能回答,例如什么时候回去,回去之后怎么办。这些问题,我压根就没有想过。

“我这是属于冲动型环游之旅,没顾上那么多。有这时间瞎琢磨,还不如多想想行程的安排。”

姜来默默地点头,也不说话,像在想点什么。

我在青岛待了两天,两天里,姜来一直像个小跟班一样,跟着我到处转,他说他是个青岛人,可是,他对青岛也没见得很熟悉,上小青岛公园的时候,他比我还兴奋。他说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第一次在海岛上看青岛。作为一个本地人,他比我这个外地人,对青岛更感兴趣。为了证明他真的是如假包换的青岛人,他还特意把身份证拿出来给我瞧瞧,看完之后,更觉得他是莫名其妙的家伙。

于是,我只好挂着这个人型拖油瓶,从鲁迅公园,一路走到第一海水浴场,转了一转八大关,在傍晚时分,我带他爬上了信号山。

我最讨厌爬山。即使信号山的海拔还没超过短跑100米的赛道,爬起来,还是很费劲。

姜来很兴奋地拉着我上山。

“快点,就快到山顶啦。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爬不动了。”姜来挥着手,在我半山腰向我大喊。

我摇摇手示意他自己继续向上爬不要理我。

“快点啦,我在这里都等了半个小时了,你再不来,太阳就下山了。”姜来继续大喊。

海拔98米的信号山,我足足爬了半个小时。

“我老了,爬不动,不像你,年轻有为,爬山就像征服一个小姑娘一样轻松。”我喘着大气,站在山顶,对着一脸嫌弃的姜来说。

“你不就是大我2岁而已嘛,至于嘛。”

“我可以连续游5千米都不动声息,但你让我爬个100米的山,能要我老命。”

“你真是个奇怪的老头子。”

信号山的山顶,是一个360度自动旋转的观光楼,站满了观光的人。姜来和我好不容易地抢来两把椅子,椅子特别新鲜,还有别人屁股留下的滚烫,那是姜来趁别人站起来拍照的时候抢过来的,看着那两人发现椅子突然消失,一脸懵的样子,我和姜来在一旁暗暗偷笑着。

黄昏下,信号山的山顶,青岛的风景在茂密的树林中,伴随着夕阳的徐徐落下而拉开了夜的帷幕,红色屋顶的洋房在金光闪闪之下,像一朵朵绽放的鲜花,静默地生长。远方一望无际的青岛的大海,被夕阳的金光笼罩着,像母亲抱着孩子般,把整座青岛城怀揣在怀里。

“谢哥,看,那就是我们刚去过的小青岛公园。原来远看是这么美。”

“谢哥,看,那座屋顶的颜色居然和其他的不一样。 你猜那房主是怎么想的?”

“谢哥,你说这公交车看起来怎么开得那么慢,刚才坐上去的时候可是把我吓一跳。”

有那么一刹那,我很怀疑,姜来其实不过是个披着26岁男人人皮的8岁小男孩。要不就是他脑子真的有问题。

可是,看着他笑得皮开肉裂,又觉得他傻的很可爱。虽然我才跟他认识了两天,还是被动的。

我是一个,不太爱交际的人,说得好听点叫独立,说得难听点叫孤寡。平时在上海,基本是一个人生活,一个人默默工作,偶尔和好朋友出来喝杯咖啡,吃个晚饭,就各自回家。我自认为生活本来就是一个人的旅途,在前往终点站之前,每一个人,都是过客。这是我一直在上海保持的身段,只是,出门之后,被腰斩了。
遇到王之望之后,我的世界,被她的坚强给软化了。遇到姜来之后,我的世界,被他的不要脸给腐化了。

每一个人,在我的生命的舞台里,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有些人演出过后,就从我生命里退场;有些人还没上演,就怯场逃跑;像姜来这样,和我同场竞演的,应该是有史以来第一个。

临离开青岛的前一个晚上,我在邮局里,买了一张青岛风景明信片,贴上已经好久没有碰过的邮票,寄给了在扬州的王之望。

“给女朋友写明信片?好浪漫哦。”姜来站在我旁边,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带着讽刺说。

“不是女朋友,那是我在扬州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她的腿快走不了路了,我就想给她寄张明信片,让她振作起来。”

“那你离开青岛之后,你会给我寄明信片吗?”姜来放下手机,很认真地问我。

“不会,给你一个大男人写明信片,你收的不尴尬,我写起来也尴尬。”我很认真地回答。

“所以我们的交情,连一张明信片也不值吗?”

“我们才认识了两天,姜来。”

“我和你呆在一起都2天了,比不上你去扬州呆了1天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吗?你这是性别歧视!”姜来突然脸色变了,气冲冲就像一个胀气的气球。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一回事,说:“喂,我这不是开玩笑的嘛,你别当真。”
“我真的生气了。谢已。”

姜来头也不回地走掉。我赶紧把明信片写好,塞到邮筒里,追了出去。可是,姜来这家伙,走得太快,一不留意,就看不见了。

莫名其妙地,让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生莫名其妙地的气,也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想打电话给姜来道歉,哪怕我觉得自己也没有犯什么错。

打开手机通讯录,才发现,他和我腻在一起这么久,我俩居然也没有存下彼此的手机号码。

我沿着海边的公路走回青旅,我想,也许会在回青旅的路上碰上他。

一路上,经过了无数街灯,影子被投影在马路上,生长,又消亡,姜来是否也和我一样,走过这条路,我们的影子所留下的痕迹,是否也曾在某个角落里,相遇,然后又消亡?我不知道。

回到青旅也已经晚上10点,姜来还没有回来,他的床,依旧是那么的乱七八糟。

这两天,在这只有2个人的房间里,姜来一路上和我嬉笑打骂,让我这趟孤单的环游之旅,有了一点慰藉。姜来的性格虽然不怎么样,可是发自内心,我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愫,现在他不在了,我居然有点难过。

直到我收拾好第二天出发的行李,准备睡觉,姜来,还没有回来。

其实,我想跟他说:

朋友,你早被我装在心里面,明信片,算什么东西。

第三章(-):片城

“导演,这个演员的动作不够细致,把她左手和右手互换一下吧。”

“不,把她左眼和左眼换一下。”

“好的导演。”

我在拍一部叙事诗电影,一部有史以来,从来没有人拍过的电影。将叙事手法变成表演的一部分,将镜头语言完全抹杀,我把生命当成一首赞歌,用电影,记录下来。

“导演,男主角的衣服,要在第三个场景更换,但第四个场景的时间不够用。”

“去找两个一样的男主角。让他们自己切换。”

“那会不会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男主角。”

“这里每一个人都是主角,我的电影里,没有配角。”

“好的导演。”

场景要够宏大,我要在5个足球场长的片场拍摄,灯光是自然的,场景要自然,连动作也要自然,连大自然本身,也是自然。

“倒数的场景会需要一个焚化炉,导演,棺材你看要选哪一种?”

“要有丰富的浮雕,这个,太简洁,不行;这个,木纹的颜色不够深,我要那种,像泥土一样深的颜色;这个差不多,但是她上面印的居然不是撒旦;这个,嗯,应该可以,就选择这个吧。”

“好的,导演选好了棺材,伐木组快点行动,在拍摄完第一个场景之后,把木头锯下来,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雕刻组的成员你们的牙齿准备好了没有?”

我坐在导演椅上,周围一圈的人围着我,我解答他们对这部电影的疑惑,还给分配工作。我自己的工作,就是不工作。

“导演,第一女主角已经进场。”

“第一个场景开始,你要脱掉你的皮,要慢慢的脱,像脱胸罩一样,一点点剥开你的皮,要像解开纽扣一样掰开你的乳头,快到阴部的时候,你要对着镜头张开大腿,让大家看到你鲜红的嘴,你要用它亲吻摄影机,要用力吻,像最后一次和你最爱的人亲吻。”

“导演,这个有点难度,我身上的毛太多,我还要把它们一根根拔下来。”

“对,你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你面前,就像每一根横卧在你胸前的肋骨一样。”

“男主角呢,他在那里,我要见见他。”

“你不能见,你只能在第九个场景的洗手间的马桶里看到他一次。”

“如果见不了他,我入不了戏。”

“要不这样子,你也来当男主角,你就可以见他了。”

“谢谢导演,实在太棒了。”

电影从左到右拍摄,一个电影就只有一个长镜头,把蒙太奇从片场里面赶走,不用特效,不用替身,不用化妆。故事讲的只有一个,就是女主角的一生。女主角到底有什么样的人生,你问我干嘛,那当然问女主角啊。

肯定会有出生的场景,第一次来初潮,第一次和男人接吻,第一次和男人做爱,第一次难产,第一次生孩子,第一次离异,第一次死亡,我把她的所有的第一次,都记录在这部电影里。

这部电影只能拍一次啊,人生只有一次啊,因为再找一个女主角,就超过预算了。
“导演,这部电影,大概要拍27年。浓缩在电影院里,大约可以放96分钟。”
“在压缩一点,我要控制在95分59秒。”

“可是,最后她被火化的场景就少了1秒。”

“那就让她早死一天。”

“我这就安排。”

这部电影,不能在电影院里放,太庸俗了,爆米花,可乐,臭脚丫的味道,还有会说话的手机。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绝对不能这种地方里面,放我的电影。
“我要在眼里面放。植入进去。”

“导演这个电影票,要卖多少钱。”

“免费,全部免费。”

“可是,这样子,电影就收不回成本了。”

“成本是什么,收益是什么,利润是什么,分成比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就知道,我的电影就只能这样子。”

他们是同意我这样子拍电影的,他们都说我是个怪才,我把那些叫我天才的人都丢到垃圾桶里,他们只懂拉镜头和跟镜头。我懂的是修辞手法,我懂的是时空命理,我懂的是客观存在。

“电影上座率怎样。”

“导演,超乎意料,每个人都在看!”

“很好,告诉他们和他们,把每一个看过的人都抓起来,判死刑。”

“为什么啊导演。”

“因为他们偷窥了一个人的死亡,除了死神,谁都不被允许。”

“导演,那你也会被判死刑啊。”

“这个当然,就像所有的必然都是偶然,所有的偶然必定是必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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