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我喜爱那些参加选秀的年轻人


毕飞宇:我喜爱那些参加选秀的年轻人_第1张图片 抛开《推拿》、《平原》、《玉米》、《青衣》、《小说课》等让大家熟知的作品,作家毕飞宇的人生也有许多值得述说的故事。 二十六岁那年,他突然迷上了唱歌,并勇敢拜师学艺。 之后的练声过程虽艰难,但他却完全投入其中,他自己总结道,“单纯的爱就是这样——投入,忘我,没有半点功利心,它就是发癔症。


而后,因为种种原因,“演唱之路”半途而废。 多年之后回望,难掩憾然之感,

因为长期的熬夜,更因为无度的吸烟,我的嗓子再也不能“打开”了。拳离了手,曲离了口,我不再是一条狗了,我又“成人”了。我的生命就此失去了一个异己的、亲切的局面。——那是我生命之树上曾经有过的枝丫,挺茂密的。王老师,是我亲手把它锯了,那里至今都还有一个碗大的疤。

毕飞宇:我喜爱那些参加选秀的年轻人_第2张图片 作家毕飞宇

演唱生涯

是哪根筋搭错了呢? 1990年,我26岁的那一年,突然迷上唱歌了。
1990年总是特殊的,你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而我对我的写作似乎也失去了信心。 可我太年轻,总得做点什么。 就在那样的迷惘里,我所供职的学校突然搞了一次文艺汇演。 汇演行将结束的时候,我的同事,女高音王学敏老师,上台了。 她演唱的是《美丽的西班牙女郎》。 她一开腔就把我吓坏了,这哪里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王学敏呢? 礼堂因为她的嗓音无缘无故地恢宏了,她无孔不入,到处都是她。 作为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我意外地发现人的嗓音居然可以这样,拥有不可思议的马力,想都不敢想。
我想我蠢蠢欲动了。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悄悄来到了南京艺术学院,我想再考一次大学,我想让我的青春重来一遍。 说明情况之后,南艺的老师告诉我,你已经本科毕业了,不能再考了。 我又来到了南京师范大学,得到的回答几乎一样。 我至今都能记得那个阴冷的午后,一个人在南师大的草坪上徘徊。 我不会说我有多痛苦,只是麻木。 我怎么就不痛苦呢?
可我并没有死心。 终于有那么一天,我推开了王学敏老师的琴房。 所谓琴房,其实就是一间四五平米的小房子,贴墙放着一架钢琴。 王学敏老师很吃惊,她没有料到一个教中文的青年教师会出现在她的琴房里,客气得不得了,还“请坐”。 我没有坐,也没有绕弯子,我直接说出了我的心思,我想做她的学生。
我至今还记得王学敏老师的表情,那可是1990年,唱歌毫无“用处”,离电视选秀还有漫长的15年呢。 她问我“为什么”,她问我“有没有基础”。 当然,她没有谈费用的事。 那时候,金钱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甲乙双方都羞于启齿。
我没有“为什么”。 如果一定要问为什么,我只能说,在20岁之前,许多人都会经历四个梦: 一是绘画的梦,你想画;一是歌唱的梦,你想唱;一是文学的梦,你想写;一是哲学的梦,你要想。 这些梦会出现在不同的年龄段里,每一个段落都很折磨人。 我在童年时代特别梦想画画,因为实在没有条件,这个梦只能自生自灭。 到了少年时代,我又渴望起音乐来了,可一个乡下孩子能向谁学呢? 又到哪里学呢? 做一个乡下孩子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然而,如果你的学习欲望过于亢奋,你会觉得你是盛夏里的狗舌头,活蹦乱跳,无滋无味,空空荡荡。
我在音乐方面的“基础”是露天电影留给我的。 大约在八九岁之后,我在看电影的时候多了一个习惯——关注电影音乐。 我不识谱,但是我有很强的背谱能力。 电影的主题音乐大多是循环往复的,一场电影看下来,差不多也就能记住了。
我母亲任教的那所小学有一把二胡,看完了电影之后,我就把二胡从墙上取下来,依照我的记忆,一个音、一个音地摸。 摸上几天,也能“顺”下来。 可我并不知道二胡一共有七种“定弦”,我只会使用一种——52弦。 这一来麻烦了,每一首曲子都有几个音符对不上,怎么摸都摸不到,这很要命。 旋律进行得好好的,一个音突然“跑”了,不是高,就是低,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我问过许多人,也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们说,其实也差不多。 可音乐没有差不多,这是音乐特别不讨喜的地方,它较劲、苛刻,没有半点宽容,你要是跑调了,听的人会想死。 我的“基础”就这些了。
王学敏老师还是收下了我。 她打开她的钢琴,用她的指尖戳了戳中央C,是do,让我唱。 说出来真是丢人,每一次我都走调。 王老师只能示唱: “do——”这样我就找到了。 王学敏老师对我的耳朵极度失望,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很伤我的自尊,可我就是不走,我想我的脸皮实在是厚到家了。 王老师没有把我轰出去,也无非是碍于同事的情面。
对初学者来说,声乐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打开”,它必须借助于腹式呼吸。 说出来真是令人绝望,王老师告诉我,婴儿在嚎哭的时候用的都是腹式呼吸,狗在狂吠的时候也是这样,因为说话,人类的发音机制慢慢地改变了,胸腔呼吸畅通了,腹式呼吸却闭合了。 所谓“打开”,就是回到人之初。 一旦“打开”,不仅音色会变得圆润,声音还可以变得嘹亮,只要趴在地上,完全有能力与狗对抗。 我们身体的内部隐藏了多少好玩意,全让我们自己弄丢了。
我已经用胸腔呼吸了26年,要改变一个延续了26年的生理习惯,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王老师不厌其烦,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她一遍又一遍地给我示范,我就是做不到。 王老师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发脾气,她会像训斥一个笨拙的学生那样拉下脸来。 是的,我早就错过学习声乐的最佳时机了,除了耐心,我毫无办法。 老实说,作为同事,被另一个同事这样训斥,心理上极其痛苦。 我得熬过去。
每天起床之后,依照老师的要求,我都要做一道功课: 把脖子仰起来,唱“泡泡音”——这是放松喉头的有效方法。 除了唱“泡泡音”,放松喉头最有效的方法是睡眠。 行话是这么说的,“歌唱家都是睡出来的”,这和爱情是“睡出来的”其实是一个道理。 可是,因为写作,我每天都在熬夜,睡眠其实是得不到保证的。 王老师不允许我这样。 我大大咧咧地说: “没有哇,我睡得挺好的。 ”王学敏把她的两只巴掌丢在琴键上,“咚”的就是一下。 王老师厉声说: “再熬夜你就别学! ”后来我知道了,谎言毫无意义,一开口老师就知道了,我的气息在那儿呢。 我说,我会尽可能调整好。 ——我能放弃我的写作吗? 不能。 因为睡眠,写作和歌唱成了我的左右手,天天在掰手腕。
如果有人问我,我所做过的最枯燥的一件事情是什么,我的回答无疑是练声。 练声,听上去多么优雅,可文艺了,很有范儿了,还浪漫呢。 可说白了,它就是一简单的体力活。 其实就是两件事: “咪”,还有“嘛”。 你总共只有两个楼梯,沿着“咪”爬上去、爬下来,再沿着“嘛”爬上去、爬下来。 咪——嘛——; 咪、咪、咪,嘛、嘛、嘛; 咪——嘛——我这是干什么呢? 我这是发什么癔症呢? 回想起来,我只能说,单纯的爱就是这样——投入,忘我,没有半点功利心,它就是发癔症。
王学敏老师煞费苦心了。 她告诉我,气不能与喉管摩擦,必须自然而然地从喉管里“流淌”出来。 她打开了热水瓶的塞子,让我盯着瓶口的热气看,天天盯着看。 为了演示“把横膈膜拉上去”,她找来了一只碗,放在水里,再倒过来,让我拿着碗往上拔。 这里头有一种矛盾的、等张的力量,往上拔的力量越大,往下拽的力量就一样大。是的,艺术就是这样,上扬的力量有多少,下沉的力量就有多少。老实说,就单纯的理解而言,这些都好懂。我能懂。我甚至想说,有关艺术的一切问题都不复杂,都在好懂的范畴之内。这就构成了艺术内部最大的一个隐秘:在知识和实践之间,有一个神秘的距离。有时候,它严丝合缝;有时候呢,足以放进一个太平洋。
小半年就这样过去了,我还是没有能够“打开”。 我该死的声音怎么就打不开呢? 用王老师的话说,叫“站不起来”。 王学敏老师在琴房里急得团团转。 我估计,她用一把斧头把我劈(打)开来的心思都有了。 终于有那么一天,在那么一刹那,我想我有些走神,我的喉头正处在什么位置上呢,王老师突然大喊了一声: “对了对了,对了对了! ”怎么就对了呢? 我有些措手不及。 26年前,当我第一次嚎哭的时候,我身体的发音状况就是这样的吗? 我不可能记得的。 我只是知道,经过不懈的努力,我发现了一种极其亲切的回忆。 难怪博尔赫斯说: “不是历史照亮了现在,而是现在照亮了历史。 ”是的,历史被照亮了,它是一条不用训练就能“打开”的狗。
哪有不急躁的初学者呢? 初学者都有一个不好的心态——不会走就想跑。 我给王老师提出了一个要求,想向她学唱曲子。 王老师一口回绝了。 根据我的特殊情况,王老师说: “前两年还是要打基础。 ”我一听“前两年”这几个字就按捺不住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来到了足球场。 它是幽静的,漆黑、空旷,在等着我。 我知道的,虽然空无一人,但它已然成了我的现场。 我不夸张,就在这样一个漆黑而又空旷的舞台上,每个星期我都要开三四场演唱会。 学生宿舍和教工宿舍离足球场不远,我想我的歌声是可以传递过去的,因为他们的声音也可以传递过来。 传递过来的声音是这样的: “他妈的,别唱了!
别唱? 这怎么可能,我做不到。 唱歌是一件很特别的事情,一首曲子你就可以上瘾,你停不下来。 我的心想唱,我的身体也想唱,不唱不行的。
可我毕竟又不是在唱歌,那是断断续续的,每一个句子都要分成好几个段落,还重复,一重复就是几遍、十几遍。 不远处的宿舍一定被我折磨惨了——谁也受不了一个疯子在深夜的骚扰。 他们只是不知道,那个疯子就是我。
事实上,我错了。 他们知道,每个人都知道。 我问他们: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年纪偏大的女生告诉我: “这有什么呀。 大白天走路的时候你也会突然撂出一嗓子,谁不知道? 就你自己不知道。 很吓人的毕老师。 我们都叫你‘百灵鸟’呢。
我不怎么高兴。 我怎么就成“百灵鸟”了? 一天夜里我终于知道了。 王学敏老师有一个代表作《我爱你,中国》,第一句就是难度很大的高音——“百灵鸟从蓝天飞过”。 有时候我也唱的。 当我铆足了高音唱出“百灵鸟”的时候,嗨,可不是“百灵鸟”吗?
写到这里我其实有点不好意思,回过头来看,我真的有些疯魔。 我一个当老师的,大白天和同学们一起走路,好好的,突然就来了一嗓子,无论如何这也不是一个恰当的行为。 可我当时是不自觉的,说情不自禁也不为过。 难怪有不少学生很害怕我,除了在课堂和操场,根本不知道这个老师的下一个举动是什么,做学生的怎么能不害怕呢? 我要是学生我也怕。
一年半之后,我离开了南京特殊师范学校,去了《南京日报》。 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我的演唱生涯也到此结束。 我去看望我的王老师,王老师有些失望。 她自己也知道,她不可能把我培养成毕学敏,但是,王老师说: “可惜,都上路了。
前些日子,一个学生给我打来电话。 我正在看一档选秀节目,附带着就说起了我年轻时候的事。 学生问: “如果你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你会不会去参加? ”我说我会。 学生很吃惊了,想不到他的毕老师也会这样无聊。 这怎么就无聊了呢? 这一点也不无聊。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没经历过难以自拔的人永远也不能理解,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发出声音的。 我喜爱那些参加选秀的年轻人,他们的偏执让我相信,生活有理由继续。我从不怀疑一部分人的功利心,可我更没有怀疑过爱。年轻的生命自有其动人的情态,沉溺,旁若无人,一点也不绝望,却更像在绝望里孤独地挣扎。 毕飞宇:我喜爱那些参加选秀的年轻人_第3张图片 创造101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去王老师的琴房上过一堂声乐课。 说到这里我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其实并没有学过声乐,充其量也就练过一年多的“咪”和“嘛”。 因为长期的熬夜,更因为无度的吸烟,我的嗓子再也不能“打开”了。 拳离了手,曲离了口,我不再是一条狗了,我又“成人”了。 我的生命就此失去了一个异己的、亲切的局面。 ——那是我生命之树上曾经有过的枝丫,挺茂密的。 王老师,是我亲手把它锯了,那里至今都还有一个碗大的疤。
毕飞宇:我喜爱那些参加选秀的年轻人_第4张图片 主编:周毅/舒明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2017-1-1

编辑 彻狗彻尾

图源 网络


毕飞宇:我喜爱那些参加选秀的年轻人_第5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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