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推荐一本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爱情和其他魔鬼》。
我是在飞机上读完了这本书,飞机落地的那一刻合上了书本,然后对于这个“加西亚·马尔克斯式的悲剧”,倒吸了一口凉气。
01 伯爵小姐谢尔娃·玛利亚
故事发生在加勒比地区,不同种族的人们混杂而居,也是一个狂犬病横行肆虐的地方。
在这里,每天都有人死于狂犬病,人们习惯把因狂犬病而死的恶犬倒挂起来,以便广而告之。有一天,一个叫谢尔娃·玛利亚的十二岁女孩被一条发了疯的恶犬咬了一口。
谢尔娃的伤口不算深,甚至过了几天便结痂愈合了,也没有任何发病的症状,然而当地人对狂犬病这种“魔鬼”的恐惧把她送进了附近的克拉拉修道院中,被当做“被魔鬼附身的人”囚禁起来。
“你把她交到我们手上,”主教这样结束了他的谈话,“剩下的事上帝会处理。”
狂犬病危机反映出来的恐惧并不是对狂犬病本身,而是谢尔娃与父母微妙的关系。
对于侯爵而言,事情很清楚。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爱这个女儿的,可现在,对狂犬病的恐惧使他不得不承认他为了省心一直在自己骗自己。
贝尔纳达正好相反,问都没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她十分清楚地知道,她不爱这个女孩,这个女孩也不爱她,她觉得这样很公平。
不管怎样,这个女孩死得其所,贝尔纳达已经准备好演一出嚎啕大哭的好戏,表现出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的哀伤,以此维护她自己的名誉。
谢尔娃从未得到过父母的爱,她从一出生就被养在女奴的院子里,和黑人们一起长大,作为一个白人侯爵小姐,她会说好几种黑人的语言,却不太愿意开口说西班牙语。
事实上,谢尔娃的父母从未爱上过彼此,也更谈不上爱这样一个意外而来的女儿。即便侯爵本人还心存一丝愧疚,但出于一个“基督徒的本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把女儿送进了克拉拉修道院,从此走上驱魔之路。
从这一天起,女孩开始发疯。
她爬上桌子,从这头跑到那头,嘴里高声尖叫着,像魔鬼附体一般横冲直撞。
她把一路上遇见的所有东西都打得稀烂,最后从窗户跳了出去,撞坏了院子里的藤萝架,踢翻了蜂箱,碰倒了畜栏。蜜蜂满世界乱飞,受惊的牲畜吓得大叫,到处乱跑,甚至闯进了修女们清修的卧房。
还记不记得以前听到个笑话:一个警察追着一个无辜的人乱跑,抓到后发现自己抓错了人。
“你跑啥啊?”警察大叫着问他。
“废话,你不追我我能跑吗?”那人也觉得好委屈。
想想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被终日关在活死人的小房间里,时不时地捆上皮带饿个几天......换成我我都想跑。但在修女们眼中,这是简直被魔鬼附身的征兆。
从此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不被归罪于谢尔娃·玛利亚的有害影响。好几个见习修女都在记事簿上写道,这女孩长了对透明的翅膀,发出奇怪的嗡嗡声,飞来飞去。
女孩当然是要想办法报复的,索性将计就计,你们都说我是魔鬼,我就变成真的魔鬼给你们看看。
她谎称自己能看到真的魔鬼,用黑人的语言念咒似的自言自语,连篇的谎话吓得修女们避而不及,甚至没有人能知道,她那些疯狂的行径究竟是因为魔鬼,还是装出来的。
“你可怜的女儿在地上滚来滚去,抽搐不已嘴里狂吠异教徒的黑话,这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这些不正是魔鬼附体的明确无误的症候吗?”
02 玛利亚的金色葡萄
首先建议侯爵把女儿送进修道院里驱魔的,是当地一位德高望重的神父。
那时的德劳拉并未亲眼见过这个女孩,只觉得从侯爵的描述中,女孩行为怪异,又身染狂犬病,送去驱魔是理所当然的事。
于是在这个时候,侯爵拜访了当地的主教以求帮助,见到了德劳拉神父。
一位三十岁左右、衣着整齐的神父应声而至,快得就像从瓶子里放出的精灵。
他神色紧张,面色苍白,目光敏锐,满头乌发里有一缕白发搭在额前。他呼吸急促,两手发烫,似乎不是生活幸福的人。
在故事当中,德劳拉的形象都类似于现代言情小说的男主角:他博学多才,绅士稳重,待人接物都十分有礼貌,又是个神学天才,年纪轻轻就成为主教的左膀右臂,以至于主教把驱魔大任委托给了他。
在德劳拉神父认识谢尔娃·玛利亚之前,他曾经做过一个梦。
德劳拉梦见谢尔娃·玛利亚坐在一扇窗前,外面是一片大雪覆盖的原野,她怀里兜了一串葡萄,正一颗一颗地摘着吃,每摘下一颗葡萄,枝上马上又长出一颗新的来。
在梦里能明显看出,女孩已经在那扇无始无终的窗户前待了好多好多年,一直想把那串葡萄吃完,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她知道,最后一颗葡萄意味着死亡。
这时的谢尔娃还不想那么快就死,因为她还没有遇见真正的魔鬼——爱情。
不过码字机在这里想要过度解释一下葡萄。
据《新约》记载,耶稣和门徒在最后的晚餐所设立的圣餐礼仪中说:“我是真正的葡萄,我的父亲是种植葡萄的农民。”由此,基督徒认为,圣餐的饼和葡萄汁经过祝福后,就成为上帝赐予的礼物。
葡萄在其他文化当中还有相反的寓意。
在希腊神话中,葡萄是酒神的象征,寓意着对本我的放纵。然而无论是基督教中的葡萄还是希腊神话中的葡萄,似乎都有这么一层意思——神的化身。
在基督教中,被称之为圣灵。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加勒比地区盛产葡萄,倘若把梦中的葡萄换成西瓜菠萝什么的,"女孩怀里抱着一堆菠萝,一口一个菠萝地啃......"
似乎画面太美不忍直视……
言归正传.
几日后,神父被主教派往克拉拉修道院为一个女孩驱魔, 然而当他踏进修道院的那一刹那,神父愣住了:被囚禁的谢尔娃·玛利亚,和他梦中吃葡萄的女孩一模一样!
“我们并没有说那女孩被魔鬼附体了。”他这样开了口,“我们只是说有理由这样怀疑。”
“我们现在的亲眼所见足以证实这一点。”院长说。
“请您注意,”德劳拉说,“有时候我们会把某些我们搞不懂的事情归结为魔鬼在作祟,而不去想,会不会是我们对上帝的理解还不够深刻。”
由这个梦看来,女孩的所作所为还真不是被魔鬼附身,而是单纯地反抗,甚至还带着圣灵的光环。这也使德劳拉在真正见到谢尔娃时深受触动:
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即便真的有魔鬼存在,也不是她的过错。
德劳拉端起盘子,舀了一勺裹在凝固的油脂里的黑豆喂她,她躲开了。
他又试了几次,女孩的反应每次都一样,于是德劳拉自己吃掉了那勺黑豆,在嘴里咂了咂味儿之后,他嚼也没嚼就咽了下去,脸上满满地写着厌恶二字。
“你做的对,”他对女孩说,“这太不像话了。”
德劳拉神父作为谢尔娃·玛利亚的驱魔人,开始日复一日地探望并照看她的生活起居,目的是了解女孩究竟是否被魔鬼附身。
但长日的接触让德劳拉发现,这个充满攻击性的女孩实际上只是在单纯地保护自己,她没有被魔鬼附身,甚至都没有狂犬病发作的症状。
03 “我为你而生,为你而死”
当女孩发现他手上包着绷带时,带着一种绝非装出来的天真问他怎么了。
“被一条尾巴有一米多长的小疯狗咬了一口。”德劳拉告诉她。
谢尔娃·玛利亚想看看伤口,德劳拉解开绷带,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我比瘟疫还要讨人嫌吧。”她说。
德劳拉没有引用《福音书》来回答她,而是用了句加尔西拉索的诗,“只要对方能够承受,没有什么是不可为的。”
德劳拉离开修道院时,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感情正在占据他的人生,他似乎渐渐爱上了这个女孩,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德劳拉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魔鬼——爱情。
德劳拉发觉自己最近漂浮在一朵自己的云彩上,除了被魔鬼拖下地狱的谢尔娃·玛利亚的恐怖形象,这世或者来世的任何事物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他躲进图书馆,却看不进去书;他心不在焉地做祷告,并唱起了那把古诗琴演奏过的歌曲,他哭了,眼泪就像滚烫的油滴,使他五内俱焚。
他打开谢尔娃·玛利亚的小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放在桌上。他挨个辨认,带着肉体的贪婪嗅闻它们,抚爱它们,用淫秽的六韵步诗对它们说话,直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
最后,他脱光衣服,从工作台的抽屉里取出那把平日碰都不敢碰的铁戒尺,满腔仇恨地抽打起自己来,狠了心地要把谢尔娃·玛利亚的影子从他的身体里彻底赶出去。
主教心里一直牵挂着他,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一滩鲜血和眼泪中打滚。
“是魔鬼,我的神父,”德劳拉对主教说,“是最可怕的那种魔鬼。”
德劳拉受命为谢尔娃·玛利亚驱魔,自己却被魔鬼附身。作为惩罚,他被派去为麻风病人洗澡,心中却没日没夜地想着谢尔娃·玛利亚。
他试图让自己也染上麻风病,只求一死,却始终未能如愿。
日复一日,他一次又一次地偷偷跑到克拉拉修道院中探望谢尔娃,两人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度过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时光。
当激情渐趋平缓,他们也开始体验日常爱情的琐碎平淡。她把牢房收拾得整整齐齐,像等待丈夫回家一样期盼着他的到来;德劳拉教她看书写字,带她欣赏诗歌,盼望着幸福的一天:他们获得自由,结为夫妻。
德劳拉卸下重任后,德纳瓦埃斯神父承担起了为谢尔娃驱魔的工作,他平易近人的态度让谢尔娃并不怎么抵抗,并且客观地驳回了修道院声称谢尔娃被魔鬼附身的罪状。
德纳瓦埃斯神父公开表明,谢尔娃·玛利亚并非被魔鬼附身,他的所作所为只是来自黑人的习俗和对驱魔产生的恐惧而已。
众人愕然,却不得不接受神父的话。
事情看似向好的方向发展,然而就在德纳瓦埃斯神父离开修道院后的某一天清晨,他的尸体被人们在河流中发现。
这似乎是上帝的意愿,谢尔娃又一次被打上了魔鬼的烙印。
谢尔娃·玛利亚被强行带到了活死人住的那栋楼里,关进了一间上锁的牢房,这天夜里,皓月当空,德劳拉把两只手都挖烂了,也没能打穿封住地道的那堵墙。
故事的结局还是以那个有关金葡萄的梦作为结尾:
已经奄奄一息的她又梦到了那扇窗户,窗外是大雪覆盖的原野。她的怀里兜着一串金色的葡萄,她每吃掉几颗,葡萄串上马上就长出新的来。
可这一次,她不再是一颗一颗,而是两颗两颗地摘,为了把最后一颗吃进嘴中,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因为她知道,最后一颗葡萄意味着死亡,她迫不及待地去迎接死亡。
04 有关于爱情和其他魔鬼
女孩问过他,是不是爱情真的能战胜一切。
“没错,”他答道,“但你最好别信。”
马尔克斯在书中写到:爱情背天性的感情,它把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带进一种自私的、不健康的依赖关系之中。感情越是强烈,就越是短暂。
这也印证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式的爱情,他从不书写健康的爱情。
从年龄上来看,德劳拉三十六岁,谢尔娃却只有十二岁。从身世上来看,德劳拉(极有可能)是主教的私生子,而谢尔娃更是父母预谋婚姻的产物。
二人的生长环境截然相反,一个处于极端的理性,一个在畸形的家庭关系当中,都毫无健康可言。然而就是这样的两个人,通过一个预示命运的梦境相互连系起来,坠入爱河。
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爱情就像火焰,似乎的确能够战胜一切,但也能摧毁一切。
德劳拉在懵懂的年纪曾无意中翻阅过一本禁书,书名叫做《高卢的阿玛迪斯》(Amadís de Gaula),但由于主教的阻挠,他始终都没有读完这本书。
事实上,这是一部著名的骑士文学浪漫故事,讲述了阿迪玛斯与奥里娅娜的爱情,最初完成于西班牙或葡萄牙,据说堂吉诃德就是读了这本书才发疯的。这本小说在故事中不经意的出现,却成了《爱情和其他魔鬼》整个故事最重要的暗线。
德劳拉颤抖着翻了翻,明白了自己差一点就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最后他鼓起勇气问道:“您了解这是一本禁书吗?”
“就像了解几百年来最优秀的小说一样。”阿布雷农肖说道,“现在已经不印这样的书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给有学问的人看的专著。那么今天的穷人呢,他们如果不偷偷地看这些骑士小说,还有什么好看的呢?”
德劳拉是一个内心期待美好爱情的人,但在基督理性的压抑下,他似乎从未尝过爱情的甜蜜,以至于当爱情到来之时,做出了仿佛面临可怕魔鬼一般的反应。
那他对于基督教的态度呢?
马尔克斯更是写得简单明了:那是一个崇拜死亡的宗教,它给了人们面对死亡的勇气和乐趣。
“但我不是这样的。”他说道,“我认为唯一最要紧的,是活着。”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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