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有三顾之恩的先皇逝去,北寒王南宫翎便再也没有进京,天高皇帝远,前倚北屏山,后据白陵海,天时地利玩弄股掌,纵使是想把个叛贼的乱名扣在自己头上,也该问问手里三百万忠心耿耿的北寒将士是否答应!
谁知这性情乖戾的新皇对于南宫翎的不臣之心竟然颇为忍让,不但没有出师讨伐,还千里迢迢派来参相予以封赏,加了“一等公上柱国”的虚衔,令北寒王位世袭罔替,永镇北寒。
南宫翎自是却之不恭,惺惺作态演完一幕君友臣恭的假象,心里却想着当个土皇帝相较于朝廷呼之挥之的封疆大吏岂不快哉痛哉的多?
若是说这北寒城脱离了朝廷的掌控,将成为一片江湖上的藏污纳垢之所,那可大错特错,江湖上若有谁敢到这北寒城里闹事,可真是老寿星嫌命长,且不说三百万北寒士卒虎视眈眈,单论这北寒王南宫翎,又岂是等闲之辈?当年受先皇知遇之恩,单枪匹马于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刀山剑海里滚出来的人,背上伤疤比完肤还多。
然而却偏偏有人不信,说这南宫翎是溜须拍马之辈,阿谀奉承倒很厉害,真本事却一点都没有。这话本是空穴来风,但一传十、十传百,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南宫翎也不去辩解,只是寻了一日午后闲暇,吃饱喝足在北寒城里乱逛,恰好碰得江湖上人称“嗜血双雄”的两位恶徒在在城中伺机闹事,走上前去,轻轻松松一记擒拿手将二人制倒在地,紧接着令身后军士拉下去处以极刑,把首级挂在北寒城门上供秃鹫啄食。
一时之间,江湖上人声鼎沸,这“嗜血双雄”虽然以杀人越货闻名,但本身实力也确实不容小觑,否则早被数不胜数的仇敌追杀得连骨头都不剩,也不会活蹦乱跳至今。
有好事之人将当世武学分为九等,第九等称为武道宗师,这“嗜血双雄”俩人虽未入宗师,但曾在嵩山窃经之时联手将武学被评为第八等中的少林寺慧念方丈打成重伤,而二人却远非南宫翎一阖之将,由此可见北寒王武功确入第九等无疑,谣言不攻自破。
江湖上多少年没出现新的武道宗师了,这北寒平时倒是一点都不显山露水,但一露则是以银河坠九天之势,给所有宵小之辈一记当头棒喝。更何况江湖之人本就是尚武,你若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执掌百万雄兵,纵使大家明面上对你服服帖帖、俯首称臣,背地里指不定想如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呢?而如今南宫翎稍微一展露实力,别说仅仅是割据一方与皇帝分庭抗礼,就算是取而代之恐怕江湖上也不会有多大异议。
更何况,自从这位大家视线里的“新竞宗师”横空出世,慕名前来挑战的人也是络绎不绝,虽说其中不乏想借北寒这块金子招牌的沽名钓誉之辈,但真正的武林高手也并非是没有。甚至连武当山号称坐化二十余载的张阳楼张真人也曾出世与这位北寒王有过惊世一战。
张真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无愧于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之称,一套“归尘剑法”可谓是出神入化,曾力助先皇剿灭多少强敌,战后受封为“清虚北玄紫薇大真人”,受朝廷一品大员俸禄,说是为布衣卿相也丝毫不为过。传闻中张真人休书一封约北寒王战于北屏山巅,名为切磋,实为临终前替朝廷除去北寒大患,南宫翎不顾得亲眷与属下的劝告,硬是只身一人前去赴了这鸿门之战,事后更是丝毫无恙,与平常无异。
也不知传闻中“张真人两臂被打成血雾”是否有夸大之嫌,但武当山自此封山谢客确实属实,所以纵然北寒王对此事绝口不提,也并不妨碍众人的种种猜想,隐约里,北寒王这“当世武学第一人”的名头逐渐坐实。
又是一年元宵佳节,北寒城虽地处极北,但亦是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花炮乱响,走马灯转,真可谓是热闹非凡。
城中犹如此,堂堂北寒王府中更是热闹非凡。万盏明灯,照得诺大的府邸亮如白昼。正厅里,歌乐阵阵,水袖罗裳随风起舞,宛若九天仙子下凡尘,葡萄美酒盛满夜光杯,野味珍馐摆满桌柃。
一位两鬓霜白的华袍老者坐在主位,周遭红花绿柳环绕,若非举手投足间霸气威严彻漏,光论外表,谁能料想到这位老者竟是铁血无情、杀伐果绝的北寒王南宫翎。
北寒王本是军营出身,所以倒也不拘泥那些世俗的君臣礼节。简单的祝酒词过后,起身祝酒天地,酒过三巡,便任由子弟和麾下将士畅饮。
“父王,早听说你文治武功盖世无双,儿臣在此祝您千秋万载,福寿永昌。”北寒王最宠爱的九皇子今日刚满十岁,虽然年少未更事,但父王的种种传闻早已萦绕于耳。
“皇儿,”北寒王一杯玲珑剔透的仙酿下肚,脸上有了些微熏的神色,“若说及带兵打仗,当世为父确实没有惧过谁,但论及文治武功,为父就不敢忝居首位了,就说这当朝宰辅张老儿,当年先皇在时就把为父诓至这寸草不生的北寒域,美其名曰镇守边钥,其实与发配边疆有何区别?若不是如今新皇还留这老头在任,本王又岂会偏安一隅?”
杀伐果断的北寒王喝得通红的浊眼中竟然隐隐闪耀出几分忌惮的神情。眼见这话题不对,九皇子的母亲生怕儿子惹得南宫翎不快,慌忙转移话题:“不说那些别的,大王武功可绝对是当世第一人,妾身听麾下将领说以大王您的武功造诣在世可称为武学宗师,那可真是独步武林。”
“呵,独步武林?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北寒王喝尽杯中美酒,将手上玉杯猛地向桌前一掷,温润的羊脂玉登时碎成瓣儿,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惊得台下饮酒正欢的众人一个个噤若寒蝉。
南宫翎扶着身前的桌展,站起身,“想当年本王武功初入九品之时,与先皇封禅龙虎山,意气风发,视天下武功如无物,硬是要与那天师府中道士争个长短,威胁说'若打遍龙虎山,便要府中道士砸去天师排位,立本王长生牌永世供奉',众道士不敢上前,唯有一牧童飘然而至,倒骑青牛,一指飘过,截断数峰,众人惊愕间,牧童飘然而去,再不可寻踪迹,自此本王再也不敢于江湖言及武功。”
“天下武功,何止九品?九品之上,可谓天人。”北寒王大声振臂一呼,踉跄离去,不知是真醉酒,亦或是醉心,就连最宠爱的妃嫔子嗣都不敢跟上前去,毕竟相处的久了也知道,眼前不仅仅是一个满鬓霜白的老者,更是一位铁血无情的北寒王。
繁华至极的北寒王府后院,隐藏着一间小屋,微弱的烛光从窗格中透露出来,庄严凄清的氛围与王府里的热闹喧嚣格格不入。
南宫翎轻声推门而入,只见小屋正中央摆着一张小小的供桌,上面供奉着一块小小的牌匾,屡屡升起的檀香遮住了上面的字幕。一位衣着素稿的妇人,静静地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手里抱着一个小黑盒,紧闭双眼,双唇威威翕动,似乎正在祈祷着什么。
素来杀伐果决的北寒王脸上散去了刚毅和铁血,站在妇人的身后,陌陌地注视着她的背影。或许只有在这时,他才不是众人眼里那位北寒域霸主,而是忠贞于爱情的南宫翎,那位纵使纳妾数十,也不忘记微时之故剑的男人。
“薇,还是放不下吗?”南宫翎开口,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这平静。
女子不回答,也不转身,如同没听到一般,宛若一座石刻,与地面融为一体,只是愈加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小黑盒。
南宫翎长叹一声,一拂衣袖,转身离去。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檀香乍然一断,轻轻散去,露出牌匾上的几个字——“北寒大皇子南宫玉之位”。
十年后,北寒灭。江湖上传言说是一白衣剑客星夜只身一人潜入北寒王府,屠遍北寒王族,对此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当朝宰辅张阁老薨,皇帝害怕北寒无人制约,于是派遣刺客杀光了北寒王室。但马上又有人质疑说道北寒王乃是当世九品武道至尊,又岂是区区一个刺客能够灭杀的?正争论不休之时,一自称是北寒王府中做杂役的小厮站出来反驳道,北寒王并非是打不赢白衣剑客,开始争斗时两人不分胜负,只是不知为何最后一剑时,北寒王弃剑于地,被白衣剑客一剑封喉。
最后一种说法自然是被嗤之以鼻,堂堂九品至尊让一名不见经传的刺客杀死,这事简直荒谬至极,无论是于情于理都难以令人信服。众人争论不休,终是没个结果出来。
自从北寒王族被灭,府中仆人死的死,逃的逃,能卷走的金银细软早就不见了踪影,甚至连那些厚重的楠木金丝家具也被鸡鸣狗盗之徒偷走殆尽,若不是“北寒王府”这块牌匾上沾满了争斗时洒落的血迹,恐怕也是不能从中幸免。短短数日之内,曾经那座富丽堂皇的北寒王府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一去不复返。
凋敝的北寒王府,隐藏在后院的那个不起眼的小屋中,一道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或许是因为地处偏僻,小小的屋中虽然蒙了些灰尘蛛网,但却未曾遭遇洗劫,物件摆放与之前无二。
那个身穿白衣的男子,缓缓走到供桌前,轻轻拿起厚厚灰尘下的黑盒子,一拂而开,里面竟是一截干枯的小指,男子卷起左手衣袖,赫然只有四指。
记忆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涌来,当年那位十八岁入九品的武学天才,天赋羡煞旁人,正春风得意之时,却突生变故——数年之内功力不但丝毫无进,还隐约有了些退化的倾向。这九品之上的瓶颈古来难住多少惊艳之才,多少人一生止步于此。然而他却不愿步人窠臼,自幼顺风顺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心高气傲至此,又怎会屈居一瓶颈之下?
将父母的反对、家族的重担统统抛至脑后,那年的元宵佳节,趁得府中欢笑阵阵,斩下左手小指、修书一封以证决心,许下“学不成名誓不还”的铁愿,脱下身上的绣锦华袍,换上粗布麻衣,躲进世俗的人海里,在游历人生的同时游历着心境,自此再无大喜大悲、富贵荣华,有的只是一个执念,一个超越武道巅峰的执念。
他还记得,那位两鬓霜白的老人,在那一刹那间的惊愕,一位堂堂九品武道至尊,如此身经百战的一个人,竟然连手中的宝剑都握不稳了;一辈子刚强如铁的老人,就算是当年孤身一人面对敌军数百,就算是当年在金殿之上被谗佞之臣混淆黑白、斥为罪人之时都未曾逸出的泪水,突然间潸然落下,也正是在这恍惚的一刹那间,一道剑气划破了他的喉骨。
他还记得,那位嘴里一直呢喃着“玉儿”的妇人,终日的祈祷最后终于唤来了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不过与之齐来的是一道比话语更加凌厉的剑气,将即将要说出的牵挂堵在了喉咙里,那安详的笑容胜过这世上任何一柄凌厉的武器,狠狠地扎进白衣男子的心里……
周遭气势猛然乍起,将所有幻念卷得粉碎,吹得白衣男子衣袖猎猎作响,屋里灰尘无风自动,气势远比北寒王九品之气势更盛。
“呵,难道真的只有绝情绝义才可以被称作是天人么。”白衣男子自言自语道,长袖一挥,整座苟延残喘的北寒王府瞬间化为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