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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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出生，长大，从牙牙学语到大学毕业，直至现在每天朝九晚五的上下班，平淡无奇的人生，一切风平浪静。

他从不抱怨，也没什么大的野心，他觉得这样子安安稳稳像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挺好的，世间熙熙攘攘，他只需独占一角，无需多想，安静，舒适。

即便是如此普通的人，还是有他不普通的地方，他有间歇性失忆症，虽然别人从未说他容易忘事，对他的生活好像也没什么影响，但他自己知道，他有很多一大段一大段的记忆断层，完全不记得那些时间自己在哪里，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

这情况很像喝醉酒断片，但他从不喝酒却总是断片，而且情况严重得多，或者说怪异得多。

这样大段大段地出现记忆缺失，对他的生活出乎意料地没有一点影响，从来没有人说他忘了什么重要的工作没做，或者没有准时赴约，没有交上个月的房租，他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些事情，但从情况判断，他全部都做了，所以才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只是他全都不记得而已。

所以，他平凡的人生并不是一条无限伸延的直线，而是一条断断续续的虚线。他当然有想过要找医生仔细检查一下，但是一种对危险的本能警惕意识让他犹豫不决，这真的很奇怪，为什么他的本能会让他觉得去找医生深究这个问题，是一种危险甚至致命的行为？而且如果他不在意这个问题，生活依然会平静有序地进行，它像一个掩盖在衣服底下的伤疤，不痛不痒，你不在意它，它便不存在。

他可以说几乎习惯了这个病症，因为这病并没有影响他的生活，他甚至觉得找医生检查才会影响他的生活，跟很多讳疾忌医的人一样。

但是最近，他偶尔会在意，努力想要回忆前段时间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可是连一丁点印象都没有。在他做出这些努力的同时，新的问题出现了。

他照镜子的时候，发现有点不对劲，镜子里面的人，跟他神情不一样，明明自己没有笑，镜子里面的人却嘴角上扬，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好像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是他，又不是他。

但这个状况，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试探性地眨了眨眼，镜子里面的自己又恢复了正常，还是原来那张脸和那个表情。他有点近视，觉得这可能是视力模糊导致的错觉，或者类似飞蚊症这样的东西，并没有多想。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噩梦才刚刚开始。

他开始频繁地留意镜子里面的自己，有好几次，那个人的神情、动作都没有跟自己完全同步，有时候提前，有时候滞后，有一次，镜子里面的人甚至，根本没有在看镜子。

他终于慌了，怀疑自己要么是得了神经病，要么就是撞邪了。他感觉随波逐流的船底下，突然出现有一个又深又黑的漩涡在旋转，随时要把他连人带船吞没。他变得惶惶不可终日，不敢再看镜子。记忆断片的事情，他已经无暇顾及。

但在这个世界，不看镜子根本不可能，停在路边的小车车窗，电梯口的镜子，室内消防栓箱子的玻璃，那个倒映里的他，神情比他平静得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一如既往的日常。

他几乎要崩溃了，那个镜子里面的人到底是谁，想干什么，自己都已经要疯了，而镜子里的“他”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偶尔还忍不住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而且根本就没留意到，镜子的这一边有个跟自己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正一脸惶恐地盯着自己。

他既害怕又愤怒，变得神经兮兮，疑神疑鬼，几乎无法正常工作，公司的人也开始对他整天鬼鬼祟祟的样子指指点点。

深夜12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到这段时间的遭遇，他再也受不了了，他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兔子，心脏跳得飞快，怕得要死，但是已经到了非反抗不可的最后关头，即使这一次他的危险意识像火警铃声一样震耳欲聋，也阻止不了他下定决心，要跟镜子里的人面对面，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人，把他平静安逸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不管是什么牛鬼蛇神，他都要揪出来把它打碎。

他像蓄势待发的弹簧，使劲地从床上弹起，径直冲到洗手间，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怒目圆睁，把脸凑近镜子，歇斯底里地朝着镜子咆哮:你他妈的到底是谁，给我滚出来！

那愤怒的声音在洗手间回响，他只看到自己那张气急败坏的脸，然后无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下一秒，他看到一张惶恐到极点的脸，镜子里面的人，戴着他没有戴的金丝眼镜，双眼瞪大，嘴巴微张，仿佛看到世界上最可怕的人，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他。

看着镜子里面的人被自己吓成这幅模样，他突然不再害怕，那个人戴着眼镜，而他还没买，他们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想到这里，他愤怒的脸换了一副笑容诡异的神情，恶作剧地盯着镜子里那个瞠目结舌的人，他嫉妒“他”的安逸，嫉妒“他”的一无所知，他要让对方也感受一下自己的恐惧和痛苦。

然而他根本没有预料到，镜子里面那个被吓丢了魂的人，回过神来，一记重拳打在镜子上，虽然没有打到自己，但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粘在墙上的镜子出现蜘蛛网一样的裂痕，还有镜中人的拳头渗出的血迹。

本想吓唬对方，现在反而被对方吓到了，他恼羞成怒，上前一步，举起拳头，想模仿对方打碎镜子。

可是，举起拳头的那一瞬间，他发现，他的手，像镜子一样裂开了，摊开拳头，整个手掌像镜子的碎片一样，碎落一地。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正在蔓延脱落的手臂，又看了看镜子里面的人，里面的人只是惊愕地盯着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他听到镜子裂开的声音，墙上那面镜子裂痕越来越大，开始一块块脱落，而他自己的身体，不，他所在的整个世界，都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一样，整块整块地碎裂，脱落，消失。他恐惧地发现自己失去了心跳并且无法呼吸，但还没来得及呼喊，就在他的世界完全崩裂之前先碎成一地玻璃碎屑。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才是镜中人，一个没有记忆，只出现在镜子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