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志】“老炮儿”的快播人生，无非规矩二字
老话说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上有大事、有好事、有坏事，江湖上有新闻、有秘闻、有丑闻。不管什么事什么闻，都是人做下的。人在做，天在看。文学是人学，历史是人的历史，不管在现实世界还是在虚拟世界，我们其实都活在人堆里。还是马克思他老人家说得最好，人是啥？人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所以，侠客岛开个探讨人物琢磨人生的专栏，权当做社会关系加减法的练习册。
“规矩”，是理解十八大以来、尤其是反腐风暴和肃清政治生态的一个关键词。巧合的是，最近的一部电影，也在讨论“规矩”。所以这第一篇，就拿最近在电影院里倒下了一千一万次的“老炮儿”六爷来开张吧。
一《老炮儿》里，六爷向中纪委寄举报信的情节，有好多观众不买账。
六爷是“老炮儿”，讲的是江湖道义，寄举报信等于在江湖恩怨中引入政权力量，这不是坏了江湖规矩么？有道理！被举报的事主小飞和小飞他爸也是这么想的。
问题是六爷不这么想。不是要聊规矩么？太棒了。六爷每天的生活除了提笼架鸟发牢骚之外，主要乐趣就是思考规矩，教育其他人遵守规矩。
在六爷看来，规矩是什么？他发现小偷偷钱，盗窃是犯罪行为，属于国家法律调整的范畴，他认为自己不用管，他管其它的细节，比如你得把身份证寄给失主，这好像是类似“行规”，或者叫“盗亦有道”——你可以盗，但不可以无道。要不遵守这条规矩，“你试试，看你走得出这条胡同不？”
这种价值观，完全是城市中游民文化几百年来的底色。就像《水浒传》里的黑旋风爷爷，打家劫舍是家常便饭，劫法场对着路人甲乙丙丁排头砍去也可以，但一听说宋公明哥哥干了强抢民女的勾当，就马上翻脸砍倒杏黄旗，不认兄弟也不认领导了。
在游民文化的价值排序中，违法犯罪的行为，由于“生活都不容易”，所以往往还可以得到理解，但另一方面，即便“生活都不容易”，有的坏事也必须深恶痛绝。最典型的，一是欺师灭祖，二是出卖兄弟，三是持强凌弱（特别是欺凌妇女）。如果有人犯了这些规矩，就应该有人出面干预。
要我说，这种想法，离现代法治不算近，大概离洪门或者哥老会的规矩倒不算远。
违反规矩必有后果，关键问题是谁来保证“必有后果”？
“讲规矩”，最重要的是这个环节。
江湖上的逻辑，一般来说是这样的：谁家孩子谁来管，家长不管我来管。举个例子，假如“北丐”洪七公遇到花花公子欧阳克正在干坏事，他应该做三件事情：第一，控制欧阳克，中止其行为；第二，把欧阳克交给他的监护人，也就是“西毒”欧阳锋；第三，用言语方式敦促欧阳锋管教好自己的私生子，可以发表喊话，管不好，再遇到，后果自负。
六爷基本上是这个逻辑。年轻人问路没有礼貌，他要说你家大人没教你怎么说话呢？这句话，不是北京特有的土话，在全国老百姓的市井生活中，都属于常用语言，潜在的逻辑，就是你家大人没管好，我替他们教训你。
当然，出头是要底气的，“我来管”的基础是“我能管”。对没有礼貌的问路者、外地小偷，甚至是大庭广众之下执法存在瑕疵的城管，作为曾经的“老炮儿”、胡同里的达人，六爷有能力出手管一管。但对飞扬跋扈、马仔如云的官二代小飞，六爷明显感到，以他的“执纪”能力，管不了这个事儿了。
家长不管，我也管不了，怎么办？这年头都不管的事儿不少见，但六爷是个较真的人，他的答案是再找家长。小飞的家长是他爸，赤裸裸的贪官加黑社会保护伞，找他和找死没区别。但是不要紧，小飞他爸也有家长，亲妈不管有党妈，不守规矩都拿下。
你看，六爷寄举报信怎么违背江湖规矩了？这是典型地讲规矩。你家大人不管，我来管。我没能力管，还是找你家大人来管。六爷这回是彻底整明白了，共产党的干部不是没人管的，有廉政准则，有纪律处分条例，还有专门的执纪机构各级纪委，共产党讲起规矩来，那节奏，那效果，可比六爷所理解的现代多了。
怎么评价六爷这人？
“老炮儿”，在今天的语境里，听不出这个词的好歹。配合着电影故事，这个词儿甚至还透着点儿英风侠气。其实“老炮儿”的历史并不是很悠久，出处是北京的炮局胡同，近代那里建造了监狱看守所，“炮”字，是转喻这个意思。“老”字很说明问题，how old r u？怎么老是你。“老炮儿”，比起“二进宫”，至少在数量上优胜。
所以，“老炮儿”在流行的时候，不是个好话。但中国人在人情世故上，很讲宽容。“浪子回头金不换”，一个回头的浪子，似乎总是比一个自始至终的好人更值得同情。
六爷，就是这样一个正在变老的回头浪子，信守着他自以为“本应如此”的乌托邦哲思，在胡同里每天与变化剧烈的世界相互鄙视。
新一代的草根流氓打架出手没轻重，他看得直摇头；新一代的贵族流氓只能打别人却受不了自己挨打，他也瞧不上；他想向年轻的后辈传授自己收获的人生各种规矩，却连自己的儿子都招呼不拢；更惨的是，他想靠一些犀利的耳光棒喝对手，并为社会立下规矩，却被更粗暴的耳光抽回来，还抽得山响……
六爷“老炮儿”俱往矣，世间只剩“张学军”（六爷真名）。当年大杀四方横刀扬威的古惑仔，已经从如同颐和园野湖上的冰面一样，随时光溜去，留下了北京胡同里的一个提笼架鸟的普通人。既谈不上高尚，也谈不上纯粹，有道德么？似乎有那么一点儿，脱离了低级趣味吗？却又难说。
“还没能晓得，就快要老了。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
又能如何？还不是奔着“六张”（60岁）飞奔而去？
据说总有一种力量能让人泪流满面。
文学青年总是喜欢在文字中煽情，才不管到底有没有，需不需要或者是谁的眼泪在飞。但我相信，的确有许多力量使人为之动容，甚至为之改变，比如坚持。
坚持，有时候也可以叫一根筋，或者叫“轴”。代表人物是《阿甘正传》里的阿甘。六爷也是一位比较轴的人生选手，而且比阿甘矫情得多，动不动就拿所谓的规矩来挤兑人、教训人。您当年要是能做到，还能叫“老炮儿”？
举凡他看重的那些规矩，尊敬长辈、团结兄弟、不是你的东西莫乱拿、别人的女人不要抢……几乎都可以翻译成现成的古文：“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六爷进入炮局深造前，在道德境界上有多高的修为，我们不得而知。但很显然，他现在已经是《弟子规》的热心读者、儒家传统道德的布道者了——尽管缺少有效的方法论。
不过没关系，六爷的坚持依然带来了改变。
在那个官二代小飞眼中，六爷成了“书里才有的人物”——说到这里，我顺便掉个书袋，应该不是过度诠释。这个所谓“书里才有的人物”，可以说是个特指。小飞在电影里就看过一本书，《小李飞刀》。《小李飞刀》里的男一号是“李寻欢”，男二号是“阿飞”。李寻欢是阿飞的精神之父，阿飞通过和李寻欢的交往，逐渐获得成熟的三观。所以这个人设为啥叫小飞？大家明白了吧——言必信行必果的侠客风范，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男人本色，虽万千人吾往矣的英雄气概，都让帅哥衙内为之倾心。我感觉那个鲜肉站在野湖边的表情，绝对是分分钟可以被六爷推倒的样子。
当然，六爷自己先倒了。著名“老炮儿”的人生最后一场茬架，在他还没有冲刺到短兵相接的战斗位置上，就被癌症夺取了最后那一缕灿烂。他的健康档案，的确值得好好分析。
你相信“浪子回头金不换”吗？我相信。
在同等条件下，高颜值会造成同情心门槛降低吗？可能会。
两个人惺惺相惜的朦胧情感，有助于化解两者之间的历史恩怨吗？可能会。
……
好了，其实这些都并没有什么用。
想探讨人生，想切磋做人的规矩，容下次再聊。先说说那张巨额财产在国外银行的对账单吧。这张单子下面，不但有六爷的家仇，还有中国的国恨。
我佛慈悲，上帝是不是原谅你们这些贪官和衙内们，那是上帝的事。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六爷的归六爷。私人恩怨可以靠江湖规矩来调节，贪腐线索却只能交给中纪委去处理。
好吧。马上开中纪委六次全会了。重要的事情，只说一遍——
学会正确地讲规矩。把私人恩怨放在旁边，把纪律和规矩挺在前面。
文/ 东郭栽树，你们要的快播，明天等着司徒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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