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选录】风月无情人暗换——欧阳修词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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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采桑子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过年时产生过一种奇怪的体验：放完鞭炮，地上一片红色的狼藉，人们都进屋去忙了，巷子里空空如也，没有声音，我则忽然感觉很难过。

准确地说是忽然感觉很凄凉，然而那时的我应该刚上小学，还不知道世上有“凄凉”这个词。

虽然不明所以，但那个画面、那种感觉，过了许多年都非常清晰。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猛然明白了那种“难过”的原因。

我六七岁的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02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这首是最符合欧阳修士大夫本色的，而且帅得很。

怎么个帅法？我说不出来，大约多读几遍就出来了。

03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和上一首形成鲜明的对比，刚才还“挥毫万字，一饮千钟”呢，这里就“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真是佩服这些人无痕角色转换的本事。

这首词写得真是好，纤细娇媚，又深情款款。上下片的结句都有不尽之意。

04蝶恋花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第一次见到这首词是在金庸的小说里，以至于画面感很强，眼前浮现出程英陆无双的童年游戏。

叶嘉莹先生说，“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没有炫耀摇动的感觉，含蓄优雅，品格高贵。

小词可以见出作者的修养和境界呢。

05蝶恋花

画阁归来春又晚。燕子双飞，柳软桃花浅。细雨满天风满院。愁眉敛尽无人见。

独倚阑干心绪乱。芳草芊绵，尚忆江南岸。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仍然是在《神雕侠侣》的开篇，采莲女有口无心地欢唱“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倒是一边的李莫愁和黄老邪听了这两句词各自叹息：他们都是心有深悲的人。

看来“共情”的产生是需要心理基础的。

这首词从开头读下去，都是温柔绵软的感觉，好像淡淡的春愁被软柳娇花轻风细雨托着，这些并没什么出奇。却是最后两句犹如当头棒喝，拨开那些迷人的烟瘴，冷冷地摆出一个残酷的事实：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这两句包容性很强，可以装下许许多多的风景和心情，又最能戳人心窝。李莫愁听了得去杀两个人冷静冷静；黄老邪听了估计要放舟碧海吹他的玉箫，把这种行为艺术玩儿得更高端；要是贾宝玉那种啰里吧嗦的人听了，只怕要哭上大半天。

06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兔子先生说，他的古典文学启蒙来自于小时候看《还珠格格》里紫薇才女掉书袋。这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就是一个典型。

这首词真是淋漓酣畅，句奇语重，颇合我的口味。要把“自是”“一曲”“直须看尽”“始共”这些字眼使劲儿读出来，感觉就有了。

07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偏偏是写夏天的诗词容易让人读出清凉的感觉来，好像得到了空调、凉席与冰镇西瓜。

08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满眼春光百事非”的感觉。

这首词本来写得很好，悲凉的味道比“风月无情”等句更温厚。可惜我接触它太早了，初一还是初二的时候就简单粗暴地背了下来，那个时候我还不大会欣赏。后来再读感觉已经麻木，始终没有带给我新鲜的刺激。

看来小时候背诗这种事，也有不光是只有好处的。

09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上片是生动到极致的形容，下片是欢喜到疏狂的心境。特别喜欢“白发戴花君莫笑”，闭上眼睛好像看到一个笑眯眯的老头儿形象。

10少年游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到“隔”与“不隔”的区别：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

我觉得整首词都不隔啊，浑然天成。上片那些数词给人一种悠远不尽的感觉，并且一再叠加，音韵谐美。下片立刻能让我想起春草池塘黯然销魂那些鲜明刻骨的意境。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如果真有“咏春草”的题目，这真是妙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