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尸体的地下婚姻｜大象公会

把盗挖甚至杀人获得的无辜尸体，埋在不知情的逝去亲属的身边，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都难获安宁。
文｜狸花猫
2019年7月23日，美国亚利桑那州KTVK电视台报道了一则令人背后发凉的消息：

2014年，FBI在亚利桑那州生物资源中心 （BRC） 9000平方英尺的仓库内发现了多达10吨的冷冻尸体，其中包括281个头、241个肩膀、337条腿和97根脊柱。

· FBI在搜查了用于储存尸体的仓库之后宣布，他们发现了「数以千计」的身体部位。图片来源：Reuters

路透社估计，在2011～2015年，34家美国尸体处理机构至少收到了5万具遗体，向全国运送了超过18.2万个身体部位。 不少本应直接捐赠给研究机构或者安葬的尸体，通过地下黑市，被卖到了研究市场，比如被美军买下测试路边炸弹的效果。

如果中国非法买卖尸体的同行知道这件事，说不定会为其惋惜： 搞什么科研，还不如拿来配阴婚——这样的尸体，在中国可以卖到更高的价钱，也不至于被分割成块。

什么是「配阴婚」

据澎湃新闻8月14日报道，过去两年，河南南阳市多具女性尸体被盗。 法院判决书显示，这些尸体被卖到山西等地非法「配阴婚」。 当地有女性老人过世埋葬后，家人只好装监控或搭棚看守。

· 为防尸体被盗挖，家人只好搭棚看守

报道中提到的「法院判决书」，是指山西省临汾市中级人民法院 （2019） 晋10刑终88号判决书对刘某兵、刘某凤侮辱、故意破坏尸体罪作出的终审判决。

在2017年11月到2018年5月的半年多时间里，两名被告从河南省南阳市方城县盗挖了12具女性尸体，均运往山西省侯马市「配阴婚」，从中谋利。

这样的案件并不是孤例。 近年来因「配阴婚」而引发的故意杀人、盗窃尸体等刑事案件在多地均有发生。

· 济南市民迟某讲述自己妻子尸体被人盗挖配阴婚的过程。图片来源：腾讯视频（截图）

据不完全统计，从2009年到2015年，至少有23起刑案与「阴婚」相关，案发地包含了陕西、山西等多个省份。 涉案的44具遗体中，有20具被卖至山西，15具被卖至陕西，山西和陕西成为配阴婚陋习的重灾区。

「配阴婚」这一习俗，由来已久。

阴婚，学名冥婚，又称鬼婚、冥配等。据中国民俗学者黄石 （黄华节） 的研究，中国流行的冥婚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订下婚约的男女，还没成婚，其中一个便死去。活着一方不忍负约，就用人或物作为死者的代表成婚。如果是女死男娶，叫「娶鬼妻」；如果是男死女嫁，叫作「抱主成亲」 （「主」即木主，即男方 的牌位） 或「归门守孝」。

另外一种，是指男女双方生前本无婚约，死者家人恐怕其在地下不安，于是查访也是未婚而死的男女，托人说合，让一对死者结成冥世夫妇。 这种形式在古时叫「迁葬」，俗称「结阴亲」。

中国冥婚的现象可上溯至先秦时期。汉代以后，冥婚遭到了儒家的批评和抵制，但实际广泛实行。

三国时，曹操的爱子仓舒 （即曹冲） 去世，听说邴原的女儿早亡，曹操「欲求合葬」。邴原以「合葬，非礼也」为由拒绝了曹操「配阴婚」的请求。 （《三国志·魏书十一-袁张凉国田王邴管传》） 不得已，曹操「为聘甄氏亡女与合葬」。

· 电视剧中的曹操幼子仓舒（曹冲）

到唐朝，冥婚的习俗依然盛行。

懿德太子李重润被武则天杖杀，唐中宗李显复位后，追封其为太子，「为聘国子监丞裴粹亡女为冥婚，与之合葬」。 唐肃宗李亨第三子李倓在安史之乱中被诬致死，在唐代宗大历三年也得配冥婚。

唐中宗的韦皇后在当皇后时，为其亡弟聘萧至忠亡女「为冥婚合葬」。 后来，韦皇后事败被贬为庶人，萧至忠又让亡女与之「离婚」划清界限，掘墓开棺把女儿的尸骨拉了回去。

· 电视剧中的韦皇后（何赛飞饰）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民间冥婚事件虽然少被记诸史料，但从各种笔记、话本、戏文、小说之类中可窥一二。 经历宋、元、明、清诸朝，直到1949年以后，冥婚这一习俗在民间始终存在。

· 明代汤显祖的传奇剧本《牡丹亭还魂记》，就与古人对冥婚的想象和情感寄托有关：官宦千金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彼此倾心，杜丽娘伤情而逝，化为魂魄与柳人鬼相恋，最后起死回生、成就美满婚姻

冥婚也并不是中国大陆特有的。 在台湾、香港、东南亚，甚至是西欧，都有冥婚的习俗。

· 2016年1月5日，泰国一名26岁女子身穿婚纱，与死于心脏病的男友举行「婚礼」。图片来源：人民网

· 2015年，台湾新竹举办的一场盛大的冥婚典礼上，台中一名赖姓男子抱着披上白纱的骨灰坛「迎娶」新娘。图片来源：中国网

2015年12月，法国25岁女子玛格丽与在车祸中死去的未婚夫乔纳森举行了婚礼，行礼时新郎的位置就用照片代替。 时任法国总统萨科齐对仪式给予了特别许可，当地市长亲自为他们主持了婚礼。

· 法国女子玛格丽冥婚现场。图片来源：新浪网

法国民法中有一条鲜为人知的条例，即只要有证据证明其中一方死前，他们已经决定结婚，就允许一方和死去的另一方结婚。

在长期的冥婚风俗流传过程中，仪式逐渐固定下来。

民国时期，如果男女订婚后女方死亡，男方要到女家参加葬礼，「跋棺」 （即从棺木上跨过去） 、哭拜，承认死者是自己的妻子，将灵牌请回家供奉。以后男方结婚时，床上要摆三个枕头，交杯酒要准备三份，尊死者为正妻。

如果是双方是去世后被撮合到一起，仪式略为复杂，包括「鸣炮」、「燃烛」、「上香」、「奠酒」、「餐宴」、「焚纸」、「入穴」等流程。 但是毕竟不是什么「喜事」，整个流程都很草率，有的还不到10分钟。

· 2016年5月6日，一场简单的冥婚让被殴致死的15岁逝者张某「娶上了媳妇」，合葬于离家数百米外的一座土坡上

黑色产业链

冥婚习俗在中国分布广泛。 据统计，在晋、陕、冀、津、豫、鲁、苏、桂、粤各省，以死者之间的冥婚较多； 而在沪、深、港、台等地，则多是死者与生者间的冥婚。

即便冥婚仪式草率，前后花的钱也不少，其中主要是花在寻找冥婚对象上。

· 影视里的冥婚情节

2012年，两名临汾籍男子以8800元价格通过中间人把一具女尸卖给了洪洞一名村民配冥婚，从中获利2100元。 到2018年，在冥婚需求为对象的非法贩售尸体市场，价格已经涨了十倍甚至几十倍。

据上海新闻晨报2018年报道，刚去世不久的「鲜尸」，平均价格8万元； 死去一段时间还没有白骨化的「湿尸」，价格5万元； 死去多年、只剩下白骨的「干尸」，价格2万元。 如果遇上生前面容姣好、学历又高的「新鲜」女尸，甚至可以卖到15万元。 另一些报道则称，「高质量」的女尸可遇不可求，「15万元以下连骨头都买不到」。

巨额的利益，驱动了非法盗挖、贩卖尸体的黑色产业链。

· 陕西一起盗卖尸体配冥婚案件中起获的未运走的尸体。图片来源：搜狐网

在冥婚多发的晋、陕等地，男女死者之间大多不相识，往往由家人通过贩卖或盗挖尸骨的「中间人」、网上及现实中的冥婚介绍所等方式撮合而成。

在山西一家县级医院，一旦听说有年轻女性病危，就会引来十几个丧子家庭的争抢。 女方家中会从中挑选出价最高的，待该女性死亡后，便由男方直接抬走。 山西阳泉市知名的「风水先生」周某，在从业的二三十年间，每年都会操办十几次这样的冥婚。

「谁家没结婚的男人死了，肯定是要配的。 」在山西洪洞县，说到冥婚，本地人都能聊上几句。 提及操办过冥婚的邻居和朋友，「我们这个地方是很多的」。 近些年来，因矿难死去的都是男性，用来配冥婚的女性尸体严重短缺。

· 2015年，洪洞农民景狗子（化名）花3000元买了一具女尸为他亡兄配「阴婚」

多数情况下，冥婚由男方家庭主办，通过「中间人」寻找合适的女性死者。

充当「中间人」角色的通常有三种人： 与死者家相熟的人，风水先生，专门从事为死者配冥婚并从中谋利的「鬼媒」——他们通过不同的关系和渠道获得尸源，然后与男女双方议价，达成一致之后便择日「完婚」，赚男女双方的差价。

「中间人」的尸体从哪里来，并不是那么简单。

火葬的规定使得死者的家人要想办法应对政府的检查和监督； 家属也希望死者尽快「入土为安」，不再经受这些折腾，更不想被亲戚朋友指责「卖尸」——所以，尸体并不是那么容易获取，「中间人」需要另想办法。

· 盗挖尸体的犯罪嫌疑人和被他盗挖的部分尸骨

盗挖是一种。

前面提到的盗挖尸体案件就是其中之一。 2005年，陕西西乡人杨某从「中间人」处得知汾阳当地有配阴婚习俗，就返回家乡陕西盗挖六具完整的女性尸骨，试图通过「中间人」卖往汾阳配阴婚，中途转车时被抓获。

2007年，央视曾经报道： 山西长子县大南石村有九个墓穴被挖，九具女性尸体不翼而飞。 这些尸体，被犯罪嫌疑人师某伙同他人盗走，全部通过「中间人」卖出配阴婚。

近年来，盗挖尸体的行为愈演愈烈。

· 一户人家祭拜几年才发现亲人尸骨早已被人盗挖出售「配阴婚」。图片来源：搜狐网

2014～2016年的三年间，媒体就报道了洪洞县27具女性尸体被盗挖。 有的家属在尸体下葬时以水泥浇铸，依然难以防住盗挖。 即使是已经得配冥婚、合葬后的尸骨，家属也要看守一段时间，并勤加探视。 否则，这些尸骨同样有可能不翼而飞。

火葬制度推行多年，土葬尸骨并不多见。 即便是骨灰，盗挖者也不会放过。 骨灰的价格毕竟会大打折扣，在利益的驱动下，黑手竟然伸向了生者。

不安的灵魂

2007年，曾经震惊中国的宋天堂为卖尸配冥婚杀人案，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

时年53岁的宋天堂是河北省邯郸市临漳县习文乡仁寿村村民，1976年参军入伍，1981年复员回乡务农。 1998年，听说河北涉县流行给死人找「鬼妻」，宋天堂便和一名「中间人」合伙做起了盗墓卖尸的「生意」。

1999年秋天，本村一名外地妇女患病身亡，宋天堂连夜偷了尸体。 这一次，尸体还没有出手，他就被抓获，判刑二年。

· 案犯宋天堂只留下这样一张并不清晰的照片。图片来源：新京报

2003年，河北涉县合漳乡农民申某母亲去世。 他想把母亲的遗体拉回来与父亲合葬，但是因为母亲曾经改嫁，数次协商也未能如愿。 于是，申某打算给父亲找个「鬼妻」，让他在阴间有人照顾。 2007年，经人介绍，申某认识了宋天堂，凑足3500元从宋天堂处购得一具尸体。 这具尸体来自宋天堂杀害的第一个智障女。 从此，他走上了杀人卖尸的职业道路。

据宋天堂供述，几个月时间里，他先后杀害6名智障妇女，尸体都卖往以涉县合漳乡为圆心、半径200公里的范围内。

· 花1.4万元买来宋天堂杀死的智障女尸体，为儿子娶「鬼妻」的河北省鸡泽县农民陈某。图片来源：网易

通常，宋天堂会以「管饭吃」或「帮忙养狗」为名，把智障女骗至一处小树林掐死，再通过「中间人」倒卖。 被害的妇女身上都没有伤痕，「和睡着的人一个样」。 购尸者相信，这些人都是病死的。

这6具尸体，宋天堂一共卖了2万元。 这些钱都被投资到养狗生意上。

冥婚风俗引发的杀人案件，并不止这么一起。

2005年，《山西晚报》报道，霍州市妇女汤某听说卖尸可获暴利，就诱骗杀害某小学一名女学生，将尸体卖到洪洞县，获赃款2.38万元。

· 甘肃省宁县屈家村，其中一起因「配阴婚」谋利引发的故意杀人案件的发生地

2006年，山西破获的一起案件中，犯罪嫌疑人马某伙同他人，于2002～2005年间先后3次作案，杀害3名妇女卖给当地人「配阴婚」，共获利32500元。

2016年4月，甘肃庆阳人马某采用注射器注射大剂量镇静剂方式，连续杀害两名智障女子，将尸体卖往陕西榆林市配冥婚。

在过往的风俗中，如果没有合适的冥婚对象，家属会使用纸人、面人、照片等代替。 其主要目的是安慰家属，暗示其死者「有人照顾」，并不孤单。对于未成年死者，这也有宣告其已经「成人」的用意。

对此，不论是民俗学者还是普通人，都抱以某种同情甚至理解。

· 家属为台湾一对因泥石流遇难的森林护管员情侣举行冥婚，下方是由冥婚主持者模仿「行政院」口吻为逝者下达的森林护管「任务解除令」。 图片来源： 中新网

然而时至今日，随着人们对自由意志的关注，以及相关产业链的违背人性，这种愈发走样的风俗，已经再也无法得到同情。

毕竟，把盗挖甚至杀人获得的无辜尸体，埋在不知情的逝去亲属的身边，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都难获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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