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与幻想

想象不拒绝任何材料、细节。相反,想象需要从内心的桎梏里走出去,寻找更广大的空间,在这空间所代表的可能性里去遇见、邀请我们关注的对象。想象像是陪伴着一个人飞行,飞越海洋和天空,在想象里,我们设想他驾驶着飞机,正飞往任何他愿意去的地方,机上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人,都是他认识的,而我们自己只是其中平等的、受邀的一员。因此,看起来想象是这样一种思维竞猜游戏,看谁能在规定时间里,把更多的可能性附着在一件事物或一个人物之上,并把它理解清楚、言语化,而自己不崩溃的。

想象的本质在呼唤材料,假如没有材料,那么想象的基础便瞬间沙化了。闻风而来,取而代之的是幻想,幻想之屋可以凌空建造,它挑剔材料,在幻想那里,真实根本不算一条标准。可以设想一个想象型的读者,当她读书时,能够最大可能地利用书中的全部资料;而一个幻想型的读者只是在选择性地吸收那些自以为有养分的东西,她以为自己在吸收,其实是在不断地选择,并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内化。这选择是在潜意识里进行的,这种能量是那么的强大。我甚至觉得幻想型的读者是不需要书本提供材料的,她的能量大部分灌注在自己身上,读书对于她来说,是回忆、重现生命里重要关系的手段之一,她沉浸在自我与客体里,并通过身体、动作、焦虑,表达出来。幻想的本质在呼唤对象、客体,幻想,往往只能容纳我们与幻想对象两个人,像两片磁铁紧吸在一起,容不得别人进入,这种紧密要到无法呼吸才好,才能满足我们最初的、原始的子宫状态。我们关押了自己幻想的对象,也许通过内隐的补偿机制,我们也选择性地关闭了自己,向他们献出我们自己。假如这是一架飞机,这架飞机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自己驾驶着,在闪电与彤云间,飞向过去。回想一下,我们曾经关押的对象的形象,都是呆板的,停留在我们为它摆出的表情之中,倾向于受虐的,缺乏真实感的,那架飞机上的我们也是同样,就好似两支关在玩具柜里的玩偶。然而同坐一架飞机的经历却使我们开心、退行、好奇、激动,这种互为附属(依附)的关系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力。虽然是呆板、重复的情节,却重重地唤醒了我们潜意识里客体爱的部分,那么多鲜活的爱与不舍涌现出来,激发了我们心理表征或心理理论中最核心的内容,也体现了每个生命不同的又类似生存的价值,即至少在早期生命中,我们是为获得某个客体的同在感而活着的。

假如我们可以把自己想象的那些场景、情节描述出来,成为一件作品,那么,对于“想象”这件作品我们,愿意将它呈现为言语或图画,可以随时拿出来分享,我们可以在创造的中途,还没有成型时就拿出来与人分享,谈论我们的想法,甚至我们可以与我们想象的对象分享,看看是否符合他对自己的认识。我们似乎可以把我们一系列系靠当中接近想象的部分拿出来,那是活泼的、生动的、开放的、富于创意的。

幻想却是不能拿出来示人、分享的,那是羞怯、疯狂、糟糕的代名词,一想到自己的幻想被人窥伺,被人讨论,我们就立刻感到深深的羞耻和恐惧。暴力、性、虐待,还有忽然出现又倏忽消失的防御性的被恐吓、被追逐的恐怖,都令我们难以直视内心,但所有这些幻想不过是原初挤压、碰撞、全能感幻想的衍生品罢了。假如把幻想看作一件作品,那么我们自己都不愿以言语或视觉描述出来,假如我们自己本身不接纳,遑论与他人分析了。这幅作品要么太可怕、要么太丑恶,与我们致力于维护的社会形象完全不符。如果不加以掩饰,根本不能见人,因此,许多人生的时间是用于掩饰、解释、篡改自己的幻想,幻想过后,便告诉自己那是无法分析的、随机的、人人都有的、可改变的、还没有完成的,其实,那幅画早已完成了,而我们还在不断地自我欺骗。

在许多环境下,我们会用幻想来对待他人,而不是想象。比如,当一个员工在描述他与老板的沟通障碍时,他的话语中幻想的成分就占据了很大比例,因为他实际是无法或者没有渠道去获得材料,来完成想象的,他无法监控老板的行踪、想法。但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处在如此不确切的地位之中,因此只能用幻想的方式来弥补材料的缺失。

当一个儿童试图去影响、想念、解释父母的行为时,他也无从获取材料,来想象父母不在他身边时的状态,即使父母告诉过他,他也无法以成年人的视角准确地看待这些事件,他还不太会用材料想象。所以他只能被迫地采用幻想的手段去在潜意识里弥补他在亲密关系中所有不能确知的部分,并陷溺其中,通过这种陷溺来获得时刻与客体同在的满足,来达到全能、全知或自我挫败的目的,他的自我结构】心里理论可能就建立在这些幻想之上了。

一个在恋爱中经常晕头转向的人,通常都在用幻想的方式,去思念、理解他(她)所关注的对象,但这使双方连接的,究竟是爱,还是双方自身有着对幻想的需求呢?这时,要看他们能否投入到哪怕最微小的想象之中,去给予他关注的对象以一定的空间,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看看他们究竟是重视、需要真实的对方,还是仅仅满足于沉浸在自我全能的幻想之内。这要通过在分离中的表现,去体会、评估他们在想象,还是在幻想,以此获取一个人心智程度。

从心智化的角度讲,当一个人开始使用材料去想象,而不是陷溺幻想中,不管他想象的对象是一个人或某件事,在想象开始的一瞬间,他的心智化便被推动了,心智化过程便是从此开始了。而阻抗心智化的每一个幻想,哪怕最小的、最无害的幻想,作为心路发展中心智化的停滞点,也有可能在这过程里被一一辨识出来,并加以命名。

看起来,愿不愿意去想象,展开想象的能力有多大,以及陷溺在幻想的程度以及对幻想的定位,都是评估一个人心智化水平的重要问题。

当我们展开想象时,我们关注的那个人(事)的状态是充满可能性的,我们接受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当我们展开想象,就缺省地建立这样的信念,他可以与我们分离而存在,尊重他人与生俱来的主体性,我们甚至愿意把他推远一点,来观察他内心想象与幻想的成分。而在幻想中,我们不愿把客体推出自身,幻想中充满了对客体的爱,我们只能接受客体里爱我们的那一部分,恨不得把它取出来,藏起来,再将其余的不爱的部分掩埋掉。因此,可想而知,幻想(客体爱)是如何带着婴儿般的黏人、排泄、独占、全能、控制、不完整的特点。

在我们的自我之中,大部分是由一串串内隐的、被压抑的幻想组成,那是最深的、属于婴儿期的、无语言的部分,那是我们心理理论里最充满情感,最不能割舍的部分,那投注了对于父母以及重要客体的情感,并已经彻底内化为我们自我的一部分。在我们的自我之中总有一部分建筑于这一基石性的心理理论之上,而且我们很清楚(在潜意识中),那里是绝对不可触碰的,任何撼动它的尝试都会引起我们身体的最强烈的反弹,因为,那是一个人自我存在感的基础。一个人必须维护他的自我存在感,否则,整个自我就会发生摇晃,甚至崩塌进恐惧的黑暗之中。

这种人通常怕自我暴露,习惯于隐藏,认为别人无法了解自己,顺带蔑视一下自古以来,人们试图互相了解的各种努力。在这担心自己的内心被看破的防御背后,是深深的担忧,怕失去潜意识里的这些客体,因而失去自我。他们要么是理智化幻想,将自己的深层幻想(非言语的幻想)理智化,要么是躯体化幻想,将自己的深层幻想躯体化,并拒绝想象的触手来触及到这一部分。我们宁愿将依恋深深地隐藏起来,捂上耳朵,不想不听,只有幻想(看到其中爱的移情与反移情)可以透过防御,把旧日的热度传递出来,在心智化完成以前,我们永远要处于这种情境之中,那就是把我们拖向幻想的力量要远远大于展开想象的力量。

当你看到、体会到一个人多么想留恋在幻想里,多么不忍离去,而不愿去想象,就能理解这一部分客体在我们内心中是多么深远、强大、重要,这最深的部分是无法被想象所撼动的。因为那太享受了、太美了、太好了。尤其是当我们体验重要的关系时,我们多想把自我全部投入其中,去拥抱那些构成自我的基石,享受那客体爱的炙热、结合、全能,用全身心地去重新拥有。

我们多么不愿意去想象,因为我们从未有这样的经验,去想象一段关系,听起来,就像改变习惯,用左手去握笔写字,我们拥有左手,但许多人从未试过用它操纵笔,同样,我们最多将想象用于课堂、课本、理论,却从未尝试过将想象去运用于我们的人际关系里。

爱丽丝.梅朵第一个充满想象力及内在同情地将想象的作用提升到之前的人从未到达的层次,我以为,想象是脱离梅朵所说的自我束缚、自我欺骗的解药。而幻想,则是相反,它是致使我们一切焦虑的最深处的原因。

梅朵提醒我们去将注意力放在注视上。我会尝试着对此做一个解说。首先,注视本身就带来想象,内隐的、非语言的想象。梅朵所说“恰当的、充满爱的注视”带给别人思考的空间,这空间里不仅有你有我,也有其他人,因此,那就是想象。将对方作为一个主体,而不是一个客体来想象。把注意力放在注视上,等于依赖视觉想象的能力,将想象非言语化,视像化。注视还是分享和邀请,邀请共同思考(一个目的),因此,注视是对内隐交流的邀请。当然,将这种邀请施于儿童,与施于成年人时,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其期望值也是不同的)。当我以一种关切及好奇的目光注视一个陌生的儿童,经过短暂的疑虑,他也会变得更快乐、敏感、开放。似乎是这样的,想象的终点是交流,而幻想的终点是焦虑;想象为交流内隐地提供内容,而幻想内隐地在为焦虑提供机会。而不论儿童与成人,对于交流的恐惧其根源皆来自于将想象等同于幻想,害怕自己落入不平等、被抛弃的境地之中。

我曾尝试分辨在父母对我的期待里,哪些是幻想的部分,哪些是想象的部分,我发现,所谓幻想都停滞在时光里了,它令我们依恋的同时参杂着拒绝、不解,对自己不能全知的愤怒,但父母们有没有过这样的想象呢?想象着注视着你慢慢走向远方,发现这些回忆会更令我们接纳与动容。似乎,我们的理智更喜欢一个被想象,而不是被幻想、被照顾、被控制。那么,如何处置我们的幻想,怎样与我们的幻想共存呢,我曾经为此不解、沮丧过。但我们同自己的关系不也是这样吗?与父母的关系不也镜映了我们与自己的关系吗?幻想并非实体,幻想不过体现了我们与自我建立关系的方式,想象也是我们与自我的关系。我想到杜拉斯的作品,她的作品里,即使那些亲密的性的描写也全非幻想性的,而是从容不迫的想象。因此,以世俗的客体爱的独占角度来说,杜拉斯式的后现代的主体,其宽容与接纳、分享性,被扭曲地等同为随便、随意,成为世俗观点中离经叛道之处。

而梅朵的作品里,提供了更知性、省映的方式,她作品中的英国味道,使人仿佛又穿越回了简.奥斯丁的时代,那里既保留了客体爱的幻想的炙热温度,又在平等、分享的同时,保有了道德批判的成分。这提示我们,幻想与想象,客体之爱与主体,是可以共存的。在充分地享受客体之爱的同时,可以将想象作为分裂的、反思的、觉察的、镜映的部分,这时,幻想才能成为被理解与触碰的,成为我们得以理解他人的途径。这就像有一面镜子,或另一支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们。使我们在享受温度、靠近、愉悦、施虐与受虐,同时也拥有知性、平等、自由。把想象的部分拿出来分享,也允许他把幻想的部分隐藏起来。允许共生的幻想,也允许以想象为重要的他人留出一席空间。假如在分离中,你愿意去想象一个人,而不是付诸幻想,假如你能感到心头突然翻滚涌动的爱意,而不仅是被自己打动了,铭记它,并且恭喜你,你已经触及了那永恒的温暖与感动,而此时,你已经来到了心智化的国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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