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茶馆》,上海有《繁花》。”
作为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拿过茅盾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鲁迅文化奖的《繁花》,已经算得上一张文化领域的上海城市名片。
金宇澄的这部代表作,以上海话完成,讲述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上海人的市井生活。
小说以大量的人物对话与繁密的故事情节,像“说书”一样,随着时代变迁,描绘出一副上海人生活图景。
王家卫买下了改编权,将要把小说拍成同名电影,章子怡和吴亦凡主演。而舞台剧版《繁花》也即将在上海公演。
舞台剧《繁花》分为三季,全部沪语演出,第一季2018年1月26日在美琪大戏院首演。
第一季分为60-70年代与90年代两条时间轴,讲述在上海城市变迁与时代转型大背景下,阿宝、沪生、小毛等上海市民阶层小人物的成长经历与生存状态。
《繁花》首轮演出由一批上海本土青年演员担纲,马晓伟、张芝华等老戏骨助力。在话剧正式开演之前,我们进行了一次剧组探班,采访到导演马俊丰,看看关于这部改编难度颇大的沪语开年大戏,他有什么话要说。
Q=外滩
A=马俊丰
Q:这部戏是想要用三季来呈现,能讲讲为什么选择这种形式吗?
A:因为我们这个戏不是按章节来讲的,而是按故事,三兄弟这个主线就是我们第一季的内容,从他们相识相交到决裂,本身也是贯彻全书的。
我们一开始就是挑最初感兴趣的角色进行书写,想先讲完他们的故事,但是因为不也想放弃其他角色,所以做三季的这个决定,其实后面两季也还没有完全决定好。
导演马俊丰
Q:刚刚一直在说小说原著,但是现在很多戏剧改变都会被小说束缚,想问问您怎么考虑这个问题?
A:没事儿,要是小说够牛逼,被束缚就被束缚了。我觉得现在戏剧改编的最大问题是够不上小说的高度,或者说是没有办法在自己的语境中,二度创作中达到自己的高度。这个也可以说是束缚吧。我觉得问题在于我们如何把原小说的材料用在自己的创作中。我可以很不尊重原著,但我必须认同它。你是不是认同小说作者所构建的这个世界?如果认同的话就好办,如果你不认同的话,那我尊不尊重它能不能呈现它就都没意义了。
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繁花》,《繁花》本身就是一部争议很大的作品,所以我放了一句狠话给身边的朋友,我说繁花其实是文学艺术上审美的分水岭。你面对一部作品肯定有这样那样的争议,但你是以怎样一个方式切入到作品中是很重要的。
很多戏剧是过于尊重原小说,或者说过于怕对原著产生什么破坏性的东西。但是繁花不一样,它其实是给了我们一个平台,有极大的空间让我们去弥补,有时甚至给我们一种错觉,可能我们对角色的掌握比金先生还丰富。比如说一个人的星座,我们戏里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星座,十年前没人会这么排戏,我们知道星座其实没什么用,但现在就可以有这么一个切入方式。有了星座可以勾勒出他的一个行事方式,这其实都很有趣。
舞台剧《繁花》定妆照
Q:有很多观众难免不同版本之间进行比较,小说也好,电影也好,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A:我其实很早就给自己建立一个观点,就是戏剧演出始终是为观众服务的。它和许多独立创作的艺术形式不一样,比如画画。戏剧演出只有在你走进剧院的那么一刹那才成立,不然就成了戏剧文本。
对我个人来说,我很看重观众的评价。但是观众的构成又非常复杂,所以我到底要为哪一类观众负责是很难的。我老师老说“屁股要坐在观众席上,做实验戏剧要把观众实验到剧场里面来”对我影响很大。
这个戏也是这样,金老师说自己是个说书人,他自己也是个喜好观众的人,不然他不会把上海话改成有上海味道的文字。所以我们做戏剧更多也是要观众看到我们的作品,认同我们的作品。和其他作品比较这个问题我是还真没想过,但你说还原小说中的一些场景还是要努力的。比如说常熟老宅,我们用密密匝匝的一场戏来表现它,因为它太精彩了。读过小说的人都知道那是迈不过去的一场。之前也从来没有欣赏过这样的描述,结结实实的对饭桌的描写,所以它对戏剧二度创作是非常大的困难,也基本没什么敢拍饭桌戏,都草草了事。所以我们如何确保这个场次以一个长镜头的方式展现在观众眼前,这也是我们的一个难点。
所以我觉得,你觉得好的东西就好好地摆在舞台上,有一些私货就在不影响原剧的整体状况下悄悄地夹在里面,有自己的表达,能做到这个就不错了。小说原著很含蓄其实铺得更开,简单单纯,人物关系细腻,我们要做的就是不能破坏这个质感。
Q:那么会有哪些私货呢?
A:我觉得艺术家都会有自己的思考。比如说,关于上海话这个东西,什么是上海的,我们每天都在进行大量的基础工作和无用功,把自己认为是上海的东西给剧组的其他所有人看,但这种东西说不清楚,它就是一种感觉,一种认识,没有很强烈的理论传承。
比如上海的画报、建筑、街道都会影响到创作。个人来说,其实我不是上海人。咱们剧组的金佳就会说他是长乐路的小孩,那个坐标在他心里就是会闪闪发光,以那个地方为圆心铺开。
我明年在上海是正好十年,但是这十年我的坐标是非常分散的。哪些是我需要表达的坐标,加在戏里面,其实我内心也是有判断的,可能是地理坐标,更多的可能是情感坐标,我会轻轻地放在里面。这其实也是艺术家对自己的负责,就为什么会对这个作品感兴趣。
排练现场
Q:《繁花》说沪语,演员都是上海人吗?
A:说上海话的演员都是上海人。我们演员都是80后、90后。80后还好一点,90后、尤其是95、96的演员,对他们来说,90年代和60年代是一样的,都是过去时,和他没什么太大关系。
所以我们排这个戏从创作角度来说,更大程度上就像在排莎士比亚的戏,或者是在排古希腊的戏,把它当材料来排。但是因为里面融合了很多个人情感,就极深的上海对我的影响,而且是读了这本书之后我才发现的。
比如说上海女人,其实原来我很看不懂上海女人,从生活中你无法直接接受她。书里老金写了很多不响,不响就是上海人的一种处事方式,北方人没有的,你说呀你告诉我呗,他会直接问,广东人也会。其实我生活了很多座城市,他们都不会不响,但上海人真的是会有一个不响。他会用这种方式作为一个回答。当他不响的时候,其实他已经回答了。但之前很多时候我是不理解这个,这种处事状态。因为上海男人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上海女人就看起来比较强势,比较要,冲击力比较大,就给我们这种见惯其他地方女孩儿的男生有一种不适感。所以就错过了很多,因为你看不懂,就不敢接近。但是看完这本书,你就发现其实你懂了。有些东西你知道它是怎么回事,也知道它的来龙去脉,知道他的点在哪里,做事的风格是怎么样子的。
舞台剧《繁花》定妆照
Q:《繁花》里都是日常的细节,这个戏其实是个非常“淡”的戏,这种淡在小说中可以通过文字慢慢琢磨味道,那么放在舞台上怎么处理呢?
A:我们不是排上海,而是排金宇澄笔下打动我们的那一部分上海,那就是在读原著过程中引起我们情感涟漪的一部分东西。老金那说实话从网络、收获版到单行本都是有非常大的变化,他很聪明,他说他自己是老太太生孩子,非常小心,正是这种小心某种程度上铸就了他的成功。他把很多泥泞和戏剧性的东西抹掉,让更多人可以接受,尽量平淡化。你说吃饭有什么好看的,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某一瞬间激起了我们心中的某些东西。
所以这次对观众来说挑战更大,要提醒进场的观众要稍微调整心态。因为上海的观众是被音乐剧和悬疑剧喂饱的观众,要看有戏没戏,可我们这么清淡,它到底靠什么吸引观众,其实很危险的。
Q:那您期待观众被什么吸引呢?
A:观众进来看到是一幕一幕非戏剧性的东西,像画一样,流动画面,像一种很无趣的纪录片一样的东西。老金说,有一天他吃饭的时候录了一盘录像带,其实那天没发生任何事,但当他看到自己某个时期的衣服,被丢弃的衣服,已经不知道去哪里的朋友,已经不用的东西出现的时候本身就会有情感的代入。我觉得这是目前我们比较重要的东西。
Q:因为我们平时了解到的观众诉求就是解压好玩、有情感满足,那《繁花》似乎是不太适合现在的市场,这个问题目前怎么考虑呢?
A:我觉得娱乐有很多种。大家去景区都是要看大瀑布,看波澜壮阔的海,但这场戏就是一条优雅的小河,有地方可以看到河底清澈的石头,小小的河湾。其实它就是另一种审美。有时候你也会从没有戏剧性的东西中得到娱乐。现在的关键是我要如何把他拉入到这种审美中来,让他知道这种方式。这个其实进入剧场让观众自己来。其实我觉得厉害的地方是,当你营造了一种环境和氛围之后,观众会不自觉地知道这是你需要做的一种方式和环境,他会找到自己的位置再平衡。但是如果他就觉得这不是我想到的,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了。我就是把这个状态和频道调到我觉得可以和观众对接的一个方式。
舞台剧《繁花》定妆照
Q:《繁花》的版权在刚刚确定话剧版权的时候,金老师说不要用上海话、不要用女编剧,结果现在这个戏就是在用上海话和女编剧,那么是怎么考虑的呢?
A:我觉得一定要用上海话。我读小说前,我没有那么深的上海话基础,但是我读到的就是上海普通话的感觉,深深地扎在我脑海里。所以我觉得说上海话是这部戏非常重要的一个特质。比如沪剧有很多尖团音,但我们这个只是说上海话的话剧,优雅的上海话,生活化的上海话。
Q:用已经被大家误解为怀旧的上海话去演绎一个市井故事,又要显得时尚,这个上面有没有更多层次的考虑?比如多媒体和音乐上?
A:这也是我们一开始讨论得最多的一个点。因为语言首先是进戏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质,我们在语言上花了很大的功夫。比如尖团音,大家都觉得很舞台、形式化,去掉之后本身就会很市井,家长里短。但上海话很多时候是有点火气的,听上去就像在吵架,现在就是尽量让它不要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把这些东西调节好,就会有语言特殊的质感,优雅的市井气。从语言本身,是要有一点点提纯的,把它从日常生活往优雅和疏离感提纯,但又不是在语言的发音上向以往的舞台作品靠拢,其实具体技巧完全是在语言处理方面的。
音乐是B6做的,就很电子。我们在最初聊这个戏的时候,建立了很多交织。比如说我说的一些关于服装、音乐的要求,他都表示认可。然后就是雷磊,他是做80年代怀旧动画的,然后在找多媒体制作的时候,我和B6同时想到了他,就很神奇的一件事。雷磊一开始是什么都他说了算的,但是他来这个戏是来做服务的,要看大家的状况,所以一开始非常不适应,甚至抵触。我也是很后面才进入角色的。有一天就突然和我说愿不愿意来拍这个戏,我躺在床上翻书看,这个戏我之前就看了很多很多遍,就鬼使神差觉得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吧?我还查了知网,关于它的一百多篇评论,装订成册,书上贴了无数事件人物线索标签。当他们制作部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说就在我床头,他们就吓坏了。所以我去了之后,发现我和他们对这部戏的认识是一样的,就不能做传统的怀旧话剧。对我来说难的其实是我不是上海人,有趣的地方也是这个。
我们这个戏其实有很多很多争论,我们之前大家对我在导演阐述上的认可和落地的认可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说的好和你说的好不是一个好,所以大家在人本理念和现场理念上有一个激烈的交流。我没指望二月份把非常完美的东西呈现给观众,但二月份非常重要,给观众看的东西很有趣。有人问我可以演够100场吗,我说可以,所以我在第一轮的时候允许自己有一些很小的开放性的东西,就是接触观众的缓冲区。我会在这个戏上设置一个很大的角度,对演员的自由度很高。这个戏一定给大家一个宽容度。
现在的状态和前期的创作理念也有很大不一样,角度上进行了很多微观细致的调整,在和演员接触之后,深入地挖掘剧本,大家互相激荡碰撞之后发生的调整。也有很多坚持的部分。
Q:那这部戏会在上海之外的地方演出吗?
A:肯定会,现在确定的地方有北京5月份。它好玩的地方在于应该不怎么考虑给沪语观众看,这才有趣。沪语观众其实都可能不喜欢,有一点点不舒服,有观演情绪进来。
老金说过他写人物只描写了30%,人永远不会认识另一个人。以前的小说家都是写一个人物写得很满,所以大家演起来很来劲,但《繁花》空白非常多,这空白不是我填就是演员填,这70%的空白其实就是演员本身。这30%写在这就不会变,但书中没提的,都要自己去补充,就是从字里行间中汲取到一些能力,每次丰满的地方都不一样,加的东西都是他们演员自己的东西,或者我给他们引导性的东西。这个也是和其它戏非常不同的地方,演员可以尽情撒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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