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与记忆——读《乌克兰拖拉机简史》

正如许多作家创作的第一部小说,都是以自己的人生经历为底本一样,乌克兰裔英籍女作家玛琳娜·柳薇卡的处女作《乌克兰拖拉机简史》也可以称为一部半自传体小说。她曾在接受采访时讲道,书中的灵感是来自于她自己独特的成长背景:二战后出生于德国基尔难民营,之后从小跟随父母移居英国。作为乌克兰移民的后代,她恰好处在东西欧文化中间的真空地带——虽然成长在英国,又在大学里教了半辈子的书,英文说得比乌克兰语还要好(作者是用英语完成的这部小说),然而身份认同的扭曲、文化根源的错位,让她更愿意将那片东欧乡土视为精神家园。或许是发生在乌克兰的那些历史过于遥远、模糊,父母那代人又对年轻时的幸福与苦难闭口不谈,她直到57岁时才完成了这部讲诉家族史的小说。

《乌克兰拖拉机简史》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书名还有段趣闻,值得讲一下。在出版之初,作者柳薇卡不听取文学经纪人的建议,固执己见地采用了这一古板且缺乏文艺范儿的书名,被人误以为是介绍拖拉机历史的理论图书,因而被Amazon网站放在科学图书的分类里,淹没在实体书店的农业、工程类图书的书架上。即便如此,这部不被人看好的小说还是凭借读者的口碑相传,逐渐积累了些人气,也算是起死回生。但除了书名,小说中“难登大雅之堂”的主线剧情似乎也尽显荒诞、滑稽:一位八十四岁高龄的乌克兰裔老鳏夫,在老伴去世还不到两年,就不知咋地爱上了一位三十八岁离过婚的乌克兰金发女郎。这位晃动着“上等乳房的波提切利的维纳斯像一枚毛茸茸的粉红色手榴弹在老鳏夫和他的两个女儿的生活中骤然爆炸”。为了将男性荷尔蒙膨胀的蠢父亲从这场感情闹剧中拽出来,互有间隙的两位女儿也达成了攻守同盟,一起对付试图取代母亲名号、父亲遗产的大胸掘金女。与因书名而产生误会被上错书架的误会一样,读者也会对小说的主线剧情产生如下疑问:像这样一个在中年女性情感杂志上随处可见的“婚姻闹剧”,电视上家庭主妇痴爱的烂俗感情剧,何以入选2005年布克小说奖?事实上,作者在小说中完美解答了这个疑惑。如果仅仅将这部小说视为一部幽默小说,那么就太小看作者的野心,也忽视了作者晚年才动笔创作这部小说的初衷。

在小说主线剧情的背后,是一部家族苦难史的重拾与祭奠。荒诞、幽默、滑稽的虚构剧情仅仅是用于推动情节发展或是制造人物冲突,然而,作者真正的意图是通过讲述书中角色记忆深处私密的个人史,希冀抚平疯狂年代后的集体创伤。有意思的是,和小说中那些荒唐年代的历史碎片相比,老鳏夫和掘金女之间的爱情纠葛反倒更像是现实的倒影,真实可触;而像乌克兰大饥荒、苏联大清洗、集体农庄、知识分子劳改营......等等出现在那个黑白颠倒、强权即真理的时代的历史事件,在如今理性年代的维度去看,竟会让人产生一股晕眩的错觉——那些乌托邦式的想法尽然还真真确确地存在过?那些荒谬至极的浪漫主义难道真的被曾奉为真理?那些沉重苦难的始作俑者不是无情的天灾,而是一个个患有妄想症的领袖?

除了讲述那些封藏于历史档案柜中的秘史,作者也尝试通过小说回答上面的疑问,探寻究竟是什么制造了这一切的人间悲剧。因为每当那些似曾相识的灾难在某时某地又一次循环反复地发生,理性在国家机器的倾轧下被拷上了枷锁时,我们不得不作深刻反思,而不应该简单地将所有的罪孽归于某个时代、某条主义或是某个人。

“每种造福于人类的技术都必须被心怀尊重地正确使用。拖拉机就是最好不过的例子。”小说中工程师出身的老鳏夫在创作一部拖拉机简史时,写下了这样的话——这也是作者巧妙安排的一条暗线。在拖拉机的历史上,苏联人曾狂妄地将拖拉机改造成为了坦克,试图用来征服世界;美国人曾贪婪地使用拖拉机开垦西部荒野,试图征服自然。或许作者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一切苦难的根源正是人类思想中那“致命的自负”,认为人无所不能而可以改造一切的人性之恶。

在如今一个“犬儒与颓废”的时代,当人们再一次沉醉于改造世界的高新技术、令人动听的政治理念,坚信人类的步伐会一直向前,不再重蹈覆辙时,柳薇卡像菲兹杰拉德笔下的盖茨比一样,“调转船头,逆时代潮流而行,不间歇地向过去驶去”,用历史的教训提醒我们,苦难尚未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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