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央视四套中文国际频道《记住乡愁》栏目,播出了我的老家——福建省漳平市双洋镇的半小 时纪录片。
那天晚上,母亲兴奋地打来电话,唤我晚上8点准时打开电视收看纪录片。同学群和家人群里,也陆 续热闹地转发和讨论了纪录片的内容。
我却迟迟没有打开视频,只是默默把链接放进收藏夹里。
半个多月之后,才点进链接,认真地看了这部纪录片。
认真,却无法投入。因为记录片的视角,更多围绕着历史以及抽离的群体精神展开,看过之后,我竟 有种困惑,这真的是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吗?
作为媒体人,我十分了解和理解拍摄者以及访谈者梳理报道的逻辑。
而作为土生土长的小镇姑娘,我也十分愿意,记录一些纪录片里未能呈现的生活化而鲜活的细节—— 权当纪录片的番外篇。
却其实,番外篇的说法还是冠冕堂皇。我的记录,不为任何其他人和事,只为自己,为那一份浓浓的 乡愁,可以在3月的暖阳里,沥去潮湿,安放心头。
1.廊桥遗梦
毫无悬念,纪录片一开篇,就是以小镇的木制廊桥为镜头,由近及远地,向观众铺开小镇的全貌。
太平、青云、登瀛、化龙,小镇现存四座廊桥,都是明清时期始建后来陆续翻修的。
廊桥又称廊屋风雨桥,桥不长,跨溪流而建,特色在于顶上加盖,两侧还有木制座椅,既可避风雨, 也可轻倚沐斜阳。
老者闲坐话桑榆,年轻的母亲们背着娃挑着担子匆匆走过,孩童们尽情追逐嬉戏。在我的记忆中,每 一座廊桥都是小镇的一个中心点,汇集着各式各样的生活片段,也杂陈着许多东家长西家短的信息。
我曾在廊桥上和小伙伴跳皮筋,也曾一个人趴在廊桥的木栏杆上望着远山出神:我是谁?我为什么在 这里?山外的世界是怎样的?
也记得八九岁光景的一天,我背着1岁多的弟弟到廊桥纳凉,路过的一个婆姨,对着我背上的弟弟一 番品头论足,在我心底生出的那一份警惕。现在想来,那一份敏感的排斥,既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 对弟弟深沉的爱;也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对弟弟的到来,深深的无以排解的失落吧。
当然,廊桥也是记载着我的欢笑的。
纪录片里,专门提到每一座廊桥都设有的牌匾,牌匾上记录这历次重修廊桥的捐建名录。小时候的我 们,并不明白这些牌匾的含义,但却把牌匾创造成为猜字游戏的绝好工具——一个女孩说出一个字, 让其他女孩在牌匾上去找,谁先找到,谁就是赢家。游戏虽简单,却永远玩不腻,因为牌匾上总有我 们未能一眼看到的隐蔽或生僻的字,找到的人,就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洋溢着满满的成就感。
今年春节,回了一趟老家,在父亲的陪同下,绕小镇走了一圈。小镇很小,慢悠悠踱步,也不过只要 一小时光景。这一圈里,就串起了四座廊桥里的三座。
年头最久远的一座,是小镇西边的登瀛桥。走到桥头,父亲忽然站定在一片破败的老屋前,告诉我和 姐姐,这就是你们出生的那个房间,老屋的其他房间都倒了,只有这一间,现在还立着。
这自然不是我第一次知道老屋的存在,但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老屋和我之间血脉相连的部分,却是第一次。
也是第一次,父亲指着登瀛桥下的溪流,对我说:想当年,我就是在这里,洗你们的尿布的。
父亲不经意而平淡的一句话,却在我的内心掀起暗流。
那一天的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了那一桥一溪,与我之间深刻的连接。
我也蓦然清晰,那一直潜藏在我心底却无法言说的乡愁,是一个又一个我记得或者丢失的细节,和爱与归属有关的细节。是我的廊桥遗梦。
2.青阶苔花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属于自己的乡愁。换句话说,每个人心里,都追忆着那些温暖过自己生命的细节。
记录片里,也把不少镜头,给到小镇的文庙——位于小学校园中心的一座修旧如旧的古建筑。
当画面里出现一个领队的学生站在文庙前高高的石阶上,其他穿着校服的孩子们整齐划一地在石阶下 的操场上做着早操时,童年记忆里的许多细节,再一次如潮涌般淹没我的思绪。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在这里度过的6年时光,那时,文庙还没有翻修,庭前的圆木柱上还带 着裂缝,石阶旁的拱形斜坡,被调皮的男生们当做滑梯,磨得光滑晶亮。
小学的办公室以及广播室就设在文庙里。因此,走进文庙,对于当时的我们而言,便意味着一定有严 肃的事情发生。而能在文庙前,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做领操者,更加显得意义非凡。
忘了自己是否也曾在台阶上领过操,却清楚记得大我一岁的姐姐,是长期带着三条杠的标志,在台上 领操的那一个。
在父母的讲述以及我自己的回忆中,那时的我,活脱脱像姐姐的跟班,跟着一起上下学,一起上台表 演。我在学校里受男生欺负了,第一时间找的也是姐姐。
或许是性格使然,姐姐开朗,我内敛。虽然在当时,我和姐姐作为一个整体,在学校老师和同学眼里 ,也算耀眼的一对,然而,我却始终自带一份青涩和莫名的遗憾,内心里更是藏着许多小敏感和小忧伤。
因此,当纪录片里的镜头推向文庙前的高台,我的内心里唤起的,并非曾经发生在这里光耀的记忆,而是这里的一草一木,以及青阶上悄然绽开的苔花,滑过掌心时潮湿的触感。
我也记得小学门口原来是有一口池塘的,池塘上的石桥栏杆,一年四季都是冰凉冰凉的,我喜欢把手放在石栏杆上,轻轻抚过时那种粗糙的触感。
这潮湿或者粗糙的触感,便是融入我血液的乡愁的一部分。
此刻,站在成人的维度,重新端详那个在小学文庙前总是带着一些落寞的小镇姑娘的身影,我会心一 笑——这是一个好强而又倔强的孩子,这也是一个细腻而又敏感的孩子;她羡慕牡丹的耀眼,却总是选择以苔花的姿态默默开放。不是因为她没有得到充足的阳光,只是因为她喜好苔花的素淡。只是因为,她就是这样素淡的模样。
看到这些,我也突然了然,为什么在《经典咏流传》节目里听到《苔》这首歌时,我竟泪流满面。
这首歌这样唱道:“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当我沉浸于“苔花如米小”的自怜里时,我的泪,是苦涩的;当我敞开心体会“青春恰自来”的明媚时,我的泪,是带着笑的。
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向那个青涩敏感的小镇姑娘挥手,蹲下身,拥抱她,对她说:嗨,你还好吗?我 看到你了。多奇妙,这么多年过去,你还在这里。谢谢你在这里。
3.绚烂火红
我的家乡小镇,古名又称宁洋。早在明隆庆元年,便有建县记载。
据说,我从小长大的老屋所在之地,从前便是城墙所在之地。我的母亲年少时,还曾在墙根下捡到过 压墙根的白银。
可惜,城墙早已无从追寻。但廊桥和文庙,古井和古塔还在,这些历史遗韵,构成小镇别样的风景。
如果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小镇,我选择青灰。这大概也是乡愁的颜色吧。
然而,矛盾的是,除了青灰,小镇在我的记忆里,还有着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颜色——绚烂的火红。
《记住乡愁》纪录片中,也在收尾之时,呈现了这一片绚烂的火红。
这是小镇传统的炮仗龙。龙头威武,龙身青红相间。舞龙的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汉子们,对于舞龙者 而言,最难的不是舞动的力道,而是舞动过程中不断抛来的爆竹。在那一天,不管大人小孩,都是被 允许向龙身抛掷爆竹的。而说来也奇怪,一朵朵绚烂的烟花在这些汉子们的身侧脚下绽开,他们既不 躲闪,也从没有发生过爆竹伤人的事件。
记得小时候,每年元宵夜,最热闹开心的事,就是看炮仗龙从大街上舞过了。不仅路过,家家户户还 以龙身进门为荣,因此,女孩们捂着耳朵躲在阁楼既怕又盼,男孩们挥着爆竹欢腾兴奋,成了那一夜 最经典的记忆画面。
因此,即使最忧郁的小镇姑娘苏苏,在那样的夜晚,内心也翻腾着许多热烈而绚丽的情感。
那是对生命力量最原始的膜拜和向往。是任谁也磨灭不了的活出勇敢的热情和激情。
其实,那个青涩而敏感的小镇姑娘,早在当时,便清楚地知道,终有一天,她会走出小镇。也终有一 天,她会重回小镇。回到那个她生命源起的地方。和自己,再相遇。
从此,乡愁不再惶惑无栖处,而在,每一刻深长的一呼一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