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郑老师

为什么突然就想起她了呢?

如今也想不起太多关于她的事了。

在高中的日子里,只有一排排的蓝色桌椅,教室过道塞满了装书的篮子,试卷挤在边边角角,每次考试的时候,先把书搬去老师的办公室,然后多余的桌椅重叠在教室后面,这时候要是站上讲台,才发觉教室原来那么大。

直到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把那些场景与人物与事件一一相对应起来了。

狭窄的走廊,望出去是杂乱的街景和灰蒙蒙的天空;光滑发亮的水泥地,映照出透光的窗户轮廓;花坛里的月季,夏天里如波浪般浮动的浓郁香气……在那些情景里,并没有她的身影。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大二还是大三的暑假。

没想过是那样的情景。

非常热闹的街上,老远瞧着好像是她。她身边跟着一个小孩子,她的目光全在那小孩身上。越走越近,我独自紧张地在脑内预演走近时要说的话,设定了好些寒暄。而就在即将与她对面的瞬间,她突然转过头茫然地望了望我,而我正用眼睛斜睨过去。于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擦肩而过,身后只传来小孩子的声音,我再也不能回头去看她了。我脚步不停,声音渐远。

我大胆地猜测她应当已经回味出我是谁。

与此同时我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不得不明确的结论:——她老了。

她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很多位女老师重合了。殊途同归的女老师们,她们都有张线条缓和的脸,双眼皮,微凹的眼眶,微凸的眼球,皮肤上虽然白皙却卧着细细的皱纹,柔软的脸颊肉附着在颧骨上,年复一年地抵抗着时间和地心引力。

如果她那时真的认出了我,说不定又会认为我的眼神不含善意呢。

我这种看法来源于一个很奇特的事件。

她教我们政治课。有一段时间她让每个人在课前上讲台讲一个含有哲学原理的小故事。我忘了我讲的是什么,讲完后我朝她那边望了一眼,她后来在课上笑着说:“本来……刚才XX挑衅的望了我一眼,那……”我不记得了,唯有那个“挑衅”,猛地砸向坐在座位上的我,心惊肉跳。

又,在高考前一天吧,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完了,她让我们再集体唱一次歌。我们唱着,她举起摄像机拍我们,拍着拍着,她哭了起来。

她流着眼泪,她看着摄像机里的我们,而我们看着她。倒不是矫情,至少在那个时刻,心里真的觉得有些东西,这一生的确再也不会有了。

她带着我们去高考。

最后一门结束时,我走出教室:那天没有出太阳,操场格外空旷,学生们沿着绿色的铁丝网慢慢地走着,我满脑子都回响着: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她正在和几位同学说着话。我有没有和她打招呼?我忘了。

过了几天,我从别处听到一件事。

在我们的班级群里,有几个人抱怨了一些事,在那种氛围下,她们直接提了她的名字,连带抒发了对她的不满。她们不知道她还在群里。

我想象不出她们到底埋怨了什么,连抱怨的原因我也无从得知,我得知这件事时群消息已经被删除干净。我的朋友转述这件事时语焉不祥,只说:“……然后她全都看到了,她就在群里说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师,她没有什么……她这些年咽喉一直有毛病……”,我的朋友说那之后群里异常沉默,无论是她还是她们。

这之后我们还和她在学校讨论志愿的事,她和颜悦色的同她们交流。我还记得我最后一次和她讲话。

“郑老师,像我这样的分数,报省内比较好还是报省外比较好呢?””

“你这个分数报省内有点冒险了。”

……

“那郑老师,再见。”

“嗯,再见。”

其实我有一种古怪的遗憾,本来应该结束的,我却觉得失落。我努力的想从那些时候找寻更多关于她的故事。从那次群体事件中,我想起她为我们讲过另一位老师的故事。

那位老师在在上课的时候摔了一跤,连鞋子也摔出去,全班没有人来扶她,大家哄堂大笑。那位老师对她说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对那个班真心以待,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与现在两相对比,就在这三年的尽头,靠着那些只言片语,我暗自揣摩她说那些话的心境,我稍稍能够体会出那位老师的心情。

那个时刻,竟与我无关。

那些前几天还在和她一起唱歌流泪的学生,该怎么说呢,“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还想说另外两件事。

有一次,她为了什么事情而生气呢?她站在讲台上,全班人望着她,她非常清楚的说出了她的带班原则:“是的,我并不能说对这个班一视同仁,相反的,我是做不到一视同仁的,有些人愿意学,我才能带你学,而另外的一些人,我确实是无能为力的。”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当时我非常惊讶,很久才回过神来。

她明白这样说的意义吗?我不敢相信她真的可以把某些大多数教师都回避的准则直接这样说出来。我联想到后来的群体事件,就有了一种奇特的宿命感,像是必然要发生一般,原来早在之前就作下了伏笔。

她还有一个孩子,我见到他时他只有几岁。有一次体育课,班上的人在玩排球,她和小孩子在旁边看。一个人无心把排球打向她这边,小孩子正牵着她的双手,偎依在她腿边。她像是受到惊吓的少女,惊呼了一声,又像是单纯为了好玩,歪了歪身子,抬起腿将那个排球踢开。那瞬间,地面上的一两片草叶随着她的动作飞起,小孩子立刻笑起来。谁也没有注意到她那声惊呼:沙哑的,沉闷的,将将从喉咙里费力挤出来的声音。我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个越滚越远的排球。

我好像一直都是他人生命中的局外人。要是再想讲些别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仍然难免要想起过去的很多事,但我回想起我在高中的时光,全都是些在画面之外的碎光微尘。因此至今我也无法在我记忆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关于她的形象。那件在我脑海中格外鲜明的班群事件,从始至终,我竟然是个局外人。

我想,她对于我们的印象也不会深刻了,我们的故事与她的人生,“也不过如此,罢了。”

她还会有一代又一代的学生,而我和她,都是彼此生命中的沧海一粟。



                                                          2019,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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