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8万字的中篇,一个下午就能读完,篇幅不长,可是精炼的语言,精巧的结构,精妙的设意,将作者所要表达的虚无之美,洁净之美,悲哀之美体现得淋漓尽致。作为川端康成这位诺奖得主的巅峰之作,通过这部小说,我们也就对这位文学大师的叙事风格,艺术追求有了一个大致了解。
《雪国》是小说中的散文,作者用平淡的语言,舒缓的节奏讲述了一段情感故事,文中并没有直白突兀的心理描写,而是以大量的景物静物,用极富情感的笔触,细致描写穿插进故事进程中,浸淫意境,渲染氛围,间接表现人物心理,完成人物形象塑造。
岛村三次来雪国,第一次是在春天,5月23日。第二次是在初冬,12月初。第三次是秋天至入冬。文中的景物描写以雪,冰,连绵群山, 森林树木,田野草木,星空银河为主。雪和冰在小说的前半部出现的非常多,雪和冰是水的幻形,无数的文艺作品用于表现唯美,洁净,是至美,至纯的载体,同时,雪和冰终究是要化成水,它的美是短暂的,是徒劳的,是虚无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这正是契合作者的唯美主义和虚无主义。雪和冰的出现又代表了寒冷,文中各种各样的冷出现的太多了,村子沉浸在严寒中,月光如华,入夜深宵,寒气凛冽,空气是冰雪的寒气,叶子的声音美得几近悲凉,地板是冰冷黑亮的,驹子的头发是冰凉的。叶子姑娘的脸颊,窗上的玻璃,自身棉服的衣袖,所有触摸到的东西,就连脚下的席子也让岛村觉得砭人肌骨……,唯有给岛村带来暖意的是驹子的身体。
叶子在火车玻璃上映现的虚像跟玻璃后面的景物轮廓重叠在一起,这种虚虚实实,真真幻幻的景象虽是借由岛村的视线,但更是作者虚无主义思想在文中第一次正面出镜,在这里,叶子的形象是透明的,是浮现在朦胧切换的暮日野景之前的,是一个虚幻的形象。岛村的视线里,这是个极真,极美,极具岛村审美标准的,美得几近悲凉的形象,一个漂浮的让岛村难以追求难以企及的精神图腾的存在,一个让岛村为之爱慕痴迷的完美理想主义的存在。在川端悲哀之美的艺术追求中,这样的完美形象是不应该沾染俗世风尘的,为了让她的至真,至纯,至美永远不受世俗污染,她应该死去,只有她的肉体死去,她纯洁的灵魂才能永生在精神世界中。叶子在大火中从茧仓的二楼落下来,僵直的身体如同木偶一样,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此时的星空银河成为祭祀她灵魂升华的漫天的烟火。
星空银河在叶子将死时蓦然出现,将剧情推向高潮,此时对于岛村来说,他的现实恋情即将结束,他的精神图腾即将幻灭,岛村没有表示出悲痛,反而,他从叶子升天一般的死亡中得到精神的升华而彻悟,她的死如同星空银河一样壮美,只有放弃了肉体,她的灵魂才能永生,这是生命的一个转折,是一个过程,岛村此时已经感受不到肉体的寒冷了。一切终是要结束的,一切必将是要结束的,所有他看到的,感受到的,经历过的,如同火车玻璃上的映像,终究是要遁无的,而星空银河大约是我们视界之内最接近于永恒的了,此时银河亲近于大地,倾洒入岛村的内心,冲散了岛村内心所有的缠绵悱恻,使他感觉与星空银河融为一体,进入了天人合一,万物皆空的虚无境界。
岛村没有职业,是个坐食祖产的浪荡公子,纨绔子弟。他衣食无忧,不需要为生计奔波,这本身就是一个与纷繁复杂的社会严重脱节的人,他把研究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西洋歌舞这样的荒唐事正经地当成事业来做,百无聊赖之际又扔下妻儿跑到这遥远的雪国乡下,妄图在艺伎身上排解精神与肉体的双层空虚,这时,驹子出现了,驹子生活在这封闭的雪国乡下,身世坎坷,为了赚钱给师傅家的儿子治病不得不做了艺伎,但是,现实的苟且并未使得驹子沉沦,像很多怀揣梦想的姑娘一样,驹子内心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憧憬却从未消沉和动摇过,她从十五六岁时就开始记日记,又努力学习弹得一手好三弦。从东京这个大都会来的有钱有闲的岛村让驹子看到了希望,她把他看做她达到未来幸福彼岸的桥梁,进而对岛村由倾心至依赖,而此时的岛村却选择了逃避,我什么也做不了啊,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岛村与驹子的恋情从头至尾都笼罩在一种哀伤的气氛中,没有甜蜜,没有欣喜,没有激情,没有快乐,只有无助,无奈和无法驱赶的哀伤。
从广义上,不得不说岛村是一个消极,空虚,颓废,逃避现实的人。
雪国这一段经历其实是与岛村的以前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的,文中也未有岛村之所以选择来雪国乡下的任何由头。文中除了岛村,驹子,叶子三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未又见三人其他的社会关系,寥寥数语进入境像,结束时又是匆匆忙忙,戛然而止,如同岛村做的一场梦,一场短暂,虚幻,凄美,悲哀的梦。
一个作家的创作风格与艺术追求反映了作家对于社会生活的认知态度,而作家的认知态度又来源于他所经历的社会生活,他的创作过程反映的是他所认知的或是他的视角下的人,物,事。这是作家艺术追求的原动力,也是其作品的灵魂。川端唯美,悲悯,虚无的艺术风格与他早年间的经历息息相关。
川端身世多舛,令人唏嘘。他两岁时父亲因病去世,一年后,母亲病故,川端寄养于祖父处,七岁时,祖母离世,从此与病榻中的祖父相依为命,除了照料的女佣外别无他人。三年后,寄养于姨夫处,一生中只见过两次面的姐姐悄然离世,十五岁时,又聋又瞎的祖父去世。从此,川端无至亲。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对于成长过程中的川端,影响是深远的,使他的性格中融入了太多的孤僻,伤感,自卑。也使他形成悲悯,物哀,虚无,沉郁的艺术风格。
所以川端对于死亡的理解是异于常人的,从他笔下的叶子之死可窥一斑,叶子从高处落下,僵直的身体如同木偶,没有挣扎,没有生命,无拘无束。 叶子的内在生命正在变形,正处在一个转折。燃烧的木头打在叶子的脸上,火光照着叶子美丽的脸,如同火车玻璃上映出的幻像,与小说开头岛村与叶子初见时的情景遥相呼应。叶子之死虽是个意外,在川端笔下,这一过程却是安详和舒展的,没有恐怖,没有痛苦,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死亡是终极的艺术,艺术的极致就是死亡,这是川端的死亡观,川端的死亡观汇聚于三个来源,一是其幼年的经历,二是日本传统文化中的物哀,三是禅宗。
幼年时代多位至亲离世对于正处于性格成长期的川端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川端这一生恐怕都没能走出死亡的阴影,这个阴影对于川端的艺术风格的浸淫也是无法摆脱的,在很多文学作品中死亡是人物的终点,是角色的结束,在川端的作品中,死亡或死亡过程却被赋予更多的情节导向决定权,死亡是一个进程,是接前续后的联系带。死亡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对比死亡前,死亡放大了人物形象的特征,或是颓废,或是激进,或是压抑,或是阴郁,或是癫狂。而且俞是川端认为完美的形象,更会为其精心地设计死亡,仿佛不经历死亡,便不能称为完美。尤其是自杀。
自杀在川端心中拥有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自杀是一种行为艺术,艺术创作的对象是自己的生命。“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一语成谶。
富于创造力的人其实相较于常人更容易患上精神疾病,近乎偏执狂颠地审美,距离一个神经病已经不远了,比如日本战后死于自杀的另两位文学天才,三岛由纪夫和芥川龙之介。
物哀是日本传统文化,尤其是文学作品中的最具独特气质的核心要素。阅读日本文学,经常会被文中笼罩或是弥漫的一种忧郁,悲悯,哀愁的气氛深深吸引,如同静室里飘袅弥散的禅香,让你在不知不觉中被吸引入它的境界。物哀是对世间万物由心而生,由感而生的一种悲悯,哀怜的唯美情节。在物哀中,世间万物包括人,物,事,自然景观等,都是有灵性的,都是可以与之心灵交汇,产生共鸣的。它是内与外,虚与实,主观与客观高度融合,达到物心合一的美感境界。它是唯有用心去感知的,用心去体会的。
死亡作为个体生命的结束,体现的是生命在宏观世界中的渺小与无奈,这是一种哀伤美,悲剧美,更是生命须臾,世事无常的虚无思想的载体。而且俞是美好的事物,它的死亡或是消亡俞能强化人们对它的哀怜。“所谓悲剧美,就是将最美好的东西,砸碎了给人看。”
佛教禅宗对于日本传统文化影响颇深,禅宗的生死轮回,灵魂不灭的佛家思想也在日本文学作品中随处可见,对于深深植根于日本传统文化土壤中,毕生不遗余力地推广表现日本美的川端来说,禅宗的思想精髓早已深深浸淫进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中。也成为其艺术风格艺术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 禅宗认为世间万物的外在一切都是虚幻的,都是幻象。同样人生也是虚幻的,生命只是一种表象,是短暂的,是稍纵即逝,人生命存在时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唯有死亡是最能体现真实的美,是达到永恒的最高境界,是摆脱一切苦难,早登极乐的终极途径。
《雪国》创作于1935—1948年,这期间正是日本军国主义思想由膨胀,至疯狂,至灭亡的过程。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给世界各国带来深重灾难,战败后日本民众也陷入无尽的苦难中。这绵延十数年的重大事件,在《雪国》以及川端的其他著作中,却未见表露。从中可见川端的政治态度。作为声名显赫的文坛巨擘,川端并未为了迎合统治阶级的嗜好,为统治阶级歌功颂德,摇旗呐喊,而是保持着一种中立和无为。这种政治上的清明,思想上的独立在同时期的日本文艺界是难能可贵的。这也使得川端的著作在更广的范围,更长的时期内传播,受众更广。而他所创造的角色如驹子,叶子,薰子,千重子,苗子这些日本下层阶级中的女性形象,淳朴,善良,坚韧,顽强,闪耀着日本女性的光辉,被更多的读者所喜爱。而被川端奉为圭臬的虚无之美,洁净之美,悲哀之美,人性之美,也已经成为日本文化唯美星空中一颗璀璨的星。
只为苍生说人话,不给君王唱赞歌。
只有保持政治上的独立,才能保持住精神和思想上的独立,就像女人的贞操,否则,就是一个娼妇。
周作人说,日本文化的核心,就是美。
越是对日本了解的人,在政治上越会仇视日本,在文化上越会喜欢日本。(这句话忘了出处)
作为我们身边的这个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日本人伤害过我们,我们不能忘记。但是日本的文化,这朵开在岛国上的奇葩,挺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