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夜之奔》：生於理想幻滅的時代

HBO的八集迷你劇《罪夜之奔》(The Night Of)可謂好事多磨——早在二一三年已拍出試播集並獲電視台正式預訂，卻因擔演關鍵角色（律師約翰）的詹姆斯 · 甘多菲尼（James Gandolfini，艾美金球雙料最佳男演員、《黑道家族》主角）二一三年辭世而陷入停頓，此後製作方找來重量級明星羅拔迪尼路(Robert De Niro)接替出演，惜又因檔期不合，才輾轉找到金棕櫚獎影片《巴頓 · 芬克》主角約翰 · 特托羅(John Turturro)，雖然特托羅的精湛演技同樣為角色增色不少，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像，若由甘多菲尼或羅拔迪尼路出演此角將有如何盛況？在經歷前後五年籌拍製作後，終於今年面世。

   所幸此劇不負眾望，播出後在IMDB、爛番茄等權威影視評分網站陸續拿下近滿分的佳績，口碑更是一浪高過一浪，想也難怪：HBO的金漆招牌，加上金像獎編劇Steven Zaillian（往作包括《龍紋身的女孩》、《舒特拉的名單》、《美國黑幫》）、奧斯卡級攝影師Robert Elswit等囊括奧斯卡、艾美獎得主的超級團隊，而最重要的，還屬劇本的萬鈞劇力（尤其是第一集拍得峰迴路轉、扣人心弦）：故事講述居於紐約皇后區的巴基斯坦裔大學生納西爾，某晚偷開父親的計程車去參加同學的派對，卻陰差陽錯地認識了有錢的白人女孩更享飛來艷福，當晚他在女孩位於高尚住宅區的寓所一番雲雨之後，醒來卻發現女伴被殘忍地殺死，現場所有物證人證都對他不利，納西爾被以謀殺罪名逮捕，陷入人生大翻轉的可怕噩夢……

   《罪》其實翻拍自BBC於二八年出品的英劇《司法正義》(Criminal Justice)，該劇當年就拿下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最佳戲劇”和“最佳編劇”兩獎，還三贏皇家電視學會獎，一取美國艾美獎（原作編劇Peter Moffat亦參與了《罪》的製片團隊）。不過，雖然珠玉在前，但美國編劇的超強“本土化”改編能力仍令人歎為觀止：《罪》雖基本保留原作故事和人物，但卻用一個小改動“四両撥千斤”地將故事主題翻轉——英版裡的白人青年，在美版被置換成美國出生的穆斯林移民二代，一下就深探進“後911”時代美國人內心充滿恐懼、憂慮、不滿和困惑的幽深暗角。

   作為世界主要司法體系（普通法與大陸法）之一的英美法律體系，是現代民主法治的重要基石，其強調司法程序公正的觀念，對維護現代司法制度體系乃至民主社會的法治、人權、公平與正義，發揮了重要的制度保障。曾幾何時，更是各地民眾仰之彌高的理想世界，最明顯的例子，當屬美國編劇羅斯(Reginald Rose)一九五四年創作的舞台劇本《十二怒漢》(12 Angry Men)，後於一九五七年被美高梅公司拍成由亨利 · 方達主演的同名電影，不但被認為是美國電影史上最重要的影片之一，更被譽為世界影史上“最偉大的法庭片、辨證推理片”，故事其後被多次改編，甚至還有俄羅斯版本和中國內地版本（《十二公民》，二一五）。

   《十》的故事之所以被不斷重述，正因其展現出司法制度有效維護公平、正義的一面——哪怕聲音微弱、勢單力孤，在程序正義和制度保障之下，通過對話、論爭，對公義與真相的追尋仍可透過相互說理而達致（亦是現代議會民主政治的核心）。但來到《司》和《罪》，那種寄託於“公平正義的司法制度”的美好理想已然破滅，劇中有一幕把話說得很明白：驚魂未定的納西爾被警局羈押後，偶然路過的律師約翰想順便撈埋這單生意，於是兩人在拘留室展開一番關於“司法正義”的討論：

   約翰：他們編他們的故事，我們編我們的故事，讓陪審團決定相信哪個版本。

   納西爾：你一直在說“故事”，好像事情都是我編出來的一樣，但我想要告訴你事實真相。

   律師：你千萬別（告訴我真相），我不需要知道真相，我只需要知道在庭上對你有利的故事便行。

   這段對話幾乎與《美國罪案故事》裡黑人民權律師Johnnie Cochran告誡辛普森的那段話異曲同工：“陪審團只採納說得通的故事，我們來就是說故事的，我們的職責就是把這個故事，講得比對方的更好聽。”當司法制度不再追求公義和真相，而變成一場又一場巧舌如簧的詭辯比賽，再混合種族、膚色、宗教和階級的分野與歧視，怎不讓人對這世界充滿憤怒與絕望？

   將“偵探片”、“法庭片”和“監獄片”等各類型共冶一爐的《罪》，相對英版的波瀾不驚，沉重壓抑的美版更逼視現實，其豐富細節和殘酷影像令電視機前的觀眾喘不過氣來：從劇首的暗黑夜幕開始，場景大都發生在暗夜或封閉空間——晦暗壓抑的街道、陰沉血腥的寓所、破敗陳舊的警局，還有幽暗危險的監獄……從頭到尾瀰漫着一種窒息和絕望的氣息，或許，亦正寓意我們當下身處的這個理想幻滅時代。

2016年12月22日《澳門日報》演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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