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 一路走好,父亲

      记忆是带有气味的,回忆起父亲时,他凶猛地抽完一包廉价的红塔山香烟后说话时口腔里散出的熏呛烟味就会再次浮现出来。我总能看到明晃晃的灯光,他坐在书房里用圆规画建筑设计图到深夜,陪伴他的只有桌前那盏黑色的可调光卤素工作台灯。我总能听到一首迪斯科音乐舞曲的和声部分,“芝麻开门,芝麻开门……”那是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放学回家撞见父亲和母亲在听留声机播放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黑胶唱片。

        父亲身上有许多可贵的品质:认真、节俭、浪漫、执着,他成了我对过去生活追忆的美好象征。尽管记忆是模糊的,甚至是颠倒的,但我愿意相信有关父亲的一切都是真的。工厂食堂废弃的塑料蛋椅制作的秋千,粉红色的汽车造型儿童床和半月形玻璃门书架,贴了仿木纹贴纸的大象滑梯……他用一双苍劲粗糙的大手为我制作了一个公主般的童年。我的童年卧房与现在宜家商场内的儿童房间惊人相似。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父亲是孤单的,他给自己筑了道墙,很少有人能走进墙内,起码我和母亲都不能。很小我就明白在家里得安安静静,父母有许多小秘密不愿意跟我说,正像我真的害怕伤心时也选择独自承受一样,不满六岁的我已经懂得绝对不能惹父亲伤心,如果把父亲气哭了,那将是件会下地狱的邪恶的事。

        在父亲永远离开的那个夏天,当时还是播放录影带的年代,我住表妹小蛋家,与她睡同一张床,一起拉上猩红绒布窗帘看鬼片。小蛋口头上没说一句安慰的话,但却一直淡定地陪伴在假装没事发生的我的身边。小蛋家那幢老城区窄巷里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二层红砖民房,是我记忆里温馨的家,它代表了一种秩序,一种我渴望重新回归但实际却再也无法回归的秩序。在之后的十几年,我总是能从她一家子那儿得到无言的安慰鼓励,有时是一条小蛋妈妈缝制的裙子,有时是小蛋烧的一顿晚饭。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淡化了早已去世的父亲留下的影子,让童年的回忆跟着父亲一起往生。

        我没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对于他活着时最后的印象有两件小事。一件事是,去世之前不久,那天父亲生日,他打开冰箱门吃冰淇淋蛋糕,突然腿乏力摔倒了,(四肢无力摔倒是父亲生病后常发生的情况),生日蛋糕砸到了地板上。父亲瘫坐在地上舀着吃,没吃几口就吐了,四十岁的他哭出声了,这也是我第二次看到他哭。第二件事是,高中文理分班,父亲破天荒关心起我的学业,嘱咐我一定要选文科,还坚持要送我去学校。当时为了赌一口气,我选择了理科,后来证明父亲的判断是对的。返校的车内,我们俩都没说话,他一直紧紧抓着我的手。那时我不知道,这是父亲最后一次送别,没有回过头看父亲一眼就冲向校门口保安室了。从那以后,我养成了与人认真告别的习惯,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再见,并且目送对方的背影,这么做并不是出于礼貌,而是我有时会神经质地将其想象成是最后一面。

        父亲身前的片段,有时会在我脑海里闪回,如果我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正式与他告别,如果他的死不是那么突兀,可能就不会老有一种未完成的遗憾。人死并不如灯灭,亡魂常伴生者左右。虽然父亲已经去世很久了,但我还是会在一些日常场合不经意提到他,仿佛不是出于思念,仅因惯性使然。许多年以来,我一直记不清父亲的忌日是哪一天哪一年,甚至记不清他的坟墓在陵园的哪一排哪一座。清晰地定格在我脑子里的只有殡仪馆里遗体告别仪式上棺材内躺着的经过入殓师化浓妆的神态过分安详的一具张着嘴巴的干枯的中年男性尸体。由于这个原因,我从不在他的忌日去祭拜,而是清明前后带上一束鲜花(康乃馨、玫瑰或者球形菊配上满天星、勿忘我),一瓶啤酒和一碟花生米去扫墓。另外,自父亲死后,我们家再也没过过中秋节。支离破碎的家,在象征团圆的节日里更显落寞冷清。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2014年树儿出生,那时距离父亲去世已经过去整整十二年。

        父亲的离去只因为他活得太较真了。他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理想主义者,一旦理想破灭,就容易走上不归路。将来我要带着幼小的孩子去外面看看,让她不用像她妈妈那样活在一个意淫的西方世界中。我所能为她做的,唯有让她看到世界的真实面目而已。要活下去,也只能生活在现实中。再过十年,我也到了父亲死亡那年的年纪,在尝过为人妻、为人母的滋味后,我终于与父亲的离去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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