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歪果仁，不远万里来中国，“骗”人买房，顺便拍了部纪录片

在北上广买房子，情况大致是这样的：买家从728万开始砍价，从下午砍到半夜，最后745万成交。

但在三四线城市，房价没这么高，卖房子也没这么容易。开发商们得花式营销。比如，雇一批老外模特，到开盘仪式上站台、表演，让那些地处荒郊野外的楼盘，摇身一变成为国际范儿豪华社区，再高价卖出。


▲签约业主纷纷跟“英国侍卫”合影

那些被请去站台的外国人，知道他们干的这桩营生叫做“靠脸吃饭”，也戏称自己是“白猴子”。

除了表演，“白猴子”们还需要扮演CEO、建筑师、医生，甚至奥巴马的使者，制造出高大上的国际化气氛。




▲活跃在广告业的各类“白猴子”

大卫·博伦斯坦就是一名“白猴子”。他那时在四川做人类学研究，在街头遇到一个中介，很快被邀请到某房产开业典礼上表演。他和另外三名初次见面的白人，组成了“美国著名乐队”，跟着音乐装模作样吹黑管。

大卫就这样入了行，生意最好时，每周参加至少三次表演，每次的收入，足够付两个月的房租。

他这样理解中国人对他们的需求：“（中国）遍地都是机会，人们对新产品的需求在迅速增多。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的白人脸孔，就是一个新产品。”

大卫一边从事着“白猴子”的行当，一边拍了一百多个小时的素材，想用作博士论文的资料。离开中国后，他通过朋友把拍摄的素材发给一位丹麦制片人，决定把它制作成一部纪录片。

他原本觉得，“白猴子”是21世纪最大的笑话，后来发现，还有比“白猴子”更荒唐的。

大卫最后制作出来的纪录片名叫《梦想帝国》，讲述了他的经纪人，也就是重庆的一位“白猴子”中介Yana的故事。


▲Yana站在两个扮成英国侍卫的“白猴子”中间

2012年，Yana开始做“白猴子”中介，从新手做到了业内翘楚，眼看梦想要实现，结果遇到房产泡沫破裂，她的梦想也随之破灭。

大卫的镜头完整记录了Yana这段奋斗之旅，也展示了西南中国房地产市场的变迁。用一个词概括那段狂热的时期，大卫选择的是欧逸文的书名：野心时代。

《梦想帝国》获得了塞萨洛尼基纪录片金奖，还入选了包括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在内的，十一个国际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

最近，大卫正奔波在欧洲大陆，到处参加纪录片影展。但他拍这部片子的初衷，其实是为了给中国人看。眼下，他最大的心愿，是尽快让中国观众看到这部纪录片。


▲故事开始于2012年的中国重庆

纪录片的开始是2012年的重庆。Yana只身来到这里，一无所有，但心怀梦想。她和合伙人Jimmy共同创办了一家中介公司，核心业务就是租赁“白猴子”。

首先要找一批白人。这不难。Yana和Jimmy通常夜晚在酒吧跟外国人搭讪，递上介绍卡片，告诉他们自己是中介，可以提供表演、走秀等兼职工作，然后拍下他们的身材样貌，记下他们的特殊才艺、联系方式。用这种办法，他们积累了一批“白猴子”，有乐手、歌手、舞者和走秀模特，可以满足客户们的不同需求。



▲Yana用简单英语和小卡片跟“白猴子”们沟通

那时的房地产业正在上升期，“白猴子”供不应求。Yana的公司也生意兴隆。

每天，“白猴子”们坐满大巴车，跟着Yana，经过城中工地、郊外树林，来到黄土裸露的会场。

大卫就在其中。他跟三个才刚认识的几个老外，当场组成了乐队，马上就要上台表演。不过他们的表演，并不需要任何排练，也不需要演奏技巧。已是老手的“键盘手”告诉大卫，不用担心表演质量，只要皮肤不是黄色的，就可以上台。


▲大卫（右一）所在的“著名乐队”正在表演

演出结束，大卫和“乐队”的其他成员，从Yana手上接过厚厚一叠百元钞票。


▲每次演出，“白猴子”们都会获得可观的酬劳

Yana的合伙人Jimmy，则忙着和潜在投资人吃饭。Jimmy操着重庆话推销：“这个公司的前景你不用担心，因为毕竟现在中国经济发展，老外都来中国淘金。”一顿火锅吃下来，投资人满意地拍了板。


▲谈生意，有酒就顺畅多了

和Jimmy不同，Yana是外来人口，她孤独地生活在这座城市，甚至没有自己的落脚地。她每天就睡在公司的沙发上。她最大的心愿是，在重庆给父母买一套房。

年尾，公司业务扩张，有了比原先大七八倍的新办公室。乔迁派对上，Yana捧着蛋糕站在台上，听着宾客们的祝福，感到自己的梦想正在一步步实现。

2013年，新办公室更专业，有了更精致的摄影棚。Yana指挥着四个模特——三个白人，一个黑人——拍摄宣传视频。


▲Yana请了专门的摄影师，还亲自示范眼神表情

如今的她更成熟，英文讲得更顺口，谈生意也越发得心应手。客户犹豫着想找其他中介，Yana特别老练地说服对方：“其他小经纪人可能会乱要价。”客户说预算不够，她立刻推销出比白人模特价格更低的黑人模特，说他们性格开朗，也能取得不错的宣传效果。

仅仅一年，Yana和Jimmy就把公司做到了整个重庆业内的顶尖。但是，他们不知道，当地的房地产行业正在起变化。

城区市场过于饱和，开发商们开始在远郊区县大兴土木，把农村变成巨型城市。“白猴子”们去表演的地方，也越来越远。


▲Yana知道，“只要老外往那儿一站，那就变了，就不是某个偏远山区的房子，而是未来国际化的城市”

但那些位于农村的新城，遍地都是空置的建筑物，在大卫的镜头里，看起来就像外星人的航母。一位以捡空瓶子为生的老人告诉大卫，当时为了建造“世界田园城市”，当地盖了一座号称亚洲第一的体育场，但是周围的公寓楼全都空着，巨大的体育场也总是空无一人。

开发商们还在拼命鼓吹楼市，继续让“白猴子”们成批成批地粉墨登场，营造出繁华盛世。



▲房产开盘仪式上歌舞升平，业主纷纷签约

Yana每天带着“白猴子”们来回跑，一天里有十个小时在车上，路费等开销也大。生意看似红火，实际上却入不敷出。Yana自己的财务出现了严重问题，她信用卡的利息比每月工资还高。

主动上门的客户渐渐少了，她不得不跑房交会当面推销，但得到的都是冷淡回应，或者被压价。房产界已经没有能力再支付“白猴子”的成本了。

2014年，房价大跌。烂尾楼像一座座水泥坟墓，让规模庞大的空城，更添灰暗和沉重。

业主们戴着口罩，聚集到小区门口抗议。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虚假宣传骗了。“他们宣传的是……那边都是外国人住的高端社区，但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一位业主对着大卫的镜头说。


▲感到受骗上当的业主们群起抗议

Yana看到业主们抗议的照片，极为自责。她开始意识到：她和“白猴子”们工作得越出色，业主们上的当就越大。她开始反思，房子意味着家和安定的生活，但弄虚作假，让人们生活得更糟糕，这样的房地产行业，会不会崩溃？

Yana感到痛苦，也无法再装作自己依然喜欢这份工作了：“在中国要展现极度自信，让客户感到你家生意很好。但这些东西都是装出来的，因为真实情况根本不是这样。”

Jimmy喊Yana跟旗下的“白猴子”们一起喝酒，她拒绝了。Yana看起来有点颓废，跟两年前开朗话唠的她判若两人。


▲Yana情绪低落，有点撑不下去了

房价还在持续下跌。越来越多发觉吃亏上当的业主们集体闹事，甚至冲到售楼处，捣毁了沙盘。

Yana最终把她的股份卖给了Jimmy，而她自己还背着一身债。


▲电影在Yana的眼泪中戛然而止

公司的业务仍在继续。“白猴子”市场也依然存在。只是，游戏规则已经发生了改变。

中介不再在街上搭讪白猴子，而会在YouTube上寻找外籍人士，再送到中国，签长期合同。而需要“白猴子”的行业，过去主要是房地产业，现在则转移到其他行业，比如时尚业、广告业。

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提出了“景观社会”的概念，也就是，我们现在的生活充斥着“景观”——一种故意为之的表演和作秀。景观的幕后操纵者，通过制造景观，控制消费者，把他们变成了沉默服从的奴隶。

“白猴子”们，就是这样的景观。但景观，会不会有一天失效呢？

责任编辑：李妙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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