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气球调查：样板村的游乐场，隐患重重的项目

▲ 马家沟载人气球项目过往视频截图。（资料图/图）

全文共5835字，阅读大约需要13分钟

• 
  

• 事发多日，血迹始终留在这条道上，事故定性为刑事案件，景区被责令整改。一个悲伤的故事逐渐浮现：一座样板村庄里的游乐场，一个隐患重重的娱乐项目，一对殒命的母子。

• 
  

• 2017年，一位男客户曾向黄平咨询载人气球，“他想买一个两人的气球，要求价钱低，只愿出几万块钱。”这位客户称，气球项目要在山东烟台马家沟景区运营，正是这次的事发地。

• 
  

• 在当地官方的叙述里，马家沟的景象从2004年开始转变。那一年，村支书马继业走马上任。这是一个强人村支书，收回被村民抢占的村资产，发展经济。

• 
  

• 村委会副主任刘奎烈的朋友圈展现了他对载人气球项目的期待。水乐园营业前一天，他在朋友圈发了气球场地动工的视频和照片，并配上文字：“气球升起来了。”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汤禹成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榕潇 责任编辑 |吴筱羽

气球是往西北边飘的。从烟台飘来。

这是2019年国庆长假第一天，胶东平原的秋天，苹果熟透，鸟群光顾田地。

刚过11:00不久，一阵风从东边吹来。气球先飞越了一片低洼地，下面是秋草、房屋和水坝。又飘过一个高坡。坡上，杨树叶渐黄，凋零。排布齐整的白蜡，灰褐色树皮纵向开裂。随后地势渐低渐缓，矮小的苹果树挂满红透的苹果。

一声爆裂的巨响。

稍远的村庄，村民觉得平常。收成季节，村民时常放炮驱赶鸟群。这声爆裂，混杂在时而响起的鞭炮声里。

更近的蓬莱刘家沟园艺场，人们察觉到异样。厂房里的人感受到了玻璃震颤。抬头看，天上隐约有一股白烟，缓缓下坠。村民甚至以为，可能是庆祝国庆。

太高了。人们根本无法靠肉眼估量爆裂发生的高度。更没人知道，一个载人气球爆裂了，上面有一对母子。他们乘坐的载人气球，钢缆脱落，不断上升，飘进云里，飘进风里，最后坠落在两侧长满杨树的公路上。

常人不忍想象母子在生命最后时刻经历了什么。微博里有旁观者留言：“我觉得最痛苦的，是大人在还有最后一点意识之前，面临着从未有过的恐惧的同时，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一起遭受这般恐惧……”

最先发现母子的目击者记得，炸裂后的彩色气球布，摊开在地面，包裹着尸体，母亲露出一张脸，孩子露出一双鞋。倒落一侧的杨树，有枝桠被折断，长长的钢缆挂在了对侧一棵杨树上。

这条钢缆是罪魁祸首——山东烟台市公安局后来发布的情况通报显示，正是由于固定钢缆脱落，气球才失控破裂，导致母子死亡。

1

130次升降，260人次

事发多日，血迹始终留在这条道上，事故定性为刑事案件，景区被责令整改。

烟台马家沟生态旅游景区主打亲子游。随着暑假结束，天气转凉，仙境水乐园游客渐稀。8月28日，水乐园停止营业。

村民宋楠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约在九月中旬，气球从地势低的水乐园挪到童真园附近空地。童真园是区内的常设游乐场。

10月1日，气球项目搬迁后第一次运营。村里人都盼着游乐场能在国庆长假大赚一笔，如此，工钱便有着落了。

烟台市旅游监督管理处一名工作人员曾告诉新京报，从2019年5月到10月，监管部门到景区检查十余次。在该工作人员的叙述里，9月30日，即事发前一天，监管人员也来到马家沟检查，在游乐场内并未发现载人氦气球。

而当地村民的说法是，从9月中旬后，载人气球一直放在童真园附近的场地上。放气球的场地在一个废弃的沼气池旁，是一个圆形沙地，外面有一条环形水泥路围绕。中间有个固定绞车的水泥桩，四周有挂钩。

据南方周末记者多方了解，载人气球由一个30岁左右的李姓女子经营。马家沟将场地承包给她，每卖出一张门票，无论游客坐不坐载人气球，李姓女子一方都能从中获得5元回报。

村民们都知道，李姓女子是村支书兼景区老板马继业小舅子的女朋友，两人见过双方父母。在马继业的口中，“她专门经营气球，年薪百万”。

8月的时候，村民刘明也被叫去给载人气球干过活。他是村里出了名的力气大，没接受过培训，收到的指示就是听从李姓女子指挥。他在那里干了5天工，计了5天工分，负责为游客系安全带，拉绳索。

项目并不复杂。

每天项目开始时，除钢缆外，其余十根布绳都被解开。游客在类似秋千的悬空座椅上坐好，每次两人，李姓女子操控绞车，放开钢缆，气球升空，在一定高度停留3分钟。气球上的人总希望飞高一点，但一般到了20多米，顶多30米，他们就会让氦气球保持在上空。之后，李姓女子遥控操纵绞车，绞动钢缆，气球下降。刘明与另外一名村民则拉着气球周围的几根布绳，保证气球正直下降，平稳落地，不让它东倒西歪。

“我听说这个气球可以升到90米，接近100米，但我们一般都升到20米，顶多30米。”刘明回忆。他发现拉绳其实不费力，气球主要还是由那根钢缆牵制。他和另一个村民配合，各拉一根绳子，只是为了调整气球上升和下降时的位置。气球升空后，他们也会拉着绳子，使球不至于“东摇西摆”。在刘明叙述中，布绳长约90米。

最多的一天，刘明负责了130次气球升降。也就是说，那天载人气球至少接待了260人次游客。

10月1日那天拉绳的不是刘明，而是童真园的员工，和村民一样，也不是专业人员。

一家生产载人气球的企业业务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载人气球至少需要两个专业操作人员，一个作为安全员，随游客一同升空；另一个负责在控制室操作，看监控。操作人员需要接受三个月培训，通过考试，取得特种设备作业人员资格认定后，才能上岗。据她了解，考试包括理论部分与实践操作，对于未接触过的人来说有一定难度，“不合格率也挺高的”。

当地村民的说法是，从9月中旬后，载人气球从水乐园搬到了童真园旁圆形沙地，项目已经暂停，现场还遗留气球项目的痕迹，布绳、固定杆。（汤禹成/图）

2

氢气还是氦气？

后来的气象信息显示，当天烟台为东风3-4级，气球起飞了。

事实上，景区一张夏天的宣传海报上强调了氦气球安全须知：热气球系留飞（ 体验性 ），升空最高50米，视天气情况而定，风力超过三级停飞。

村民刘明早上九点干活时，就远远地看到气球在远处山坡上升起，飞得高时，能和旁边三四十米的白塔一样高。

这是国庆假期的第一天，马家沟的游客不少。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事故气球图片显示，这是一个能承载双人的彩色气球。气球中部有一条白色装饰带。下面则以绳索固定一根杆子，杆子下安置着两个座椅，杆子中间系着一条钢缆，与地面绞车相连。村民刘明描述，气球周围还有八根布绳，再加上座椅两端两根，气球不使用时，布绳固定在地面的铁钩上。

事后人们回想，这个色彩鲜艳的气球有太多灰色的隐患。

目前的调查结果显示，固定钢缆脱落是事故最直接的原因。刘明记得，在水乐园时，气球钢缆有一百多米长，而十一运营时，因为地势更高，钢缆换成了60米的。他听村里人说，“绳子是刚换的，不会断，应该是底下没卡住。”

截至发稿，该说法未能进行交叉印证。

在刘明的叙述中，气球原本可载重100公斤。国庆节前，李姓老板又花了五六万补气，使载重达到120到150公斤。村民的推测是：“多充点气，气球不是能快升快降嘛，可以多拉几次人，多赚点钱。”

但一个关键的信息至今没人能说清：气球里充的，到底是氢气还是氦气。

氢气和氦气的密度存在差别。相同体积的氢气和氦气，密度更小的氢气能让气球升得更高、更快。

价格上，氢气与氦气也相差巨大。西北大学现代物理研究所从事氢气储存研究的朱海燕介绍，目前市场上氢气和氦气的价格相差十倍以上，每立方米氢气12元左右，而每立方氦气则达到135元以上。载人气球动辄需要充上百立方气体，成本悬殊。

但是氢气更危险。氢气易燃易爆，中国化工橡胶株洲设计研究院专家曾学良指出，烟火应至少被隔绝于氢气球10米以外。而氦气是惰性气体，遇到明火不会燃烧。

宋楠记得，马继业的小舅子曾站在气球旁与他聊天，提到气球“充氦气花了17万”。但一个令人生疑的细节是，他给小舅子递烟，却被李姓女子制止。对方说，这气体易燃易爆，不能抽烟。

中国气象局发布的《施放气球管理办法》未对气球气体做明确规定，仅要求气球充灌须遵守“消防、危险化学品安全使用管理等有关规定”，但此规定针对的是“无人操纵”的气球。而山东省气象局官网显示，除东营市规定，在市行政区域内，禁止施放使用氢气充灌的气球外，其他市县并未对气球使用氢气做明确要求。

事发后很长一段时间，在相关新闻传播中，氢气和氦气并存。新京报“我们视频”10月4日发布的视频中，配文为“氢气球绳子断裂”。而同一天，新京报发表的文字报道称，涉事气球为氦气球。随后多家媒体转载，各个平台上，氦气与氢气混淆不清。官方的回应直接回避了气体性质的问题，在烟台市公安局经济技术开发区分局的通报中，出事气球被称为“可乘坐游客的气球”。10月31日，南方周末记者电话联系烟台市公安局经济技术开发区分局，询问马继业情况及案件进展，对方称不清楚，要求记者联系该局宣传部门。

气球绳索的固定也存疑。

南方周末记者以买家身份咨询杭州一家生产载人气球的公司时，该公司业务员表示，此类载人气球升空时，气球周围的绳索也应当固定在地面上，以保证钢缆断裂后仍可控制。而据刘明回忆，固定在地面的只有一根钢缆，两根布绳由村民拽住，其余绳索并无固定。与刘明的说法相对应的是，宋楠暑假去水上乐园接孩子回家，看到上升的气球，也只见一根主缆和地面相连。

这不是第一例载人气球发生的死难事故。

2016年10月，一位24岁青年命丧江西鄱阳县桃花源记游乐场。据媒体报道，当时由于固定气球的绳子断裂，气球失控，不断上升。这名游客一直在求救，但周围人无计可施，一声巨响后，眼睁睁看着气球坠落。但后续的调查结果并无发布。

一名业内人士透露，据他了解，目前国内至少有7处正在运营的载人气球项目，如西溪湿地“空中揽胜”观光氦气球、天目湖“云中漫步”观光氦气球，根据景区图片，这些氦气球下部均系有圆柱形吊舱，吊舱外有保护网，与马家沟景区游客乘坐的秋千式座椅不同。

从马家沟飘到刘家沟，从烟台飘到蓬莱，这对母子摔落在这条种满杨树的乡道上。（汤禹成/图）

3

“只愿出几万块钱”

气球操作隐患重重，而追溯过去，或许祸患早已埋下。

江苏某气球生产企业经理黄平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2017年，一位男客户曾向他咨询载人气球，“他想买一个两人的气球，要求价钱低，只愿出几万块钱。”这位客户称，气球项目要在山东烟台马家沟景区运营，正是这次的事发地。

但黄平知道，这样的出价，连气球材料都不够。“我们的气球材料要几千元一平方。”黄平所在公司仅生产20人及以上型号的气球，最低价在300万左右。生意没谈拢，黄平听说，客户与杭州一家企业签了合同。黄平曾在其他客户那里见到过这家杭州企业的产品，包括球体、充气、绞车等，一整套设备仅需十几万元。

黄平所说的这家杭州企业业务员回应南方周末记者，不清楚公司是否给马家沟景区供货。“那种（ 载重 ）300斤的双人气球，直径大约9.2米，但我们公司暂时不卖了。”业务员展示了另一种“表演气球”，直径为6.5米，仅需16200元，载重140斤左右。而同等型号的气球，在另一家杭州公司则需要6万元左右。

当南方周末记者提出“表演气球”是否可以改装成载人气球时，业务员表示可以，但强调“我们只卖球体，那些座椅栏杆什么的，客户自己装，我们不负责的”。

值得注意的是，该业务员表示，无论是能承载300斤重量的双人气球还是表演气球，在与客户签订的合同上，都会被称为“观光气球”，而不会提到载人功能。黄平指出，这种合同是避免责任风险的一种方式。

而马家沟爆裂的气球，究竟是否来自这家企业，合同条款又是否“责任自负”？

载人气球行业乱象丛生，也与监管和法规缺失有关。

在山东质量技术监督局官网上，“系留式观光气球系列”被列为特种设备中的大型游乐设施一类。载人气球项目投入运营前，需要经过大量行政审批。湖北某气球公司业务员告诉记者，载人气球投入运营前要经过中国特种设备检测研究院的一系列检查，约半年后才能取得许可，此后每年还需要由地方特检院年检一次。

《国家质检总局关于调整改革特种设备行政许可工作的公告》显示，2009年起，大型游乐设施的行政许可被下放至省级质量技术监督局实施。山东省质监局特种设备安全监察处一位高姓副处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载人气球投入运营前，需要提交特种设备制造许可证、此种型号气球在其他地区的使用情况和定点报告、生产厂家的产检标准，以及生产厂家与运营方签订的相关合同，以取得该处的审批许可。此外，还需向当地旅游部门和建设部门提出申请。

资质办理也存有灰色空间。在南方周末记者以经营者身份咨询时，一气球厂家称，载人气球项目开始运营前，需要请当地特种设备检测研究院来检查，但“特检院不好约，可能要等一段时间”。运营方可以先营业，“只要你宣传得不那么大，他们不知道的。边营业边等特检院过来检查”。

马家沟气球项目资质成谜。目前能确定的信息是，旅游监管部门曾告知景区内不能放载人氦气球，因为该项目未备案。

前述高姓副处长表示，目前山东省此类设备审批已下放到各市县级单位，他对马家沟景区载人气球项目不了解。烟台市市场监督局工作人员则回应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并无审批载人气球的业务，“你去应急管理局了解一下”。南方周末记者电话联系烟台市应急管理局，工作人员称载人气球“不归我们管”。

行政审批主管部门不清，相关法规也未有明确的规定。南方周末记者查阅《特种设备生产单位许可规则》等相关条例发现，并未对载人气球的具体设计规格提出要求。

悲剧就在这重重隐患中发生了。

2019年5月2日，五一假期的马家沟村。（IC photo/图）

4

样板村里的游乐场

直到事故发生前，马家沟村都是烟台乃至整个山东建设“美丽乡村”的样板。马家沟的“好”时常见诸报端。

在当地官方的叙述里，2004年是马家沟的关键一年。其命运开始转变：那一年，村支书马继业走马上任。这是一个强人村支书，他收回被村民抢占的村资产，发展经济。

2012年，马继业开始启动一个大型综合性旅游项目，这就是马家沟旅游度假区。景区在2013年被评为3A级景区，通票票面价格为70元。一份景区介绍写道，“今天的马家沟，已形成了集葡萄酒品鉴、亲子游乐、果蔬采摘、特色餐饮、民俗体验、温泉洗浴养生等为一体的综合性休闲度假胜地”。

马家沟紧挨206国道，这也是一条烟蓬（ 烟台到蓬莱 ）旅游观光大道。这次事故发生前的许多个假日，蓬莱或烟台的家长带着孩子，驾车经观光大道到马家沟村度假。国道另一侧，坐落着度假区文成城堡，这也是电影《西虹市首富》的拍摄地。哥特式的尖顶、巴洛克式的建筑，游客仿佛置身翻版欧洲。

再后来，马继业描绘了一幅更庞大的蓝图。水上乐园、玻璃大棚都需要不小花销，但资金链已经捉襟见肘：马继业发不起工资了。2018年，马家沟村第一次拖欠了村民工资，至今未发。公开资料显示，当年动工的仙境水乐园耗资3000万元，在2019年7月16日开放。

整村发展一个产业，在胶东地区并不少见。马家沟村委会的展板显示，近年来，马家沟村年接待游客三十余万人次，旅游收入2000万元，村民人均收入3.2万元。

在夏天的宣传海报里，“载人氦气球免费体验一次”被特别加粗强调，能看出，景区希望载人气球成为吸引游客的新亮点：“带你一起体验凌空翱翔，北观黄海、南望金山，俯瞰景区全貌，感受上帝视角带来的视觉冲击！”

为了促销，景区还设置了套票。

村干部为之吆喝。村委会副主任刘奎烈的朋友圈展现了他对载人气球项目的期待。7月15日，水乐园营业前一天，他在朋友圈发了气球场地动工的视频和照片，并配上文字：“气球升起来了。”

（刘明、宋楠为化名，南方周末实习生任淼琳对本文亦有贡献）

其他人都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