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先生,请来乌镇一坐

尼采先生,请来乌镇一坐_第1张图片
配有尼采雕像的仿制墓地,2000年建成。 (作者供图)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微信号:nanfangzhoumo


1


暮色四合,几尊白色的尼采雕像暗了下来,墓地空无一人。墓石左右的两尊是全裸的尼采,胯间遮着礼帽,另两尊是尼采与他的母亲,并肩站立,造型取自母子俩著名的合影。

十余步开外,是尼采出生的祖屋,祖屋边的小小纪念馆连接本村老教堂,也很小,堆满杂物。紧挨教堂的外墙,平躺着尼采一家的墓:他的父母,他的妹妹,还有他——草坪上配有雕塑的墓是复制的,建于2000年,为纪念尼采逝世一百周年。雕刻家梅克飞的灵感来自1889年1月5日尼采发疯后两天致友人甫雅克的信,尼采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两个“几乎一丝不挂”的自己,两次经过自己的坟墓。

天色将晚,看守纪念馆的大娘锁起门来。我先已在馆内留言簿写了两句,跟在欧洲各国文字,以及日语、韩语、印度语、阿拉伯语的留言后面:

“尼采先生,今年秋后请来中国乌镇一坐,木心先生将与你晤谈。”

这是我最短的一次欧洲行,前后才三天。全程由中国驻德大使馆文化参赞陈平先生引领。陈平任职文化部对外文委近三十年,适巧近年派赴驻德使馆,算我幸运:凭借他的干练与人脉,尼采特展全靠他只手促成。

2


2015年初,我决定以林风眠、圣经汉译本、尼采,作为木心美术馆的开馆特展。林风眠画作,上海画院答应出借十幅;清末汉译圣经,上海图书馆答应出借;唯尼采的文献,须得向德国交涉了。过去十数年,欧美博物馆与中国的合作逐年递增,我心想,小小的尼采文献展,德方谅必玉成。一过春节,助手王家沛即向德国相关机构频频发信,回函先后到了,很客气,或陈述出借文物的诸多规定,或委婉介绍别的机构,别的机构,也很客气,然而延宕。倏忽进入初夏,我忙着馆内的千头万绪,转眼7月,欧洲人度假去了……


人的愚蠢是要被事实证明,这才自知。为什么早没想到:德国人并不知道谁是木心、乌镇在哪里……为尼采留着的展厅空荡荡等着。距开馆只剩不到七十天了。愚蠢的后果便是着急,8月,我这才想起早该动念的一招:找人。

阿克曼,北京歌德学院前院长,我与他多年相熟,电话打去,人在南京的阿克曼立即求助的不是德国佬,而是履职柏林的陈平——陈平,剑及履及,亲赴魏玛,接下来的故事,峰回路转:

魏玛古典基金会主席、魏玛歌德席勒档案馆馆长、魏玛尼采学院院长、玛利亚伯爵图书馆馆长、瑙姆堡尼采故居兼文献档案中心主任,经他逐一面见、交涉、说服,初步同意出借尼采手稿四份、尼采十九世纪原版书18册,尼采肖像画并死亡面膜等——上半年虚掷的四五个月,由陈平在数周内扳回。其中的周折,不细说了,9月初我被告知:为表示美术馆诚意,我得自己跑一趟。日程定于18日飞柏林,翌日与魏玛诸馆长面谈,20日转赴瑙姆堡会见尼采文献档案主任,21日回京。

“哪天找到纯正的日耳曼人,用德语朗诵尼采!”木心曾在文学课中喜滋滋地说。现在,我将去和一群“纯正的”日耳曼人商借尼采的纸片。

3


欧洲的云天,温润,壮丽,如我看熟的十九世纪油画,远远凝着银灰与甘蓝。柏林时间18日黄昏,出机场稍候,陈平走来,伸手一握,旋即直去魏玛,车行三小时——五六年前我曾与他一面之交,近时连连通邮,连番惊喜,彼此已称兄道弟——19日上午,我们登上歌德席勒档案馆前厅石梯,石梯分向两端的平台正中,立着玻璃柜,柜内有一枚十八世纪的墨水瓶,瓶子边,斜着席勒用过的羽毛笔。


几位馆长都到了,我开始同时聆听日耳曼人的交谈。瞧着他们的脸,我再次发现各国政府官员的面相似乎超越种姓,带有国际范围的相似性,倘若是文化官员,倘若是德国人,这种办公室神情显得更其郑重、沉吟,而且,无可商量,而且,我没忘记,魏玛属于东德近四十年……早岁当知青而动辄求人的心理,瞬间到位,我毫无理由地相信:他们会变卦。努力抑制着申辩的冲动——真讨厌,为什么知青记忆老跟着我——所幸我不会德语,谈判交付陈平,他间或笑着,像老同事那样与他们朗声交谈。

五分钟后,我听出他们其实是在恳切地确认早已被陈平事先确认的事,就是,同意出借,而且松了口气,只因乌镇的使者已经坐在他们面前。当他们听说尼采进入中国早于马克思,面面相视,带着西洋人遇到自己不知道的事物时那种诚实的谦逊,停下话头。趁这短暂沉默,我用英语问:过去一百年,有没有亚洲国家前来商借尼采的文物?

又是短暂沉默,档案馆馆长那样地看着我,像在回想,又像是抱歉,低下头来,如认错般拖长声音说:“No。”

略微迟到的古典基金会主席,仪表堂堂,下颚与人中精致得无以复加,有如贵族,至少活像个扮演贵族的演员,或者,兴登堡时代的外交大臣——“请教:东方的虚无主义如何看待尼采的哲学?”陈平替他翻译道。我不记得怎样回应,但他立即满脸聪明,微妙而得体地拧动着那张端正的脸,做状首肯,正如一个演员或外交大臣那般。随即他起身和每个人握别,高大、挺拔,目光炯炯,说是还要赶去参加什么午宴。

4


下午,尼采学院院长斯密斯在尼采故居等候我们。四年前我曾远远瞻望这幢Art Deco风格的两层楼建筑,忽然我们已落座二楼的室内阳台,病中尼采时常被移到这里,盖着毛毯,窗外林木葱茏,由妹妹照应七年,他在这里逝世——斯密斯先生,高大肥胖,七十开外,典型学界老油子,已能随口说出“WuZhen!”与“MuXin!”这两个词。他曾导演一出巡演欧洲的“情境朗诵”,以尼采和莎乐美原句,全场对话,伴以弹奏尼采创作的钢琴曲,他乐意将这场演出送往乌镇——两个月后,德国男演员保尔与上海配音演员丁建华,果然在乌镇大剧院为满座中国人高声朗诵,间或由留德钢琴家谢亚双子弹奏尼采。这是尼采乐曲头一回在中国发出声响,听下来,业余水准之上,典型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浪漫主义套路,似在肖邦和舒曼之间。


但我心里惦记叔本华。四年前问过导游:德国有没有叔本华纪念馆,对方茫然。这次追问斯密斯,他愣了半晌:“No,恐怕没有。”询问他身边助手,也不得要领。“德国人忘了他?”我问。他又愣了半晌:“Yes,恐怕是的。”

我曾满怀感激阅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叔本华,而不是尼采,一举消除了我对生存的种种困扰。他被遗忘?这是此行的阴影,或启示:我明白了什么。什么呢?无以言说,但是,很有意思。

5


秋阳明艳,20日我们去瑙姆堡。1844年10月,尼采生于洛肯村,五岁丧父,全家迁往三十英里外萨勒河畔的瑙姆堡。疯狂后,尼采回到那里,母亲说,她要照料儿子直到最后,逾三年,母亲死了,兄妹俩迁往我们昨天造访的魏玛故居——艾岑伯格先生,瑙姆堡尼采故居和文档中心主任,本次特展的原版著作及尼采肖像,均由他做主出借。


巡视故居后,艾岑伯格领我们坐到二楼露天阳台,据说尼采的妈妈每天将儿子推送到这里。艾岑伯格像个农场工人,脖子都晒黑了,这里没有雇工与文员,终年靠他独自打理。紧邻故居的文档中心是一幢极简风格的玻璃建筑,定期举办与尼采和欧洲文化相关的活动,君特·格拉斯曾是主讲嘉宾之一。艾岑伯格也证实了德国没有叔本华故居,但有个松散的叔本华读者团体,来过瑙姆堡,当我认出其中的叔本华肖像,艾岑伯格微笑了:

“他们也见过这幅画,却不认识。”

我并未因此得意。我是画家,留心脸,多年前在北京高碑店路边瞧见一匹狗,老皮老脸,严峻而苦恼,活像叔本华。

天气真好,我从雾霾之都来。大玻璃望出去,阳光普照全镇十八九世纪的赭红色屋顶,二楼一枚小小的尼采胸像也是赭红色,也是Art Deco风格,来历却是有趣:新世纪后,经艾岑伯格长达十年的申请,政府拨款,于2009年建造了这座文档馆。有客远来,巡视后,回家给艾岑伯格电话,说他祖上传下这枚尼采雕像,愿意送给瑙姆堡——“为什么你要独自守护尼采?”我问艾岑伯格,于是他说出了下面的故事:

1990年,尼采逝世九十周年,二十多位来自德国各州的青年去到洛肯小村,看望尼采。他们彼此不认识,没约好,到了墓地,发现对方也记得他的死日。洛肯村纪念馆墙面有幅小小的照片,就是这群扫墓人坐在树下交谈,日后演变成尼采读者的联盟,其中一位,即当年的哲学系学生艾岑伯格。倘若用CCTV的夸张词语,他将余生献给了瑙姆堡尼采故居和文档中心。

自尼采1900年逝世,欧洲发生多少大事,德国两度成为战败国,几近毁灭,而当1990年这帮家伙来到尼采墓园,两德才刚历经战后分裂的初告愈合,头绪纷繁,东欧的动荡,余波犹在。想得到吗,在洛肯村的大树下,有这么一群德国青年只为90年前死去的那个人,聚拢座谈。

异端的坟前应是冷落的,如我在洛肯村所见;异端的雕像应是由爱他的人守着,辗转致送别的爱他的人,如我在瑙姆堡所见。我去过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坟墓,也冷落,年年有人献花,然不在多少,而在真心、自愿。木心死去,我所诧异者,是葬礼当天出现逾百位陌生青年——此刻我在德国,在尼采家。我愉快地想:尼采,在他的母国,未必如木心想象的那么“重要”。眼瞧艾岑伯格如大叔般抚摸那尊雕像,我发现尼采并不代表“德国”,而是艾岑伯格正在抚摸的那个人,那个出言挑衅,生前很少得到回应的人。他死了九十多年,只因艾岑伯格的固执、忠诚,政府于是拨款,建了文档馆。木心身后数年,即有了他的纪念馆和美术馆,他比尼采幸运。


尼采先生,请来乌镇一坐_第2张图片
洛肯村教堂墙下的尼采与家人墓。 (作者供图)


五十多天后,木心美术馆前厅,忽然,改穿西装的艾岑伯格在人群中猛地站定,认出我,一把将我抱住。他变了个人,涨红了脸,摇撼我,那样惊喜地笑着,更像个德国乡下人:

“It's so good! It's really really good!”他不断地说着,显然不相信眼前的景象。我说尼采就在二楼,看过了吗?“Yes!Yes!Yes!”他连连点头,又紧紧抱住我。

6


此行匆匆。亲眼目睹尼采的种种手迹,霎时与他近了。20日下午四点过,站在洛肯村尼采墓前,这才真是他。所有坟墓让人心里一静。倒也没什么感慨,平放的墓碑,一家人,彼此挨着。我所感动而竟欣慰者,是这里空无一人的廖寂。


异端的声名,永世孤寂,是对的。艾岑伯格也孤寂。想见他终年在尼采家独自忙碌,是令人放心的景象。木心曾大有兴味地说,当丹麦的勃兰兑斯给学生开课介绍尼采,尼采大为激动,致信恳求道:能不能多给一些细节。木心说到这一节,吃吃发笑:“你看你看,他也忍不住要问哩!”

此即异端的寥寂。木心生前没有一位勃兰兑斯,这一层,他远不及尼采幸运。而尼采的想象究竟有限,他绝不知道,远在中国,另有个寥寂的人几乎毕生阅读他、想念他:

“1948年,我在莫干山读尼采的《朝霞》,好像很默契,2009年,我在乌镇重读《朝霞》。”

这是木心遗稿的一段话。1948年,他21岁。2009年,82岁,其间相隔61年,超过尼采的寿数:尼采得年56岁,扣去获病的10年……木心常说,尼采太年轻,没有晚境。

7


距开馆倒计时只剩两周了。11月2日,馆员在网络意外看见德国中部“意志”电视台采访视频,赶紧让我看:只听得德语飞快地向人民报告:尼采将去中国。画面上,汉莎公司员工正在我去过的那间档案室忙着打包装箱……11月7日凌晨,天津海关通知:展品出关,当日直驰乌镇。夜里九点过,我们忙不迭联络乌镇西栅入口为运输车放行,特地清空一间地下保险室,新铺桌布,灯光雪亮:尼采要来了。


10点,庞大的货车缓缓开近美术馆后门,我迎出去,忽而如临祸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木心瞧这阵势,会害怕,同时,怯生生笑起来——每有大事果真实现,他总是这样的惶然心喜——箱型车后门轰然打开了,工人先后抬下两枚箱子,快步走向甬道。团队年轻人前前后后跟着箱子,毫无理由地疾走、飞跑——其中包括我——场面滑稽而庄重。小代,木心晚年的忠实侍者,纪念馆与美术馆布展大臣,戴上手套,全程负责开箱、取物、清点,包裹一件件打开,我又看见了两个月前在魏玛和瑙姆堡看见的文献。

将近子夜,众人散去,保险室铁门砰然锁上——好像真会有什么歹人中宵潜入,偷取尼采的纸片——尼采开始度过他在中国的第一夜。

11月14日深宵,开馆前夜,上墙的文字板模终于到货,我们忙着排列民初文人谈论尼采的语录。15日凌晨四点,临室东墙木心谈论尼采的二十多则语录,总算贴齐,其中一句是:

尼采……这位没有喝过酒的酒神……

开幕忙乱后,我去西栅与艾岑伯格道别,瞧这位瑙姆堡来的德国人坐在江南木格窗边,我想起他独自经营的文档中心,心怀歉疚:一大伙人在这里帮着我照应木心,单是馆员就有十多位,而簇新的木心美术馆比瑙姆堡尼采文档馆大几倍,甚至超过歌德席勒档案馆那座宫殿。

我俩不知说什么。艾岑伯格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现在已无须向他开口商借,而是,把尼采还给他。他和魏玛的馆长们都不知道:这位商借尼采文献的家伙根本不懂尼采,几乎没读过他的书。此外,我不会相信这里的观众真会在乎尼采展。除了极个别人——沪上尼采研究者孙周兴出席了开幕式,北京的尼采翻译者杨恒达一周前专程去了乌镇——我们忙了大半年,只为一辈子叨念尼采的木心。

此刻尼采的纸片和原版书还在美术馆二楼待着,过了元旦,春节,2016年3月21日,就要撤展、打包,运回德国了。
2015年12月19-25日写在北京



本文欢迎微信公号转载。如希望转载,请在文章前注明: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微信号:nanfangzhoumo。


在这里读懂中国
南方周末
微信号:
nanfangzhoumo



你可能感兴趣的:(尼采先生,请来乌镇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