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德·达尔1990年11月23日死于一种奇怪的血液疾病。去世时家人都在身边,他向每个家人保证,自己并不害怕死亡,“只是我会无比思念你们”——完美的告别语,然后一个护士过来给他扎了一针,他骂出了人生最后一句话——“哦,操。”以一种他在故事中惯用的逆转方式给他奇特的人生留下最后一个不甘的注脚。
病中闲来无事,看了一部英国电影《小乌龟是如何长大的》,达斯汀·霍夫曼演一个害羞呆萌的老单身汉,为了追求一位芳邻寡妇,在家中偷偷养了几十只乌龟。朱蒂·丹奇一向演冷硬爽利的英国女性,比如维多利亚女王、“007”的M女士等等,在这里演一位春心荡漾的老太太,竟也是各种妩媚妖娆、风情万种。
当然,这不过是一个小格局的电影而已,小花园,小宠物,英国式的小浪漫、小幽默,还有一点点白色圣诞节的小气氛,对我来说却是恰到好处的组合,躲在被窝里一路看下来,只觉得身心舒畅,无比熨帖。在中年哀乐的泥沼中偷得半刻闲暇,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消磨方式呢?
乌龟们终于都散了,可怜的霍比先生落寞地回到空荡荡的房间,然后敲门声响起……就在结局的小小逆转中,我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这个故事在什么地方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怪异和促狭感。上网一查,果然是罗尔德·达尔的作品,而且是1990年他去世之前写的最后一篇小文章。按照他的传记作者杰米里·特雷格罗恩(Jeremy Treglown)所说,这是他带着一种“新的善意”所写的作品。
罗尔德·达尔可能是世界上最会讲故事的人。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和《小熊维尼》一样,他的作品大多是从口述转成文字的——他有五个孩子,他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所以这些故事大都情节紧凑、语言轻快活泼、大量使用动词,以及各种随性所至的文字游戏,whizzpopping(噼啊扑)、hippodumpllings(肉丸子河马)、crockadowndillies(爬虫鳄鱼)、natterboxes(叽里呱啦大王)……
《纽约客》上有一篇叫《糖果人》的文章,探讨为什么全世界的小孩子都那么热爱达尔(尤其是8岁到11岁的孩子),而成年人对他的作品却抱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或者说得直白一点,大人们厌恶他的小说,尤其是已经为人父母的大人。他的书经常出现在各种图书馆协会为孩子们开出的禁书名单之列。1995年,美国弗吉尼亚州一个妈妈发誓要将达尔的书从小学图书馆里清除出去,她告诉《华盛顿邮报》说:“(他书中的)那些小孩子各种品行不端,反抗大人,而且他们的行为从来没有任何后果。”
乔治·奥威尔曾说:“在孩子眼中,大人之所以显得丑陋,是因为他们总是得往上看,而没有几张脸经得起这种视角的检验。”
达尔一向不惜以最可怕的文字来描述大人的丑陋——在《世界冠军丹尼》中,他写恶林场主黑兹尔(Hazell)先生“巨大的、闪光的啤酒脸……像火腿一样的粉红色”;《詹姆斯与大仙桃》中,海绵阿姨像“一颗巨大的煮过头的卷心菜”;《乔治的神奇魔药》中那位坏脾气的姥姥“牙齿发黄,小嘴缩起来像个狗屁股”……
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两岁孩子的妈妈,重读《玛蒂尔达》、《女巫》、《乔治的神奇魔药》、《詹姆斯与大仙桃》、《查理与巧克力工厂》是一种五味杂陈的阅读体验。他的故事比我记忆中的要黑暗得多。
《乔治的神奇魔药》基本上就是一个小男孩试图毒死自己祖母的故事,当然是个很恶毒的祖母。《玛蒂尔达》讲的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如何对抗愚蠢无情的父母和一个恶魔校长。这三个成年人几乎犯下了成年人对小孩可能犯下的所有错误和罪行。
《女巫》里姥姥描述女巫残害小孩子的手段之残酷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把他们变成大人都讨厌的东西,比如鼻涕虫,大人一脚踩上去就踩烂了,也不知道那是个孩子;或者变成一只跳蚤,大人拿出毒跳蚤的药粉,一下子就玩完了;或者变成野鸡,然后在打野鸡的季节开始前一天把它们放到森林里,大人们一通劈劈啪啪乱枪打死了,然后拔毛、烤熟、当晚饭吃。
当然,小主人公和姥姥对付起女巫来也绝不手软:
“再下来,我的宝贝,你我最伟大的工作开始了!我们收拾行李去周游世界!我们到每个国家去,找出女巫们住的房子!我们把每座房子都找出来,找到了你就溜进去,或者在面包里,或者在玉米片里,或者在布丁里,反正看到食物就滴上两滴你那种致命的变鼠药。我们将取得胜利,我的宝贝,一个无与伦比的伟大胜利!我们完全自己干,就你和我!这将是我们余生要做的工作!”
真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啊。
美国马萨诸塞州梅里马克学院的学生们正在看罗尔德·达尔的《查理与巧克力工厂》
罗尔德·达尔一向认为,孩子与大人本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大人如果真想了解孩子,最好的办法是跪着生活一个星期,他就会知道生活在一个大人国度里的小孩是什么感觉。小人儿为了在巨人的领地上生存,得需要多大的智慧和勇气。
在大人与孩子之间的战争,他永远选择站在孩子的一边。他的主人公们经常是失去双亲的孤儿,或者父母虽在,却是可怕愚蠢的俗物,不吝于对孩子施以最严厉的处罚。但孩子们最终会凭借魔法或者聪明的计谋(成年人认为是品行不端)以小搏大,扭转乾坤。
他的故事给孩子的愉悦和安慰大都是原始的:复仇、糖果、欢乐的粗俗,以及意识到世界上某个地方还有一个大人对他们怀着本能的同情,并会向他们伸出援手。就像那位“好心眼的巨人”,当别的巨人每天晚上跑到世界各地吃人的时候,他却悄悄地来到小朋友的窗前,把梦用小号吹进孩子们的头脑里去——“都是些好梦,可爱的金色的梦,让做梦的人有个欢快时光的梦。”
见过达尔的人都说他手大脚大头大,活脱脱一个“好心眼的巨人”。《好心眼的巨人》里那位巨人收藏了成千上万的梦,并按照好梦(phizzwizards)与坏梦(trogglehumpers)分门别类,都藏在洞穴的玻璃罐子里,其中一个梦简直就是他的夫子自道:
“我写了一本书,如此令人兴奋,简直没有人舍得放下。只要你读了第一个句子,你就会被迷住,不看到最后一页就不罢休。人们在城市的街道上走来走去,一个个撞得东倒西歪,因为他们都埋头在看我的书。牙医一边读一边给人补牙,但没人在乎,因为他们都坐在牙医的椅子上读着我的书。”
明年是达尔的100周年诞辰纪念,很多纪念活动已经开始,比如兰登书屋推出的一个叫Twitor Miss 的手机游戏,取材于达尔的《蠢特夫妇》,孩子们通过各种方式捉弄他笔下这对恶毒的夫妻赢取分数。
罗尔德·达尔的祖先是苏格兰传奇英雄威廉·华莱士,华莱士被上吊斩首之后,整个家族被逐出英国,迁往挪威,直到19世纪80年代才重新由挪威迁回英国。达尔出生于1916年南威尔士,父亲做海运生意,收入可观,一家人其乐融融。但达尔3岁那年,7岁的姐姐艾丝翠德死于盲肠炎,一个月之后,伤心欲绝的父亲也死于肺炎。他的母亲虽然可以选择回到挪威与亲戚一起生活,但最后还是决定留在英国,因为罗尔德的父亲生前一直十分希望他的儿女能在英国接受教育,他认为英国的教育是最好的。
达尔此后的人生陷入了一连串的厄运。先是在车祸中被削去了鼻子(一个医生给他重新缝了回去),然后他被送到英国的寄宿学校,在那里受尽各种虐待。“二战”中他加入英国空军,第一次执行起飞任务就在利比亚沙漠坠机,他躺在沙漠里,颅骨破裂,脊柱错位,鼻子深陷到脸颊之中,差点死掉。
但是,这段经历促成了他写作人生的第一部作品《坠机余生》(Shot Down Over Libya),他甚至认为这次坠机事件可能改变了他的大脑结构,突然让他变成了一名天才作家。他早年曾经想成为下一个海明威或菲茨杰拉德,在《哈泼》、《纽约客》杂志上发表了一些短篇,还得到了美国出版界传奇人物马克斯韦尔·珀金斯的赏识,珀金斯曾经想出版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但几天后却意外去世。达尔最终放弃了严肃文学上的野心,转向短篇小说,以及儿童文学。不久,他得到迪士尼的赏识,并受邀前往好莱坞写他的第一部儿童作品《飞机小妖精》(The Gremlins)。
但悲剧接踵而来。他的儿子西奥还在襁褓之中就遭遇车祸,脑部遭受重创,眼睛也几乎瞎掉。长女奥维利亚7岁就因麻疹性脑炎离开了人世,妻子派翠西亚·纳阿尔在怀第五个孩子露西时三度中风。但也是在这些日子里,达尔开始给他的孩子们讲故事,《查理与巧克力工厂》、《詹姆斯与大仙桃》都是这样写出来的。
他的传记作者都为他的复杂两面性所迷惑。一方面,他是一个战争英雄,一个慈善家,一个温柔的父亲。他曾经半夜在草地上用除草机画出女儿的名字,然后第二天早上告诉她是仙女干的。他以不可思议的勇气和智慧——就像他在小说中赋予他的小主人公的那种勇气和智慧——应付一连串的家庭变故与危机。在经历他儿子那样的事故之后,大部分父母的反应可能是焦虑无助,但他却跟几个专家一起发明了一种新的医疗设备,阻止脊髓液压迫大脑。西奥因而康复,之后顺利长大成人。这种设备后来还帮助了成千上万类似的患者。他设计了一套严酷(也有人说“残酷”)的康复程序,帮助妻子从中风中康复过来,甚至变革了整个中风康复治疗的流程。另一方面,他是一个让人不快的人,一个恶霸。很小的时候他就把妹妹包在枕头里,朝她射击bb弹。成年后,他会故意在餐桌上惹事生非,引人关注。他欺负编辑、出卖朋友,甚至公开发表反犹声明。他告诉一位记者:“犹太人有一种特性,他们挑起仇恨……我的意思是,无论在任何地方反对任何东西,总是会有个原因,即使是像希特勒那么可鄙的人选择他们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就像《查理与巧克力工厂》里,当那些不讨人喜欢的孩子遭遇各种厄运时:一个被吸入巨大的玻璃管,一个掉进肮脏的垃圾槽(甚至可能掉入焚化炉),一个被吹成巨大的蓝莓——威利·旺卡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即使不是虐待狂式的,也是幸灾乐祸的。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 文章选自《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61期,版权归本刊所有,请勿转载,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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