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微凉。
批阅完所有的奏章,周煜用指尖按在了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
尹魏胜适时地端上一杯水温适中的龙井放在案前,又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周煜掀开茶盖,清澈透亮的茶汤里漂浮着鲜绿柔嫩的芽叶。还未饮茶,一股清淡的芳香便迎面袭来,缠绕住了自己的嗅觉。
周煜阴冷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莞尔。他轻轻嘬了一口茶,清淡回甘的茶汤缭绕口腔每个味蕾,刚才心中的烦闷与身体的疲劳终于消散了一半。
他放下茶盅,抬头望着蝴蝶窗外,恰好一轮皎洁的弯月攀升至此,投下融融如水的光泽。周煜漫步过去,抬头望月。思绪竟也慢慢随着月光荡漾开去了。
这一月有余,他冷落了皇后,冷落了淑贵妃,更冷落了那些新纳的秀女——心底忍不住鄙夷起这些女人——于前朝,于国家,于百姓,这些人没有丝毫的贡献,但她们却还要怨恨一心为国为民的他。
宫里的女人想瓜分他的人,他的时间,他的恩宠,他的权势……能拿出交换的,除了身体、美貌还有什么?当然——只有她们背后显赫的家世,及这些家族对前朝的影响力才能赢得他半丝的在乎。但是——这些一样可以成为他最大的顾虑。
最后批阅的那本奏折关于云南大旱。西北之地常年缺水,而这一次又是百十年难得一遇的重大灾害。周煜心里清楚,其实早在三年前,云南就已经开始大旱,向朝廷申请救济。然而,当时诚帝年迈,无心朝政。而继位太子又一直悬而未决,这才拖下了对云南的施救。
谁也不会想到,一场继位之争持续了三年,诚帝直到最后一刻才将大统交予了自己。而云南也破天荒的旱了三年。
此刻,救灾一事迫在眉睫。可是,自己新帝登基,又如何能立刻抽取大量的国库去支援旱区。何况,前朝未稳,总有颠覆的势力在暗中蠢蠢欲动。此刻,也正是需要花费银两为自己招兵买马,建立军队的时候。
想及此,周煜才平息的心情又起了波澜。
如果,诚帝能够早日立储,他也可以早日参与政事。也许——云南,甚至更多的麻烦,不会变得像此刻一样棘手。
但是,会传位给自己,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记得年幼时,他虽为皇后之子,但与这位嫡母皇娘却总是难以亲近。后来,他慢慢知道,自己并非皇后亲生,生母其实是一位过世的嫔妃。尚在稚龄的周煜便不再强求皇后能给予过多的母爱,毕竟,她已经尽到了一个养母的责任。这种思维让他成熟却孤独。
多年来,周煜唯一亲近的只有自己的乳母。然而,乳母一次疏失,被皇后赐死。周煜第一次跪在了这位嫡母皇娘面前,痛哭乞求。他小小的身子跪伏在皇后寝殿门前一天一夜,却没有换来丝毫回应。
无奈下,周煜只好回宫见乳母最后一面。那个喝下毒药的女人,一边被刀绞的腹痛折磨,一边断断续续地告诉了自己身世的真相——皇后夺子害母,幸得诚帝仁爱,生母陈妃被废。长居冷巷,此生再无人过问生死病痛。
看着乳母唇边黑红的血迹。周煜心中那份无奈渐渐腐化成了恨。他变得更加沉默,在所有皇子中,他学会了冷眼看事。所有的想法,若不是诚帝提问,自己绝不肯多说一句半语。周煜作为皇子,童年却比任何一个孩子过得还要压抑和谨慎。他时刻渴望获得一个为生母复仇的机会——只可惜,他的对手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后——而自己,只是众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诚帝临终前那句:“煜儿,你性子沉稳——比那些兄弟更能看透朝局——父王不能做到的事——你一定要做到——今后南周的江山——只有靠你肩负了。”
这句话——让周煜第一次看到希望——复仇的希望。
“尹魏胜——”周煜回身唤了心腹的名字。“明儿个是什么日子?”
“回皇上——正好是初一。”尹魏胜答道,“皇上放心——法华寺的敬拜,奴才早已打点妥当。”
“好——”他看着弯月,再次叹了口气——这些年,若不是潜心礼佛,这样苦闷的日子,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熬。自己心性的沉稳,怕多半也是修佛而成。周煜捏着手腕处一串浑圆的檀香珠串子,心里默念,“皇娘——我会和佛主祈求,愿我们能早日团圆聚首。”
法华寺,是皇郊十里处一座规模不大的佛寺。在佛教大盛的南周,很难引人注目。然而,这是一座专为皇家礼佛的地方。
祖制规定,除了皇帝和太子,其余王族不得入南普寺这样的皇寺参拜。因这才为皇亲国戚立了这法华寺。
诚帝时期,膝下皇子唯有周煜一人虔信佛教。久而久之,继位之后,周煜也不改初一十五前来敬香的习惯。
这个习惯,宫里除了曾经在王府服侍过的宫人外,鲜有人知。每到灵帝参拜之日,法华寺也必定谢绝所有敬香客,以免圣上受扰。
早朝毕,周煜已退下了龙袍,换上了一件暗绣云纹的青色素锦私服。腰间束一玉带,九龙连环玉佩也被换成了和合二仙。盘龙髻上象征帝王的金冠除下,只是用一个汉白玉冠簪上同样的衡笄束住发髻。
依旧是清白的面庞,冷峻的线条。虽然褪去了帝王的装束,但那剑眉下深不可测的眼眸,仍是寒光熠熠,充斥霸气的意味。
周煜只带着尹魏胜前往法华寺。然而这一次,主持师傅却并没有如往昔早早地恭候在佛门外。他站在寺庙的不远处,只见主持正和一个红衣女子纠缠。
这女子似及笄之龄。一身银红色的罗衫虽样式简单,却是宫廷宫绣的款式。周煜微蹙浓眉,一旁的尹魏胜早已瞧出了端倪,便在一边说道:“这真是奇了,竟有个宫里出来的丫头在和主持大师纠缠,也不知是哪个宫的婢子。”
“你竟确定她是宫里的?”周煜不动声色。
“是——奴才对她的脸有些眼熟——不过,关键是那身罗衫,只有金曌宫的宫绣坊才有的。”尹魏胜的话帮周煜证明了心中的猜测。“皇上,可要奴才赶走这婢子?”
“不用——”他冷厉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脸上,“别惊动了主持大师,我们只需走近,听听他们在争论什么?”
“是——”
“姑娘,今儿个鄙寺确实不迎香客敬香,你且回吧。”白眉主持双手合十,软声劝慰。
“师傅——您就行行好,我可是为了我家小姐偷偷溜出来的。今日若不能帮我家小姐敬一个海灯,恐怕是难以复命。更何况,逢初一、十五都是寺庙香火鼎盛的日子,这法华寺何有不让游客敬香的道理?”红衣女子口齿伶俐,说得主持一阵脸红。
“姑娘——别的寺庙确实逢初一、十五大开寺门,广迎香客。无奈,鄙寺自开创以来就有规矩,这样敬奉佛主的日子,弟子必须虔心打坐念经一日,不便纳客。老衲实在不能为姑娘破了先例,望姑娘谅解。”老主持指着西边继续道。“往西十五里,便是一座百年古刹,那里的香火也是极为鼎盛。姑娘若为你家小姐敬海灯,可前往此处。”
“老师傅有所不知,我家小姐已经出阁,而今在夫家住处,不便参拜。但是,小姐千叮咛万嘱咐交代,这法华寺历来是皇亲国戚参拜的寺庙,所供奉的佛主一定是最最灵验的。所以,今日务必要在这里供奉海灯。”女子开始微微啜泣,“我家小姐虽久住京城,却因家规往日里足不出户。今儿,是小姐出阁第一个初一,她才巴巴地想在最有灵气的寺庙,为她死去的娘亲供奉海灯,好安慰夫人的在天之灵。”
“属老衲冒昧,姑娘的主子出阁前是哪家的千金?”老主持问。
“不瞒师傅,正是一品大学士谭大人的千金。”红衣女子脆生生的答。
“哦?老衲听闻,谭家千金可是入了宫里,被封为小仪?”
“正是——娘娘而今不能轻易出宫,我作为奴婢,只好冒死出宫为娘娘效力。”女子突然跪在主持面前,“还望师傅成全。”
“这——”
“尹魏胜——我记得谭嘉从并未丧妻?”周煜颦眉,记忆中,这位谭小仪的面容有些模糊。依稀间,只记得她身形窈窕,容貌娟秀。好像,很懂诗书。对了——自己在选秀女时,曾出过一个难题:将一只白瓷杯砸在地上。让她随意吟一句诗来应和。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他记得,当时的谭洛心一脸英气,一袭桃红的宫服正好衬得整个人英姿煞爽。她抬首一笑,铿锵有声地吟出了于谦的《石灰吟》。虽不是她自作的诗句,却也颇有急智才情,不愧为一品大学士的千金。一时兴起,周煜赏了一支西岳国进贡的步摇给她。
“皇上说得可不是——谭大人的嫡妻却是健在——不过五年前,曾没了一位侧室。”尹魏胜答道。“莫不是谭小仪的生母是这位侧室夫人。”
“……”周煜的心中莫名有一种被揪住难受。“你且去,让主持放那丫头去敬了海灯。这样拖拉下去,朕还要不要供佛参拜了。”
“是——”尹魏胜打了一个千,立刻走上前去。
从法华寺回来,周煜没有回养心殿,而是径自和尹魏胜去了谭洛心住的合欢殿。刚踏进宫门,谭洛心果然一身水天清的罗裙,不戴珠翠,一脸素净的跪在堂内的佛像前。
看门的宫人刚想下跪,尹魏胜一把拉住他,唇边竖起一指让他噤了声。其余宫人见了,也只敢垂首退后,不敢多言。
“娘——女儿不孝,您过世多年,洛心不能以女儿的名义为您常供香灯。如今,女儿嫁入皇宫,更不能轻易为故人焚香纪念——”谭洛心说罢,便哽咽着轻轻啜泣。“女儿知道,娘昔日在谭府的无奈——如今您若能在世,便可见到女儿今日的风光。”她轻拭眼角,“可惜——娘亲早逝,爹爹为了光耀门楣,将我送进了金曌宫——大娘——大娘为了盼我他朝得宠,便可封她为诰命夫人,便硬要我认了她做亲娘——谭府上下不能再提起您这个人——女儿,女儿无奈——女儿不孝。”
周煜听到此,心中那种被揪住的情愫越发膨胀——他没有想到,那日爽朗的女子,竟有和他一样的无奈与伤害——就连对过世的至亲,都要压抑心中的思念。他忍不住叹息起来。
“谁?”谭洛心猛然回头。却见一身私服的周煜。她惶然失措,刚要站起,却一个踉跄险要跌坐在地。
“小心。”周煜一个箭步,扶住了那柔软的身躯,厚实的臂弯紧紧将她的芳香圈在自己的怀中。
“皇上——妾身失仪——”谭洛心面色潮红,嘤嘤的啜泣还未止住,说起话来自有一种我见犹怜的韵致,“妾不知圣驾来临,未及时恭迎——妾甘愿受罚。”
“傻心儿——是朕自己故意不做声来瞧你——怎么能怪你失仪。”周煜朗然一笑,寒眸露出了少有的温柔。
他的一声心儿,让谭洛心的心尖忍不住发颤,便更加乘势软软地依偎在周煜的胸膛:“皇上何故此刻会来合欢殿?”
“你是朕新纳的嫔妃——怎么,难道还不许朕来瞧瞧新娶的小仪?”他打趣地问道。
“妾岂敢——”谭洛心低眉顺首,一派娇弱姿态煞是可人。
“朕记得你选秀那天极为飒爽,今儿个怎么是一派小女儿情态。”周煜忍不住笑道。
“妾——自入宫后,初见夫君——怎么能不羞?”谭洛心娇嗔。
“你这话倒是怪朕这许久的日子不见你这新嫁娘?”
“妾不敢。”她福身微笑。
“罢了——敢与不敢——朕都该好好疼惜你这位美娇娘。”
周煜的话羞得谭洛心更加如绯云拂面,娇羞连连。她作势一推,转身离开周煜的怀抱,柔声道:“妾衣衫有污,得去堂内换了干净。”
“也好,朕此刻就先回养心殿批阅奏章了——”他伏在谭洛心耳边低语,“你就好好准备准备吧。”说罢,便放开了她的柔荑,转身走出了宫门。
“小仪娘娘好福气——今儿个就准备着侍寝吧。”尹魏胜打了一个千也跟着周煜出去。
“恭送皇上——”谭洛心暗自窃喜——果沫儿,真是未卜先知,提出的妙计没想到立时凑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