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秋水在古城电视台工作8年了，大小也算个知名主播兼节目制作人，同时也是话题类节目最难合作制作人榜首。倒不是因为脾性古怪，大多时候，顾秋水平易近人、人情练达，在公尽忠职守，在私风花雪月，既能赌书泼茶，又能嬉笑怒骂，抬头可赏月诗话，低头可呷酒搓麻，这样的人怎么也算得上是八面玲珑，虽然未必能讨所有人喜欢，被讨厌的概率却大大降低了。让人颇感头疼，避之犹恐不及的，是顾秋水对工作的要求细致到苛刻，不达到心中所想绝不善罢甘休。偏偏顾秋水深谙人情世故、规则底线，始终在不越线的前提下尽情释放自己的能量，进退得宜、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让人恨不得、爱不得。
无论上司和下属都拿她没有办法。就拿最近一期节目来说，主题是探讨全息电影技术的发展带来的影响，深入浅出不乏哲理启发，一期节目60分钟融合了千奇百怪的态度理念，展现了多元化的文化意向，颇有承上启下之功。她为了细节上更专业，深入寻常巷陌采集不同的想法，专门联系了最好的技术团队和电影制作公司，从基础知识开始到制作全流程事无巨细的跟拍学习，翻阅的古籍资料更不知凡几，整个筹备时间零零总总算起来要几乎要一整年，制作团队点灯熬油是常态，一年52周、一周7天，一天24小时，所有人都咬紧了牙关，没人敢请假，除非你可以超额高标准的完成自己的工作，但在顾秋水眼里，连一根头发丝的位置不合适都会要求重新拍摄，精益求精是没有止境的，最好的作品永远是下一部，即便有了阶段性的结果也不代表工作可以结束，所以，在她手下请假犹如上刑堂受审判一般，久而久之，大家宁肯坚持工作也不再提请假的事情了。
这样一期节目出品后，在业内广受好评，收视率打败了同时段同类型所有的节目，大有将全息电影技术再次炒上热点话题的架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时间成本太高，牵扯精力巨大，古城电视台的高层一方面觉得很不上算，另一方面却舍不下顾秋水一次高过一次的话题度，加之顾秋水一向固执己见，与高层们的关系也仅仅是表面和平，台里在奖励庆功的时候并没显示出应有的热情，例行公事的在内部工作会议上口头鼓励了事。为此，台里的大老板还特意找她谈过话，先是和蔼可亲的嘘寒问暖、闲话家常一番，觑着顾秋水放松了精神的空档，话风竟转了向，说台里为了在如今竞争激烈的市场上站稳脚跟多么呕心沥血，动情处连眼眶都微有湿意，弄的顾秋水都有些乱了阵脚，正犹豫着要不要接个话头劝慰一番，老板的话风再次拐了个小弯，又说起了年度节目评优的事情，“小顾啊，你要善于发现当下时代热点，要贴近生活，要跟上年轻人的思维，像你这次的选题，我个人觉得还是偏冷门一些，技术的东西、常人看不懂、懂的人又不必看。虽然这次节目效果确实有可圈可点之处，但是多少也是依托了台里的平台资源，不要骄傲呦，就当这次是一个锻炼机会，盛大公司的海选活动就在半年以后，要抓紧机会。”顾秋水一点就透，说了几句诸如自己还年轻，需要历练，感谢台里培养的场面话敷衍。
其实顾秋水心里对所谓的虚名无所谓，她不是为了赞扬和地位才努力工作的，尽管她也渴望名利双收。顾秋水心里明白上司与下属对自己的“腹诽”，更加明白倾力付出，坚持精益求精远远重要于这些“腹诽”，她心目中的成功不仅仅是一个个赏心悦目的作品，更是作品背后一步一个脚印的付出，两者缺一不可，因此为了心目中的成功，她可以忽略任何人的闲言碎语。她只觉得人不可以太懒散，太得过且过，懒散与得过且过就意味着没有追求、没有态度。因此失去奖励和评优资格于她都不重要，从某种程度来说，只有达成目标，实现自我才是顾秋水追求的人生，而实现这一切都要靠自己，尤其在这个技术的重要性几乎要超过人类本身的时代。
顾秋水一夜无眠，看着手机若有所思，明天就是海选前的最后一天，她要给晁夕做一次正式采访，而她最新一期节目也正是跟踪此次海选的主题。手里的电话发出一声清脆的提醒铃音，是一条邮件提醒，助理刚刚整理好了晁夕一方经过审核的采访提纲，顾秋水一页页翻着早已烂熟于心的提纲，却没有真正看进去，许多故人旧事在脑海里翻转，大刘查案的进度到哪里了？能不能明白她给出的暗示呢？明天的采访会顺利吗？晁夕会配合吗？前一阵子联系她的李黎明天会怎样来找她呢？种种问题交缠杂糅，堵在胸口吐不出又咽不下。
古城电视台在市中心偏西的位置，离盛大经纪公司大约三条街口，天一亮顾秋水就已经来到办公室开始忙碌，她的团队此刻在紧张准备着，演播室早已布置好，机器设备灯光收音也早都调试停当，顾秋水和助理过完最后一遍采访流程，来到晁夕专属的休息室，在正式开始录播之前，她要和晁夕最后对一下流程，由于晁夕从来都不使用工作助理，顾秋水不得不亲自与晁夕本人对接一切流程。她轻轻推开门，晁夕正在闭目养神，顾秋水没有出声，蹑手蹑脚的进了屋，往半满的水杯里注了热水，估摸着水温合适，转身正要端到晁夕手边，赫然发现晁夕已经醒了，温和有礼的看着自己，顾秋水呼吸滞了一下，她还不太习惯这样和晁夕面对面，虽然做主播多年，但实际上她是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晁夕进行面对面的采访。
晁夕不慌不忙，也不先开口，脸含三分笑，不卑不亢，眼神深邃真挚，仿佛是鼓励又像是安抚，就这样笑意盈盈的望着顾秋水，耐心等她说话，在晁夕充满善意的笑脸面前，顾秋水很快平复了心情，开口问侯：“晁夕先生，您好，初次见面，希望今天的采访顺利，预祝咱们合作愉快。”
“我想我应该说——好久不见，我很久以前看过你的节目。”晁夕平静的回答道。
“承蒙您欣赏，冒昧问一句，您看的是哪一期节目呢？”顾秋水禁不住好奇的问，她没有想到晁夕也喜欢自己的节目。
晁夕没有马上回答，略想了想颇认真的回答道：“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一档节目了，那时候您应该还没有入职古城电视台，我也还不是现在这个大明星，那个节目叫什么来着？”话毕竟真的开始回忆起来，顾秋水听的一头雾水，她毕业后就一直在古城电视台，从最普通的实习记者开始，经历了许多才走到今天的地位，她可从来没有在别的什么地方做过节目啊。顾秋水心里纳闷儿，怕是晁夕认错了人，正尴尬间，晁夕想到了答案，有几分高兴的公布道：“想起来了，就是那档《午夜听电影》。”此话一出，顾秋水被彻底弄懵了，《午夜听电影》几个字在脑子里循环不断，每个字她都听见了，可就是没听懂，顾秋水自忖也算是身经百战，应变能力极强，可一个简单的名字就搅得自己心神不宁，脸上的表情都来不及调整。
严格说来，这档节目都不能算是顾秋水的作品，这不是一档正式向公众播放的节目，而是顾秋水大学时代，校学生会组织的丰富学生生活的活动，当初顾秋水还曾经顾虑重重，怕影响本来就很繁忙的学业，还是李黎积极鼓动：“你现在有多忙？不用养家、没有后顾之忧，除了读书就没有别的事情了，这是多好的机会把所学用于实践，也好看看自己到底学了多少真本事，人避不开吃苦的，早一点总比晚一点好。”李黎说的心不在焉，顾秋水听的动了心，抱着半是练手、半是兴趣的心态试着应征主播，成功被录用后，顾秋水为第一期节目准备了足足3个月，但是就在正式开播前一天，因为李黎的突然消失，顾秋水不得不卸任主播，加入了四处寻找李黎的行列。今天要不是晁夕提起，自己恐怕都忘了曾经学生时代的游戏之作。
顾秋水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回应着：“真没想到，您居然听说过这档节目，冒昧的问一句，难道您也是Z大校友？虽然很幸运当初曾经得到过主播的资格，但是我并没有主播过这档节目。”她狐疑的望向晁夕，一边百思难解晁夕是怎么知道自己这个辞播的主播的，一边着急节目的进度，时间紧迫，她的职责是跟晁夕对流程，按时开始录制节目。但晁夕好像无意结束这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又开口道：“盈盈，你准备好了吗，我向你要的东西？“
顾秋水犹如五雷轰顶，这个小名儿不是顾秋水原来的小名，顾秋水原本也没有小名，是她总听家里人喊李黎晓晓，闹着也要小名，那年李黎开始迷古诗词， 又正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年纪，不知哪本书上读来一句“秋水盈盈魂梦远，春云漠漠音期悄”，觉得真是天意难违，秋水的大名正正经经的嵌在诗里，那盈盈可不就是现成的小名，瞒着大人自作主张的给顾秋水定了小名，从此便“盈盈”长”盈盈“短的叫开了。
顾秋水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难为她脚踩10厘米的高跟鞋也利落的窜出2米远，拉开了与晁夕之间的距离，咬着牙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晁夕没有动，依然笑容满面，不疾不徐的开口：“盈盈，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我就是李黎，但是我们时间不多了，必须抓紧。现在不是追究身份的时候。”
顾秋水几乎是咆哮出声：“你别叫我盈盈，你把李黎怎么了？你最好老实点，否则我就报警。”
“当然要报警，但不是现在，记得吗？我们的计划是明天。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录制节目，角色需要的东西到底到了没有？”晁夕安抚着顾秋水，如果不是对方离自己太远，他甚至会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
正在顾秋水挣扎在崩溃边缘的时候，身后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顾秋水助理的声音传来：“头儿，您订的东西到了，咱们是不是先开始准备上。”顾秋水清醒了一些，她大口喘着气，揉了揉脸，扭头朝着镜子又整理了一下表情，然后尽量平静的拉开门，和门外的助理低声交流着。不一会儿，她把助理让进门内，助理手里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帆布袋挤进休息室，打开袋子拿出顾秋水在美容中心订做好的假体，恭敬的询问晁夕道：“晁夕先生，您是自己装扮，还是需要我找人来帮忙？”
晁夕礼貌的表示留自己一人在此就可以了，剩余的两人鱼贯而出在门口等候。门内晁夕从头到脚穿戴好李黎的假体，摸着当初被自己果断抛弃1的皮囊，晁夕百感交集，没想到10年后还是要变回自己，这当中迂回曲折、得失成败一言难尽，分不清过往、当下到底哪出是戏。但不管哪出戏，无论李黎还是晁夕，他都有义务倾尽全力扮演好自己，晁夕迅速穿好宽大的帽衫、带起口罩遮住真容，随着顾秋水来到了1号演播室，里面的全息录制设备都已架设好，晁夕郑重其事的走进去。
封三变在10号演播室外等了许久，多次想找顾秋水抗议，都被她的助理摁住了，顾秋水的规矩大，定下的节目进度一定要遵照执行，谁也没得商量，而且不准外人插手过问，节目录制过程不公开，手下人执行起她的决策来更是丝毫不打折扣，场面上的人情世故又妥帖，搞得封三变急不得恼不得，正在他不知道第几次要发飙时，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传来了晁夕何顾秋水浅浅的交谈声。
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走近，封三变不阴不阳的催促道：“顾总，请您抓紧时间，晁夕明天还有比赛，今天不宜太劳累。
演播室里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录制流程已经彩排过一遍，出境的位置也都调整精确。一切准备就绪，晁夕和顾秋水就坐，导演喊了开始，依照事先对好的话题，采访进行的很顺利，顾秋水设计的采访节奏张弛有度，加上主播风格幽默风趣，整个节目的氛围始终轻快明媚，晁夕更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富有磁性的声腺与生动传神的讲演技巧，即便是在讲出道前郁郁不得志的日子时，也充满了平和温馨的怀念，回忆中的晁夕总喜欢在靠窗的写字台前伏案捉笔，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阳光会顺着老式百叶窗从一边不知不觉的移到另一边，冬天冷极了的时候雪也下来了，窗台上无论薄厚总会铺垫一层雪花，夏天夕照的时候阳光最灿烂，漫天洋洋洒洒，有时候也会扫过自家的窗户，他的思路总是被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打断，忍不住停下一会儿，专心的去看雪、看阳光，甚至是不知哪里飘来的落叶、哪怕仅仅是经过窗棂的一阵清风夜逃不过他的耳朵。说这些话的时候，晁夕极为投入，好像回到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里，在场的人被他脸上三分天真七分动人的神情吸引，也彷佛置身其中，正在大家感动的当口，晁夕却自嘲之所以能够有闲心风花雪月一坐就是一天，恰恰是因为苦思冥想也写不出东西，又没有别的本事出去工作吧。本来苦涩心酸的事就在这一点点无奈中消弭于无形。连坐在监视器前的封三变都不得不暗自叫好，为明天比赛的担心又减少了一分。
采访终于进入了重点环节，话题转移到了海选的准备上来，晁夕谦虚的表示自己只是抛出的那块砖，而更多的璞玉还在等待发掘。
顾秋水契而不舍的追问：“坊间传说您最近半年都在积极备赛，您打算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奉献怎样的表演呢？”
晁夕爽朗轻笑：“提前说了就没有意思了不是吗，表演最大的乐趣难道不是营造一种神秘感？”
“那您对表演的实质有什么感想可以分享呢？”
这个问题封三变教过，不只教过李璃，还有之前的晁夕，更之前的刚刚敲开盛大大门的封凌也这样教过李黎，他依然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拿腔拿调的，“表演是什么？说穿了就是伪装，这是人最拿手的，演员不过是能将这种伪装发挥到极致的一类人而已，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竭尽全力的追求极致的伪装，你以为看到的真实其实都是假的，可是你还是心甘情愿相信所有假的都是真实，这就是本事，就是抓住人心的本事，人人都梦想有这样的本事，所以才会渴望漂亮的脸蛋、曼妙的身材、神秘莫测的气质......好最快速的攫取一切，这就是人，奇妙儿复杂，你写的那几个字远远表达不尽。”说着不懈的弹了弹李黎的初稿。
晁夕克制住脑子里翻江倒海，眼睛微不可查的扫了一眼监视器的方向，封三变的脸埋在机器后面，看不清表情，双腿自然下垂坐在椅子上，朝着监视器的方向略略右倾，双臂环抱胸前，后背放松的靠在椅背上，脸上一直保持着波澜不惊的平静，双眼盯着监视器，从刚就坐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和其他人一起静静聆听晁夕的回答。
晁夕清清嗓子，喝了口水，他环顾四周，用眼神扫过各个机位，机器后面操控的人彷佛都在接受着他无声的问候，“我算是半路出家的吧，也没什么高深的理论。要说表演的实质，就是声音、表情、动作的再创作，给谁看呢？说到底还是要给人看，可是人与人是不同的，感觉不同、接受能力不同、留下的轨迹不同，产生的反应就更不同，没人能真正懂别人在想什么，更不能预料到每一个人的反应和喜好，这也正是表演的魅力所在，在无法预料的可能性中寻找不停变化的新的可能。有人说表演就是伪装，可对我来说，表演就是把真实的自己精细的解剖成无数片，用这些真实的碎片去碰撞那些不停变化的反应与喜好，每一次新的表演都是一次全新的解构。”
“那您觉得装饰假体和您所谓的表演的真实有冲突吗？”顾秋水紧跟着提出问题，角落里传来极轻的抽气声，这是一道“超纲题”，并不在采访计划中，监视器旁的编导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瞟了瞟封三变，见他彷佛没什么表示，刚想舒口气，聚光灯下的晁夕开了口：“有人觉得表演就是伪装，确实，如果只看皮相，任何修饰本质上都是伪装，但那是建立在你认为表演只是一具躯壳在动，只需要吸引人的外形就可以。演员不是行尸走肉，是穷尽一切方法表达出无形内心的人，无论什么技术，也不过是表达的方式而已。方式可以变幻无穷，可内心要传达的真实体验不可动摇。”
说着，晁夕出其不意的撕下了一张脸皮，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消失人间》中的杀手，在场的工作人员冷不丁看到这场面，纷纷发出了抽气声，连编导都猛的向后靠了一下，可封三变彷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仍然稳如泰山，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晁夕一根手指挑着刚刚撕下的脸皮，接着说：“掀下来，这张脸皮就只是一层皮，装扮上，这张脸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对于演员来说，充满无限可能性的内心才是重点，身体发肤到头来无非是一个渠道。”
愣了几秒，编导才如梦初醒般喊了停，四周渐次响起鼓掌声，顾秋水走到封三变身旁，伸出手道：“谢谢大经纪人支持我们录制节目。”封三变站起身，抻了抻衣摆，直接过滤掉顾秋水的手，“还是谢谢你吧，希望你的节目能帮晁夕再攀巅峰。”
封三变亲自送晁夕回家，车停在小区门口熄了火，封三变直视前方，幽幽说道：“今天表现的很好，明天就要正式亮相了，作为晁夕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然后你——李璃，将开启自己的辉煌人生。”坐在副驾的李璃点点头：“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说完斜睨着封三变，封三变没再回应，默默的目送着他走进小区大门。封三变不急着启动引擎，掏出另一部手机，接通网络电话，不等对方开口便吩咐道：“可以开始收尾了。”，然后即刻挂掉。
李璃还没走进楼门口，手里攥着一部老式手机，琢磨着刚刚来电的内容——“可以开始收尾了。”，他在楼门前站住脚，轻颤着呼出一口气，白花花的哈气向夜空奔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