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华如水,溪流淙淙,山野深处的一棵百年老松下,一只白狐头顶一颗人的头骨对着月亮拜了三拜,转身化成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
女子身姿曼妙,肤白胜雪,灵动的双眸波光点点。
她轻转了个身,上下左右的打量下自己后,垂下眼眸轻声抽泣起来:“母亲,一千年了,我终于化成了人形,可是那个被我等待了千年的人,却在我心中彻底的死去了。母亲,我该怎么办……”
她守在云台山已经千年,千年之中,她被猎人追捕,被狐族欺凌,被权贵们围猎。每一次,她都能念着他的名字渡劫,他是她活下去的执念 。
因为只有活下去,活足千年,她才能化成人形,才能走近他。
他的每一世都会经过云台山,一世他是个赶路脚夫,一世他是个摇着折扇的贵公子,一世他是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一世……一世……
然而,很奇怪,每一世从云台山路过的他,身旁都会有着不同的女人相陪。
“不怕,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他身边的那个人。”她远远的伏在山头这样对身边的母亲说。
在母亲离开的无数个日子后,她终于等到了千年,终于如愿化成了女子的模样。
而今,他在她眼前,她却不想多看他一眼了……
2
十年苦读,书生如愿名登金榜,然而苦等许多时日,迟迟不得圣上钦点,心中好不挹郁。
一日闲逛京师画苑偶遇一好友,寒暄一阵后道出了心中苦闷。友人沉思片刻后指点道:“听闻凡登榜之人大都去八王处,如得到八王引荐即能很快面圣。而这八王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均不缺,唯喜狩猎。”
书生回想起了当初进京途中奇遇白狐之事,苦苦在脑子里思索了一宿,于翌日起了个大早,穿戴停当,用仅有的积蓄叫了一辆还算看得过去的马车,贿赂了守门侍卫才得以进了八王的大门。
守门侍卫得了银两后勤快异常,带着书生穿过庭庭院院,九曲八回之后,终于见到了正在一处假山的花红柳绿间逗一绿头鹦鹉的八王。
八王拿眼斜瞟了下书生,这类求职干谒的人他见得多了,正想找个理由打发,却见待者近前耳语一番后,随即脸色由阴转晴,双手轻拍叫了声好。
当晚即留下了书生,好生了招待一番。
八王是个急性子,推杯换盏之间便定三日后的猎狐行程,恰逢此段时日朝中并无大事,刚好可以去狩猎解闷,并许诺,若能猎得灵狐,必有重赏。
书生望着微醉的八王暗自长吸一口气:灵狐啊灵狐,我的前程就看你了。
三日眨眼及至,八王准备停当,家丁侍卫带了一群,由书生引路,热热闹闹的向那山林出发。
一群人行程十多天终于到书生所说的那座山野,一群背剑带刀的侍卫们纵马一跃上了山路,吆吆喝喝着一副要把老山翻成底朝天的架势。
杂色的兔,灰色的雀,花斑的鹿……看见的,看不见的凡是听到响动的活物,能飞的飞,能逃的逃,整座山林被他们搅得神鬼不宁。
然而找寻了几日,别说白狐,连那火光的影子也没见着,八王大怒,一 种被愚弄的羞辱感油然而生。
“刷”的一声,八王抽出随身佩剑,书生被剑的寒光刺得不敢睁眼,急忙用长袖遮住自己的头脸,两腿一软“扑通”一 声跪倒在地,眼看性命不保之即,一个士兵急奔过来禀道发现了火光。
八王根据士兵的指引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不足百米远的浓密山林间果然有簇朦胧的火光,在山风中摇拽。他当即扔下书生,搭弓引箭带着众人向密林中急奔而去。
3
那火光当真如书生所言,如长在风里一般,忽近忽远,任人怎么追,总是无法近前。
追追赶赶中,月已入中天,人疲马乏,那光影还是不远不近的在眼前摇曳着,不近也不远,竟迟迟不见白狐。
八王眼珠一转,喝住了坐骑,一手上扬对身后兵士们打了个停的手势,自己则打弓引箭向那火光射去,“嗖“的一声箭杆直中火光中心,只听一声闷哼,那团火缓缓熄灭在不远处。
八王派一兵卒过去,迟迟不见转还,复又派人,还是不见,后来索性带一群人包抄了过去。
刹时黑风骤起,山崩石裂,鸟飞兽散。
八王一行,倾刻间人仰马翻,马嘶人叫,鬼哭狼嚎着跌入了山涧边的万丈悬崖,无一人归来。
书生在乱石间独自摸索了好多时日,终是找不到出路。
这一日,太阳当头,强光打在他苍白的脸上,他不由的眯起了双眼,东倒西歪的踉跄前行。
连惊带吓,又没吃没喝的几天,整个人虚弱的掩掩一息,每走一步仿佛有千斤重,一步比一步难迈,再走不动了,他顺势倒在了一个山洞旁。
半梦半醒间一股湿热的呼吸打在脸上痒痒的,他努力睁开双眼,却见一只毛色雪白透亮的狐狸正用清澈如水的蓝眼睛幽幽的盯着他苍白的脸,清风吹过,那狐白色的毛皮在风里微微的摆动,映衬着身后郁郁葱葱的绿,愈发显得纯净无暇。
书生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一只手,颤颤巍巍的要抚模下它雪亮的毛皮,白狐微微的侧过身子,轻轻低下了头。却在他手指刚要触到它毛茸茸脑袋的时候,双眼微闭了一下,一颗轻泪顺着它的脸颊滑落,落在了书生枯瘦的手背上,滑出一道婉延的泪痕。
它蓦地抬起了头,轻盈的转身,头也不回的向前跑去,由原来的小跑步变成大步跑,最后四蹄并用的奔腾起来,渐行渐远,远成了一个模糊的白光点缓缓隐入远处密林之中。
“狐,有狐……”书生用仅剩的一丝气息长喊了出来,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溪涧哗哗的水声,整个山林静寂的像与世隔绝了一般,淹没了他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4
曾几何时,漫天白雪,如千万朵碎成鹅毛状的云在天地间纠缠,时紧时缓,一直未停。
荒山漫野,山川,河流,树林,人家,全被银装素裹了起来。西北风昼夜不停的凑趣,与密密匝匝的鹅毛雪片缠绕成朦朦胧胧的白雾。
这样的天,根本分不清南北西东,行人迷路是常事。
赶考的书生骑一瘦驴连行数日,还未走出茫茫群山。
这一日眼见天色渐晚,却还在荒山野径间流连返转,寻不到出路,走了整整一天了,就是绕不出这山林。此处既无村落更无客栈,只能借着雪光硬着头皮模索前行。
雪停的时侯,夜也不失时机的来了,在夜色的笼罩下,起起伏伏的山林在夜与雪的包裹中变成了幽幽的银白色,山林深处时不时有一两声夜鸟的怪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天地间除了雪还是雪,每行一处的山林野景都是一个模样,似象,又似不象。也许根本都没有走出去过,倒可能是遇到鬼打墙了,为了给自己壮胆,书生深吸一口气,硬逼自己把“鬼打墙”三个字往脑后抛。
人困驴乏间,忽见远处林间恍惚有火光,那火光在满界的雪色里跳跃的如一朵夏日里盛放的花。书生如同沙漠久行的人看到了绿洲一样,双眸随着火光灵动了起来,忙抽打了几下毛驴向着火光奔去。
总算有人烟了,无论是客栈还是人家,既有烟火就一定会是宿处,书生不由得兴奋异常,一种久旱逢甘霖的畅快感。
然而走了许久,那火光总是不近不远的在前方摇曳着,竟不像是生在人家或者客栈里的火,反倒是在长在风里,随风流动的。
书生追寻着火影时急时缓的行走了一夜,直到东方破晓,也没能找到那火光处的人家,惆怅之余却惊喜的发现,自己已在不知觉间走出了山林,那火光也随之不见了,正准备前行时,却瞥见远处密林间一白狐转身隐去。
书生恍然大悟般下跪拜了三拜,方顺着官道往京城而去。
深山密林处,一双清澈的眸子静望着书生远去的背影,如释重负般发出一个深长的叹息。
5
千年,她等了他千年,终于见到他向她走来,她想象了千万种他见她的方式,唯没有想到这一天。
千年前,她还是一只刚满三个月的小崽,风雪漫天,贪玩的她被狩猎的权贵们发现。
他们追了她整整一天,实在跑不动了,他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情急之下,她趴在一丛大叶子草下面,吓的大气都不敢出。突然一双大手托起了她,“小东西,老远就看到像个大雪球一样,这绿叶遮的了你么?”
她刚要挣扎,却撞进了一双温润的眼睛里,溢满暖意的双眸,暖进了她惊魂未定的心窝,与其被那些权贵们捉去不如就把命运交给他吧。
她闭起眼,等待着他的绳索。
然而没有,他只是轻抚了下瑟瑟发抖的她,把她藏进了背后的药篓里。
待权贵们的人马呦呦喝喝的过去之后,他轻轻的把她放一个隐蔽的山洞 :“你走吧,小狐狸,别再乱跑了,也许下次可就没地么幸运了喔。”
他轻刮了一下她粉嫩的鼻尖,大步流星的离去了。
她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高大背影出了神。
从那一刻,她就告诉自己,要努力活着。
因为母亲告诉她,她们是灵狐,只有活满千年的狐,方能化为人形,才能去人间寻找自己心爱的人。
在一次与兽群的搏斗中,为了保护她,为了她活千年的梦想,母亲丢掉了自己五百年的寿命。
“要活着,只有活着你才能等到他,我……我是等不了了。”母亲舔了舔她脸上的残血,久久闭起了眼睛。
她整整守了母亲三天天夜,任狂风呼啸大雨倾盆,硬是一动没动。
她明白,母亲为了她的千年,而放弃了自己等待的人。
然而,缘起缘灭终如花开花落,那个千年前林间采药的男子,早已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从她的生命里逝去了。
千年的尽头她终于明白,一直漫长等待的,不过是自己的一缕执念而已。
“母亲,我不等了。”她拭去了腮边的清泪,望了望守侯了千年的月光,轻盈转身,隐入茫茫山林深处。
山涧旁的书生喊了最后一声:“有狐”,也缓缓的闭上了他混浊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