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平凡的世界 第三章

第三章

地处太行山下的林县严重缺少水源。长期的干旱使林县人民饱尝了缺水的苦日子,林县人民一部分人背井离乡到山西省长治市附近县的农村开荒种地逃活命。林县农村的槐树、杨树、榆树上的树叶全部摘玩添了肚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有的把树皮都扒光吃了。

每个人面黄肌瘦,有气无力,上了年纪的部分得了浮肿病,十来岁的小孩坐在自己家门口的石头墩上动也懒得动,见了爹、娘出工回家,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一点高兴的表情。娘放下背着的农具弯腰抱起自己的孩子,亲了又亲,鼻子酸溜溜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活生生的孩子,自己的亲身骨肉,连喊一声最简单的“娘”都没力气了,这怎么不叫当娘的落泪,心酸呢。

是呀,一个劳力每天粗细粮平均半斤,十六岁以下小孩每人分粗细粮三两,一顿饭一个劳力喝了一碗数得清的面条汤或稀米汤,掺了些红薯叶,萝卜叶,这怎能维持他们的生命呢?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林县县委会召开了紧急会议,经过精心的勘察,最终决定从山西省平顺县引漳河水进入林县,解决林县严重缺水问题。县委会召开了县、公社、大队三级领导班子会议,统一了思想,提高了认识。

经过技术专家的精心勘探、测量、设计,举世闻名的人工天河红旗渠在一九六O年开始动工了。

各大队按指挥部总体部署到山西和林县交接的地方修建红旗渠。大队的劳力抓阄分批到红旗渠工地。各大队男女社员推着独轮车带着铁锹等工具汇聚在一起象条长龙在山路上摇头摆尾。每个大队编为一个连队,每个公社编为一个营部,县委在前线设总指挥部。

施工地段紧挨村庄的,社员就住在老乡家里;施工地段紧挨山坡的就住在山洞里。铁锹和独轮车都是自家的。手锤、流星锤、钢钎、炸药、导火索、雷管、洋镐、荆条框等都是各连队到营部领取。为了防止各连队使用的工具乱捞一起,分辨不清,营部就在工具上打上了各连队的钢印记。

在蜿蜒的山岭上,轰轰烈烈的劳动战场展开了。

有掘隧道的,打炮眼的,打钎的,推土的,陡坡用荆条框背材料的,还有赶毛驴、骡子从山脚下往上驮施工材料的,号子声,高音喇叭声,骡子的叫声,人们的欢呼声混杂在一起,那种磅礴的气势仿佛要把太行山摧倒,甭说在山岭上修建一条水渠,好像根本就不在话下。

又轮到常山和二儿子计信上山修水渠了,带着必要的东西,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太行山挺进了。

常山被连队队长侯天新分配到打钎组,计信被分配到推石渣组。

夏天的晨曦刚刚从东方露出头,修水渠的民工吃过饭拿着各自的工具向各自的施工地点走去。有披着粗布衣裳没系对襟扣子的,有穿着鞋没系鞋带的,有扣错纽扣门的,有挽着裤子底边的,戴着清一色的柳条帽,蹒跚在蜿蜒的山路上。

打钢钎三人一组,二人抡流星锤,一人双手紧握一根钢钎。“咣……咣……”流星锤照准钢钎顶打一下,抓钎的马上转一下,另一个流星锤打了下了,双手紧跟着流星锤来回转动。

为了水,为了活下去,哪怕就是舍了命,也要干,硬干到底,这就是林县人民艰苦创业,百折不挠的精神。

“大嫂!”低头喂小猪的秀英抬起头。

“呀、爱莲来了,走,咱娘可想你啦。”把剩下的猪食往猪槽里一倒,提着空桶和上身穿着的确良衬衫,脚穿蓝色方口鞋,梳着齐耳短发的小姑子爱莲相跟着走进家。

爱莲把盛着馒头的竹篮放在了厨房说:“嫂子,你可不要让贵信哥三天两头往县城乱跑呀,我昨天到县城一趟,城里乱懆懆的,人民和工农两派打的很厉害呀,还有枪声和手榴弹声音呀,要出人命事呀……”

“嗯,我好好跟他们哥三说说。”秀英回了一声。

爱莲和秀英来到房内,秀英对着婆婆说:“娘,我看你来了。”背斜靠着被子的爱莲娘往炕边侧了侧身子抓住爱莲伸来的手说:“闺女……娘好想你呀……”爱莲娘气喘吁吁地说着。

“嫂子,贵信的亲事咋个了?”爱莲问。

“哎,咱不是才盖了五间新房,房子现在倒是没挑剔的了,就是附近几个姑娘都没中意贵信的身材呀。”

“俺村里有个叫梅红的姑娘,反右倾时她爹跳水库自杀了,这个姑娘听他娘说到现在也没个中意的对象,我给她娘说了下咱家的情况,她娘说让年轻人见见面,只要他俩愿意,她没啥说的。我今天来就是专门问问这事,咱是不是订个时间让他们见见面。”

“爱莲,你给俺细说一下梅红家的情况吧!”秀英觉得眼前一亮,急着问。

“梅红爹过世后就剩下她娘和她,还有一个弟弟,弟弟今年十八岁了,她娘也不是糊里糊涂的人,梅红这姑娘除了个子矮一些,做生活还是庄稼活都是挺利索的。”

“爱莲,咱明天就让贵信请半天假,到你家和人家姑娘见见面。”秀英说。

“嫂子,贵信脸皮薄,一见姑娘就脸红,最好让计信和他一块去,也好有个伴。”

“还是你当姑姑的想得周到呀。”秀英笑着说。

秀英婆婆耳朵聋得听不见她俩说话,家里人跟她说话都是凑到她耳朵边大声说的。老太太灰黄色的眼睛看着闺女和儿媳妇唠着家常,看着看着就迷糊着了。坐在炕边的爱莲往上拽了拽被子角,给娘压了压两边,深情地看了一下迷糊着的老娘哎了一声。

“嫂子,我就不多坐了,家里还有些生活等我回去拾掇哩,我就不喊醒咱娘了,她醒来你给她说声算了”爱莲站起来又给白发苍苍的老娘压了压被角,走了出去。

秀英赶在爱莲前头到厨房把盛着馒头的竹篮提出来说:“爱莲,咱俩家谁也不撑着,还用多咱来都拿着拿那的。”说着把盖着白羊肚手巾的竹篮硬往爱莲手里塞。

“嫂,我也没什么给咱娘拿,娘一辈子受了不少苦,随便蒸了些馒头拿来了。”爱莲接过竹篮往盛窝窝头的竹筐里底朝天一倒,提着空竹篮跑出娘家的大门。

第二天早晨,贵信和计信向队长请了假。穿上娘手工纺织的用染料煮的浅灰色中山服,换了一双干净布鞋到姑姑家相亲去了。

离南沟村三里外的上庄村姑姑家,村庄地形比南沟村坡地多。贵信姑姑家就住在村当中第二根电线杆那儿。从大街上就能看出来山墙的白灰墙皮脱落了好几片,土坏院墙的墙头也被六月天的大雨溅得坑坑洼洼,一看就知道这主户家穷得叮当响。

“贵信、计信这么早就来了,快到屋里坐下吧。”爱莲姑姑对推门进来的侄子说着,并给俩侄子倒了两碗开水,又加了几勺白糖,用筷子搅了搅放在他俩面前。

“贵信,人家姑娘进屋了,你要先给人家说话呀,可不要一声不吭,哪可就糟了。计信,你哥说的不周到的地方,你就圆一下呀。”姑姑叮嘱了哥俩一下,就去喊红梅姑娘了。

贵信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本来脸皮薄,相亲又是头一回,他的额头直冒汗,双手放在膝盖上摸摸索索。

不一会姑姑带来个上身穿粉红色的确良衬衫,下身穿藏青色裤子,脚穿一双天蓝色方口鞋,梳着时兴的齐耳短发,苹果形的脸蛋上镶嵌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挂着笑的脸上还有酒窝呢。

“你来了。”贵信不自然的笑脸,口张了两下说。

“嗯!”梅红姑娘应了一声。由于羞涩的缘故,头略微低了点,坐在了贵信哥俩的对面炕边上,左手搭在右手背上,这样好像有了个依靠。

贵信就在姑娘进屋后看了一眼,待姑娘坐下后,他的头比姑娘的头还要低。屋内的空气霎时间紧张起来,像要顶起已不结实的瓦房盖。计信从哥哥屁股后面暗示了一下。心里想:“哥哥呀,你再不说话今天这事情就泡汤了。”贵信明白二弟的意思,可就是在漂亮的姑娘面前嘴像个葫芦似的倒不出一句话来。

计信一看不好,不得不上场了,便说:“我哥沉默寡言,可是跟他相处过的人都说他人心眼好。”计信替哥哥圆了个场。

其实梅红刚进屋就瞅清了哥俩(她不知道是弟兄俩)。先开腔的是主角,矮矮的个子,不自然的笑脸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而旁边的那位小伙子——中等个,眼睛一眨不眨,两只手伸入裤袋内,两腿微微叉开,挺有精神的。

“今天相亲又吹了,再稍坐会给媒人留个面子吧。”梅红心里说道。

贵信看弟弟开了头,鼓了鼓勇气说:“你姊妹几个,你今年多大了?”

“俺姊妹两个,俺今年二十一了。”简单的对话又中断了。

梅红不中意眼前的矮个青年,也就不再问了。

“咱以后再说吧。”梅红推辞了一句,整了一下衣角出了房门。

“梅红,咋样?”爱莲迎上去问。

“婶子,说直话吧,他弟弟说话利索,也挺精神的,俺也不想要求过高,就那样的男人就中意。”梅红坦率地说。

“婶子,俺先回去了。”爱莲把梅红送出了大门。

贵信用手巾擦额头上的冷汗,像受了一场虚惊似的。计信坐在炕边上“哎……哎……”地惋惜。

“贵信,计信,咱相跟着到你家跟你娘回个话。”爱莲给俩侄子说。

田野里,碧油油一片,社员们正在锄苗间的小草。

“爱莲,这么快就回来了?”正在给婆婆洗衣裳的秀英问,用系在腰间的围裙擦了下手,一起走进了西屋。

“贵信,你俩到池里挑满水缸,我和你姑姑唠会。”贵信哥俩会意挑水去了。

“爱莲,人家中意不中意呀?”秀英迫不及待地问。

“哎,咋说呢,梅红相中计信了。”秀英张大嘴,眼睛直瞪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嫂子,你说吧,是给计信提提这门亲事,还是我给梅红家打退话呀。”

秀英想了一会:“不如等计信挑水回来给他说说,他要是中意,老二就不用操心了,贵信以后慢慢再碰吧。”

“计信,你过来一下。”姑姑招呼道。

“计信,人家梅红偏偏相中你了,我和你娘商量了一下,你要是中意我就给梅红说一声”。

:“姑姑,我是跟哥哥相跟去见面的,怎么能中意跟哥哥见面的姑娘呢?你干脆跟人家打个退话吧。”计信倔强地说。

:“好吧,我再去看看你奶奶。”老太太斜靠着被子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放在窗台上和老伴的放大照片,仿佛又想起了那艰难的岁月,连儿媳妇和闺女进来都没察觉。

“娘,你又在想啥呀……”爱莲贴在娘的耳根边大声说,老太太摇了摇头又陷入了沉思。

这天秀英伺候婆婆吃过饭,洗漱完锅碗,熬了一锅浆糊,把积攒在一起的破布,沾满浆糊,一张张贴在面板上。分三层贴,贴成一大块,放在太阳晒着的地方,晒干后,撕下来给自家人做鞋底用。

“秀英,你一会儿都闲不住。”邻居王茂林的母亲颤巍巍地拐进门来。

“二婶,坐这儿。”秀英搬了个草墩子塞在老太太的屁股下。

“秀英,贵信这些天没相亲吧?”

“没有呀!”秀英很直白地回了一句。

“豆村俺兄弟家有个姑娘,跟人家见了几次面,别人都嫌俺侄女话说不清(囔鼻子),其实她心灵手巧哩,不知你家贵信中意不中意?”

“二婶,年轻人的事得让他俩见见面,只要他俩愿意,俺没啥说的。”

树叶在瑟瑟的秋风中不情愿地飘落下来,贵信和豆村李玉芳姑娘相约在邻居王茂林家见面。

鼻音很重,说话嘟囔囔的玉芳并不像她的名字一样好看,扁平的小鼻子,黑黝黝的皮肤,看起来要比她的年龄还大几岁。

“坐这吧。”玉芳用手指了指炕边。也许是相了几次亲,小伙子都不中意自己的缘故吧,玉芳这次听了姑姥姥介绍贵信的情况后,从心里说要主动接触他。

贵信呢,一看玉芳长相一般,说话也嘟囔囔的,产生了一种平衡心理。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的鳖亲家”。

“贵信,俺见过几次面,人家都不中意俺,你觉得俺咋样?”玉芳嘟囔囔地问。

“人呀,哪有一个比一个的,只要心好就行了”。

“这么说,你中意俺了?”

“嗯,俺也是长相一般呀。”贵信看着玉芳不俊秀的笑脸说。玉芳高兴得嘴角翘得高高的,含情的双眼直盯着坐在对面的贵信。

秀英一阵风跑到因在家给孩子看病过两天才上山修水渠的路东升家,对正准备到红旗渠工地的东生说:“东升,你到山上给俺贵信他爹捎个口信,贵信这两天要定亲,让他给连队请假回来一趟。”

“嫂子,到时可得让俺吃喜糖啊。”东升说笑着。

巍巍太行山象巨大的屏障隔开了河南和山西两个邻居。东升把独轮车往工地驻地一撂,把铺盖搬进潮湿昏暗的石洞集体宿舍。一溜烟向工地现场小跑着。

“哎呀,我的娘呀,这真吓死人啊!”东升看见在三十多米高空用绳索吊着两个人,在空中挥锤打钎,就像“空中飞人”。

东升找到了在别处打钎的常山说:“常山哥,我给你报喜来了。嫂子让你请假回去一趟,贵信要定亲了。”

“真的……真的……哪个村的闺女?”

“豆村的。”常山夹着烟杆的手一抖一抖地,长满胡须的嘴巴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身上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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