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生了两个孩子。
两个孩三个父亲。
我见到李叶时,她身边站着大女儿,推着在婴儿车里的小儿子。眼前这个身材圆滚滚的中年女子,和我脑海里瘦成一个麻杆的李叶碰撞着、重叠着、吸引着又排斥着。我极力在李叶的脸上找到少年时的影子,除了眉眼还有那么一点点欲盖弥彰外,再无少年时的光影。她的身体里像塞进去了棉絮,撑得圆鼓鼓的,走得一块,屁股有节奏地摇摆。
她迎上来握住了我的手:“欢子,你一点也没变,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你也是,没变。”我的脸有点红,说出违心的话总需要点勇气。
“真的吗?”她轻盈浅笑,“不行了,皮肤有点松了。不过,上周我带女儿去商场,售货员还以为我们是姐妹呢。”
说完她先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站在旁边的那个女孩,李叶的大女儿,一只手搭在婴儿车上,一只手藏在身后,听到李叶说成姐妹俩,很不以为然地抬头看了李叶一眼。大女儿瘦得也和麻杆一样,有点像少年时的李叶。
“你多大啦,长得像妈妈。”我俯身对女孩说。
“10岁。”她都没看我,一直低头盯着婴儿车。
“她害羞,不爱说话。”李叶打着圆场。
我们互留了电话,在人潮汹涌的马路上挥别。
没过几天,有个同学聚会。酒足饭饱之后,我们从餐桌移到外厅的沙发上,环坐在一起,聊天开玩笑。交集的时光在遥远的过去,那些时光虽然经过发酵放大了效用,但当人一多,话题密度一大,还是单薄得不能填满更多的时间。
有人开玩笑,说暗恋某人,可某人没来,只好凭空怀念。“欢子,当年那个谁暗恋你呢。”
“谁?你倒说出来。”我手里拿着一枝烟,正预备点燃。
“欢子,你得戒烟了,抽多了对皮肤不好。”
“今天是高兴。我一般不抽的。”在烟雾缭绕中,周围有些模糊和晃动。
“欢子被暗恋这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人暗恋李叶。”那个在频频举杯的男同学站在我们的中心,“就是当年咱班那个大胖子王磊暗恋她,李叶瘦得和那啥似的,我们偷偷站在王磊后量过,能装下李叶两个,哈哈。”
说到李叶,我突然想到了在街上的偶遇,“我前几天碰到李叶了,还管她要了电话,这次忘了叫她。”
“要知道这样,应该也叫上王磊。”
“王磊还那么胖吗?”
“人家王磊现在是钻石王老五,天天健身,身材是一级棒。”
或许,现在要倒过来,李叶要装下两个王磊了,想到这里,我有点坏笑起来。
“欢子,李叶怎么样?”
“那天没说几句,有两个孩子。”
“她有两个?羡慕。”那时生育政策还没放开,两个孩子是一个梦想。
“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不知谁说的,瞬间淹没在话语的海洋里,只冒了一个小泡泡。
世界就是这样小,前几日还有人提到了王磊,过后就在一个商务会议上碰到了。会开得时间有点长,我出来透气,其实想吸烟,但又不怕同事看到,只好忍下,拿了一杯咖啡走到落地窗那里。
一个男子正在那里打电话。烫得平整的衬衣里面,健硕的肌肉若隐若现。我走到另一头倚到椅背上,向窗外凝视。
“小姐,我拿一下衣服。”看我未理会,他又说:“我的衣服在椅子上。”
我才恍然,赶快起身,慌忙道歉:“对不起,我没看到。”
“你是欢子?”
我抬起头,打电话的男子正站在我面前。“你认识我?”但我却不记得认识他。
“你没怎么大变,要不是前不久见过你们聚会的照片,我也快认不出你了。”他眯着眼睛笑,这人是谁呢?
“我是王磊啊,我原来……”他用手比了比自己的腰部。啊,这就是那个大胖子王磊?
我笑得快直不起腰,他还哪有王磊的影子,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大也能变。
“你在这里……开会?”
“是,你呢?”
“我也是,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们明天结束。”
“那今天晚上一块吃个饭?”
“……好,好久没见。”
王磊找了一家离开会酒店最近的一个饭店。他一走进门,门童上前招呼:“王总,里边请。”王磊招了招手,向里边走去,我跟在后面,大厅富丽堂皇,金碧辉煌,地毯软软的。
走到一个靠窗的座位,王磊把椅子拉开,示意我坐下,他走到对面。
王磊不停地接电话,大多是业务电话,还有几个身份不明的电话,他说话的语气明显与公事公办不同,尽管他极力表现出这只是寻常电话,但越表现平常,就越显得与平常不一样,可能用力过猛,这几个电话倒显得非同寻常了。
他放下电话,冲我一笑。
“听说当年你暗恋过李叶?”
“李叶?啊,那个瘦瘦的女生啊。”
“我有她电话,给你一个?”
王磊摆摆手,“改天再联络你,你叫她上一块儿吃饭。”我还是把李叶的电话发给了王磊,我期待故事。
自从那天碰到李叶,生活里突然出现了各种与李叶的交集。同学聚会,有人谈起李叶,碰到了暗恋李叶的男同学,生活多了一条线,线的一头是李叶。一个原来毫无交集的人突然密集地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像细若游丝的蜘蛛网。
再次见到李叶,是半年以后。她给我打电话,好像也没有其他事,当听说我在家,就要到我家坐坐。我也没理由不欢迎。刚好冰箱有啤酒,还有几样速食菜,能凑和成一顿饭。
李叶自己来的,她带了一点水果。看到我准备了酒和菜,说:“欢子,你和小时候一样热情。”
“小时我我就这样啊?看来从小就是好同学。”我调侃到。
我们频频举杯,其实是为了掩盖无话可说的空档。自毕业后,我们少有联系,虽然有同学聚会,但好像从没碰面过,我们并不熟悉彼此的生活,就连工作都是南北两极,我们一时找不到共同的交叉点,这让谈话有点时断时续,唯有喝酒。
“你没结婚?”李叶环顾四周,两居室的房子显得有点空荡。
“是啊。”
“有男朋友吗?”
“刚进入空窗期。”
“真羡慕你。”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你多好,两个孩子,人生赢家嘛。”我表情有点夸张,但从心底我也确实认为李叶的生活是一个正常的圆满的状态。
李叶的眼神有点迷离,听到我说人生赢家,差点把喝到嘴里的啤酒吐出来。“唉,我的故事可以写一本小说了。”
“这么有意思,能讲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
2
李叶大专毕业后进了一家家族小公司,公司有十个人左右,她在那里干内勤。刚刚毕业的李叶比上学那会儿丰满了一点,年轻的脸上闪着光茫,像一颗正在成熟的水蜜桃。她那会背是挺直的,肩膀是平的,有点玉树临风的样子。电脑靠墙一溜排开,她常坐在电脑前打字,一进办公室的人都要先看到她的后背。
年轻的资本在于一个普通的背影都能让人无限暇想。
公司的老板原是一家企业的工程人员,后来和几个亲戚一起开了这家小公司。老板的儿子于峰也常过来帮忙,有时是周末,工作日也来。办公室人不多,他一来就先说一遍“你好。”大家就招呼一声“来啦”。李叶一见到他,就先涮杯子,给他倒水。每次把一杯热水送到他手里,那个男子的脸总是微微一红。再后来,李叶一去洗杯子,他就红着脸等在那。这让李叶倒不好意思起来,李叶也红了脸。
一只盛满热水的杯子,传递了两个人的热量。
李叶常常加班最后一个才走,其实她不愿意回家听母亲的唠叨。渐渐地于峰快到下班才来,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也不像是有事,就坐在那里,等所有人都走了就剩下李叶,他才放下报纸坐在李叶的身边。也不说话,就看李叶打字。
李叶的心砰砰直跳,她哪里还有心情打字。
“干嘛不说话?”李叶终于忍不住开口,把头转向他。她的脸像是烧红的碳。
在李叶转头的一瞬间,于峰把她拥在了自己怀里。李叶扭动身体,但于峰的手像是一只大钳子,李叶根本动弹不得。那是夏天,隔着衣服李叶能感到于峰的心跳,那么有力。渐渐地,于峰的手松软下来。李叶没有挪动身体,把头靠在了于峰的肩膀上。于峰像是得到了某种启示,开始靠近李叶,他夺去了李叶的初吻。
李叶讲到这里,看了我一眼,看我见怪不怪的样子,又接着讲下去。
这段恋情首先情遭到了李叶母亲的反对,于峰其貌不扬,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学历,虽然李叶的学校也不那么好,但人往高处走,李叶母亲心目中的女婿肯定要更好一些。于峰父亲的小公司风雨飘摇,也不算是什么正经家产。
母亲越反对,李叶就觉得于峰好。由母亲催生起来的叛逆,李叶一直持续到现在。
几年过去,李叶也由适龄青年拖成了大龄女青年,她母亲的态度渐渐松动。李叶和于峰在一起偷偷地流过几次产。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于峰家里给买了一套房子,虽没有多大,但也算过得去。
于峰父亲的小公司在市场的冲击下,难以经营下去,只得关门。李叶自学了财务,找了一家公司做出纳。于峰这时失了业。
一次外出培训时李叶认识了一位开车的司机老王,李叶用车就给老王打电话,那时家庭车辆还不普及,会开车、有车都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一来二去的,老王就和李叶熟悉了,常约李叶吃饭。那时的李叶生活正处于无聊期,老王成了无聊生活的点缀。
婚后的于峰少了恋爱时的冲动,再加上失业在家就更少言寡语。回到家,李叶和于峰除了看电视,基本无事可做,沉闷的空气更显死气沉沉。李叶偶尔也与于峰吵架,开始于峰也吵,后来李叶一动气,于峰要么躲出去,要么就把自己锁在房里。李叶嚎啕大哭,哭过之后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再后来吵过之后,李叶摔门而去,几次三番,房门都有点松动了。在气头上的李叶走出家门才发现无处可去,母亲那里不能去。母亲当初就不同意他们结婚,这下就更有话说了,想来想去,李叶就给司机老王打电话。
老王一接到李叶的电话立即赶过来,接上李叶,要么去吃饭,要么就开着车闲逛,百般哄李叶开心。从冷冰冰的于峰到热呼呼的老王,李叶感受到了冰火两重天,对于峰的怨就更加深一层。
一次与于峰大吵过后,老王又应声而来。那是晚上,下着小雨,秋风瑟瑟,李叶蹲在马路上等老王。此刻她的心和天气一样,昏暗到了极点。
老王这次接上李叶直径把车开到酒店开了一个房间,让李叶在里面休息。老王把李叶送到楼上,打开房门,烧了一壶水,倒在杯子里,把杯子送到李叶手上,这下李叶哭得就更凶了。
老王手忙脚乱地找纸巾,不小心打翻了李叶手里的杯子,两个人又慌忙擦去对方身上的水。老王站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停地说:“没烫到你吧,你看我,太不小心。”
李叶像是被谁推了一下,一下子抱住了老王。那晚老王留下来没走。
第二天李叶回家,于峰什么也没说,也没问她去哪里,日子又照常过起来。只不过有了那一晚,老王经常主动给李叶打电话,时常送李叶一些小礼物。
后来李叶发现怀孕了,她吓了一跳。她算了算日期,不确定孩子是谁的。她去医院检查,医生严重警告她不能再流产,要不以后再难要上孩子。李叶茫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于峰那时已经找到了工作,生活正在向好发展。
孩子是要生下来,后面的事该怎么办?是于峰的还好,就当没发生过,如果是老王的那该怎么办?李叶不敢想像,一想到这里,脑袋就像短路了一样。
回到家,她昏昏沉沉地睡下,恶梦不断。有人轻轻摇动她的身体,是于峰。屋内亮着一盏床头小灯,于峰的脸凑在小灯的近旁,透过灯光,于峰的脸上有一丝喜悦。
“李叶,你怀孕了?”于峰用手抚弄李叶的头发。
李叶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到你的包里找地下室钥匙,发现这个。”于峰扬着那张医院的化验单。
“是啊,我有点不舒服到医院检查才发现的。”李叶有点有气无力。于峰以为李叶是孕期反映,并未在意。
于峰沉浸在即将当爸爸的喜悦里,他哼着小曲,不停地为李叶倒水,还问李叶喜欢吃什么。那个沉闷的家里又有了些许生气。
3
讲到这里,李叶伸了一下懒腰,看了看手机:“我该接女儿去了,她报了一个绘画班。”望着我匪夷所思的眼神,李叶摆了摆手:“咱们下次再说。”
孩子倒底是谁的?我满腹狐疑。
李叶一段时间都未联系我,有几次我想给她打电话,但一想到要去追问这个故事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八卦”欲望不禁脸红,只得作罢。
李叶的这个问号随着时间的消逝,渐渐模糊起来。后来,我几乎忘了李叶的事。就在这时,李叶又打来了电话,问我在不在家。
我又像上次一样准备了酒和菜,等待李叶的来临。这次李叶打包带来了她自己做的菜,一进门,她就嚷:“快尝尝我的手艺,上次到你这儿来,你都吃的什么啊。”
她到厨房拿来了我买的好看的盘子,这些盘子在我这儿装饰作用大于实用价值,买来后放在了玻璃柜里,变成了一件展品。李叶让这些盘子生动起来,不一会儿上面堆满了色香俱全的食物。
我们各占了沙发一角,两人举着酒杯对望,我又开始期待李叶的讲述,李叶似乎也做好了准备。
李叶的肚子大了起来,老王显然看出了李叶的身体异常。他从没问过李叶孩子的事,他不问,李叶也不主动提起。再后来,李叶的身体越来越不便,与老王的联系就少了。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像李叶。于峰一下班就抱着女儿,看她的眉眼,说孩子像他。看于峰高兴得也像个孩子,李叶期盼,生活就这样波澜不惊下去也不错。
女儿三岁多的时候,李叶与老王相遇,他们几年没见。生了孩子的李叶身体有点发胖,更显风韵。这次见面后,老王不停地给李叶打电话,李叶开始不接,后来就想给他讲明白,不想再有联系。
李叶出来见老王,老王一见到李叶就抓住李叶的手说,他一直忘不了她。那是在一家餐厅的大堂,李叶赶快抽出手。老王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李叶想抽身即走,但看老王哭得可怜,又动了恻隐之心。
等老王渐渐冷静下来,老王说他与老婆离了婚,老婆有了外遇。他现在也不给人家开车了,自己做生意,生意做得有些起色,上次遇到李叶之后,他认为那是上天的安排,又让他们相遇。
李叶被老王纠缠,开始有点烦躁不安,后来她又有点感动,一个多年不见的人见到你说,一直挂念着你,不管那一刻的真诚是否掺了水,起码给人莫名的满足感。
老王开始花心思投李叶所好,李叶经常收到花店送来的大捧鲜花,她放在办公室,办公室的人都夸于峰浪漫,这稍稍满足了李叶的虚荣心。
老王买了一辆奥迪,让李叶去试车,在宽敞的车厢里,李叶想到自家小车的局促空间。于峰小富即安,甚至没富就安了,他没有大的计划,满足于生活现状,他喜欢一进家门就抱着女儿、吃着老婆饭菜的生活。但李叶不同,她一直想过上更好的生活,但什么是更好的呢?李叶似乎也没有具体的规划,她只知道目前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
在一次接上李叶后,老王抛过来一把钥匙。“这是什么?”李叶问。
“你要是需要,你先住着。”老王轻描淡写,“等到有机会再过户给你。”
李叶的心砰砰直跳,她很快冷静下来:“无功不受禄,我没理由要这个。”
“我喜欢,你不需要有理由。”老王说。
那是一套两居室,里面有一些零散的物品,老王说这是上个房主留下的。他对李叶说,按你喜欢的样子装修,不要考虑钱的问题。
李叶没同意但也没拒绝。她有时会自己偷偷地跑到这里,看着这套哪一天可能属于自己的房子,她有点迷醉了。
她买了一点生活用品放在那里,把那里当成自己的一个秘密处所。一次她刚到那里,就看到老王也在房间里。“你也有钥匙?”李叶刚说出口,就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人家是房主当然有钥匙了。
“我路过这里上来看看,你把房子收拾得有模有样了。”
李叶听了倒不好意思起来。
老王坐在沙发上,招呼李叶过去,李叶犹豫了一下,坐在了与老王相隔不远的地方。老王拽过李叶,把李叶拥在了怀里。李叶倚在老王的肩膀上,脑中一片空白。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远,想到了女儿、于峰,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拥抱,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有复杂意义的拥抱。这个拥抱或许就是一个开始。
李叶预计到了后果,但没预计到结果。
在一次缠绵过后,李叶枕在老王的臂弯里,说到了女儿出生前的疑惑。李叶一直不敢面对这件事,有意糊弄过去,而现在,她觉得她有了面对这件事的底气,前途也不再黯淡。女人就是这样,在所谓爱的面前,常常先被自己冲昏了头脑。女人以为爱是一切,其实是爱掩盖了一切。
老王听到李叶的女儿有可能是他的,惊喜万状,这简直是天下掉下的法码。
对于李叶的异常,于峰一直没有察觉。有了女儿后,于峰对生活的满足感又加了一层。他没有什么宏大的愿望,他觉得与妻子、女儿过平淡的生活就好。但李叶不同,她对眼前平淡的日子没有什么好感,当她被生活寡淡的海水快淹没的时候,老王出现了,仿佛在海上点亮了一盏灯,让她又重新燃起了快要湮灭的希冀。
李叶在两个人男人之间出现了摇摆,这种摇摆不是钟摆那样的来回摆动,是一种冲力,一会站在了于峰这一边,一会又站在老王这一边。于峰给她的是一种踏实,但老王却给了她满足。
李叶的犹豫与摇摆老王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他替李叶做了选择。
一天于峰晚归,回到家的于峰已喝得酩酊大醉。李叶嗔怪:“怎么喝得这么多?”
于峰一把推开李叶,大吼:“你这个坏女人,你说女儿是我的还是那个什么老王的?”
李叶不知道怎样回答,她没否认,也没肯定。显然这是事实了,于峰挥手过去,掀翻了桌子。在熟睡的女儿听到响声,吓得大哭。
那刻的李叶很镇静,这是她预想到的结果之一。
她给女儿穿好衣服,带了几样随身物品,就离开了家。关上门的那刻,她听到于峰在嚎啕大哭。她的心稍微动了一下,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去了老王的那套房子。女儿问她,这是哪里。她说:“这是我们的新家。”
老王第二天的傍晚出现,他手里拿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进门就冲李叶嚷嚷:“看看,我都买了什么。”
李叶冷脸站在原地。
“你这是怎么了?”老王问。
“是不是你找的于峰?”
“哦,你说这事……嗯,是。”
“有你什么事,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我看你这阵子心神不安,就替你做了决定。”
李叶抓起沙发上的一个抱枕扔向老王,老王稳稳地接住,笑嘻嘻地看着李叶。李叶扑向沙发,大哭起来。
老王拍着李叶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别哭了。以后会好起来的。”
白天李叶送女儿去托儿所,晚上下班接她回家。一天回来,女儿说爸爸白天把她接走吃了好多好吃的,然后又把她送回托儿所。李叶不放心,问女儿:“爸爸还带你去别的地方了吗?”
“没有。妈妈,爸爸怎么不来这里啊?”
“爸爸忙,来这里不方便。”李叶说。
一个月后于峰主动找李叶离婚,李叶净身出户。
4
“为什么同意净身出户?”我有点不解,李叶带着女儿生活,需要用钱。
李叶苦笑摇头。
不知不觉我们俩人已经喝了一瓶红酒。我有酒,李叶有故事。酒与故事是最好的搭配,故事在酒的刺激之下更显意蕴,酒在故事的陪衬之下更显味道。
“你和老王后来结婚了?”
“没有,我和他生了一个孩子。”
“未婚妈妈?”
“我和别人结了婚。”
“什么?”实在想不出,和老王生孩子,却和别人结婚,李叶的经历里满是故事。
李叶对我的惊讶未看到眼里,她盯着眼前的红酒,不停地摇晃杯身,然后一饮而尽。她看了看手机,“我得走了,我还有事。”她一转身就出了门,把我留在屋内,还在回味刚才李叶的经历。李叶人走了,把一个未有结尾的故事留给了我。
我点了一只烟,让烟雾缭绕起来,房间才不显得那么空荡。不知为什么,李叶的故事让我更显落寞,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决定出去走走。
傍晚时分,小区的内环道上到处是老人。我快速走出小区的甬道,背后是那些老人热辣辣的目光,他们可能觉得我的裙子有点短,可能觉得我的睫毛有点浓密,也可能觉得我太瘦了。快速逃离出老人的视线,走出小区的大门,轻舒一口气。
去哪呢?
临时决定顺着小区前的马路顺直走下去,前不久一个体育中心在几公里外落成,或许可以去那看看。
有微风吹过,热气不那么强烈。周边到处都是人,他们有的从我身边穿过,去另一个地方,有的在吵嚷、聊天,我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但马路上有各种车鸣声和城市里自带的声音,这些声音从未像今天这样刺耳过,我原来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我一直习惯就是这样的生活,习以为常的这些这刻突然变得醒目起来。我有些恼怒,不知怒从何来,可能是为自己,也可能是为李叶那个未完的故事。
我想调头回去找代驾开车,出门急,钥匙放到玄关柜上,没有带出来。我只得又转身漫无目地走下去。
“去哪,捎你一程?”一辆车停下,王磊从里面打招呼。
“去……不知道去哪,随便走走。”我本想随便找个理由,但话一说出口,我又决定实话实说。
“那上车吧。”王磊打开车门。
前方漫无边际,一个人不如两个人。
车内凉爽宜人,音乐轻柔,把刚刚那个吵闹的世界瞬间隔离起来,从热闹到寂静只需一个车厢。
我倚在座位上,头有点眩晕,可能是刚刚酒喝多了。我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拍打我,我睁开眼,看到王磊正冲我笑,他笑得那么好看,好像为了准备这笑,他练习了许多次。我扭头,车窗外灯光点点。
“这是哪里?”
“姑娘你心也太大了,单独坐一个男人的车能睡得这么香。”
“可能喝了一点酒,再加上外面热、车里凉,就睡着了。”我有点不好意思,一想到我的短裙,我用不易觉察的目光看了一眼裙子,裙子很平整。
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王磊的眼睛,他微微一笑,打开车门走出去,我也下了车。
这里很安静,但又不是寂静,经常有三三两两的人穿过,再往前走是一个大湖,湖面在路灯的映衬下像一面镜子,发着幽光。
我们沿着堤岸,慢慢踱步。焦燥的心渐渐沉寂下来,刚才可能是酒精的作用让人有点抓狂。此刻又复原如初。
“你有过特别沮丧的时刻吗?”
“当然。”
“你会做什么?”
“有时运动,有时喝点酒,有时什么也不做,像看一头怪兽。”
“我喝了一点酒,一下子把情绪拉低了。刚刚睡了一觉,好多了,感觉好狼狈。”我笑了笑,看了看王磊。
“这有什么。人都有脆弱的时候,男人的脆弱与女人的脆弱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男人的脆弱像钢,承重大,断了修复起来麻烦;女人的脆弱像竹,有韧性,生长力强,但也容易折断。”
“这么说还挺有意思的。”
夏夜的热让人悸动,我特别想找一个肩膀靠靠。我看了看身边的王磊,他正拣一个石子,扔向湖面,只听了响声,恍若看到石子落下的波圈。我也拣了一个,用力向前掷去,但石子只跑了很小的弧线,就掉入湖中。
王磊说:“这得用巧劲,要瞬间爆发力,看像我这样。”他做了示范。
我又学他抛了一次,石子还是不听使唤。他又找了一颗,送入我的手中,他抓着我的手,使劲向前甩去,石子走远了很多。我有点雀跃。
他抓着我的手一直未放下,我没有挣脱。两个人手拉手又走了许久,不认识的人以为我们是情侣。其实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的过去,他也不知道我的经历,但我们在这一刻交汇,虽然可能是一刹那,但这交集却令人迷醉。我知道我们仅是一个交集而已。
王磊送我到小区门口,他打开车门,笑眯眯地看着我:“以后不能没事乱喝酒了。”
“这次是下午李叶来,两人聊天不知不觉多喝了一些。李叶你还记得吧,你暗恋过她的。”我冲他眨眼。
“那哪天叫她一块吃饭,看看我的初恋女友变成什么样了。”王磊大笑起来。
过了两天,王磊打电话约一块吃饭,我故意逗他:“叫不叫李叶?”
他稍微有些停顿,说:“你这么热心,当然得叫上。”
约会那天李叶特意打扮了一下,她穿了一件“少女心”的裙子,粉粉嫩嫩的,但无奈腰有点粗,脸上不再细腻光滑,这件粉嫩的裙子把人衬得有些苍老。她看到白衣黑裙的我有些不以为然。王磊还没有到。
“王磊现在什么样了啊?还是那个大胖子吧?”李叶有点好奇,“那时的他太胖了,我那时可是瘦得像旗杆一样。”
“一会儿你就能见到,时间是见证哦。”我故意卖关子。
李叶环顾吃饭的房间,是一个小间,但里面的装饰毫不马虎,从杯盏到座椅,都可看出饭店的考究,“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第一次。”
李叶吐了吐舌头,“我也是第一次。”
“那这次算是选对地方了。”王磊应声进来,他看到李叶,表情停滞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自然:“这是李叶吧,好久没见了。”
李叶看到挺拔的王磊伸出手来,她赶紧把手送了上去,“这是王磊?你和上学时差得太大了啊,现在风度翩翩。”
“你上学时可骄傲的像公主。”
李叶的脸一红,有点骄羞,今天她穿了一件粉色的裙子,是公主穿的。
王磊找了一个离我近的座位坐下,开始张罗着点菜。李叶的眼睛一直未离开过王磊。
“你那位是做什么的?”这次要不是李叶问起,我才想起从未问过王磊的个人生活。
“我也不知道她做什么的。”
“你不太关心家人了,这是失职。”
“不是我不关心,是我还不知道她在哪。”王磊一脸无辜。
我们这才反应过来,“你还是单身?”
“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也是单身。”李叶说。
我看她,她感到了我的惊讶:“我单身很久了。”
王磊晚上还要开一个电话会议,早早结束了聚会。我开车送李叶。
“没想到王磊现在这么有味道。”一关上车门,李叶就抢先说,“还身单,他肯定不缺女人,你说是吧?”
“你问他呀,我怎么知道。你又离婚了?”
“是啊,和老王有了孩子,但我们都是二孩落不了户,只能想办法。后来一个未婚的男人和我结婚,才把户口落下,后来和那个男人又离了婚。两个孩子都归我,我现在是单身哦。”
“两个孩子,三个父亲,真有你的。你没想和老王结婚啊?”
“原来是偶尔在一起还行,真要过起日子来一地鸡毛。许多人远观还好,一凑近了看,都是漏洞。”李叶有点无奈,“我现在和老王基本不联络,只有要孩子生活费的时候才打交道。”
李叶又像想起来什么,说:“你不要给王磊说我的事,那个当初暗恋过我的少年,现在成了白马王子。”我看了李叶一眼,李叶正满脸绯红。
把李叶送下后,王磊发来信息:“到家了?”
我回复:“把李叶送到了,放心。”
“我问你到家了吗?”
“到了,谢谢。”
5
三人聚餐之后,迎来了公司的财年,作为一个业务部门的主管,每天要和指标PK,我整天都像狮子一样战斗,那些天,公司里没有人有好脸色。大家都黑着一张脸,未来全写在脸上,过去也表现在脸上。
终于尘埃落定,新一个财年到来。我终于可以喘口气,那些天我几乎屏蔽了所有的信息,回家倒头就睡,一睁眼就想到的是指标,有什么比手中的饭碗更重要呢?
我又回归到正常的生活,每天又能看到阳光,闻到花香,见到白云。
“喂,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王磊的电话横冲直撞地打进来。
“我……我当然有理由,我又熬过了一个冬天。”
“小姐,现在是初秋。”
“对我来说是冬天。”我俩答非所问。
“那见个面吧。”
“好吧,我请你,我刚拿到了年终奖,超大的红包。”
快到吃饭的时间我才想起没有叫李叶,自从那天与李叶、王磊吃过饭后,就没再有李叶的消息,原来是她联系我多,我这段时间忙,也忘了联络她。这时再约她,显得太没诚意,我决定不再给李叶打电话。
“你这段时间在忙什么?”一见面王磊就问。
“喝酒庆祝一下,我又挺过了一个财年,成绩还算不错。”我有点得意,全然忘了前一阵的狼狈。
喝了一点酒,我的话也多起来,我开始讲我的财年经历,那些斗过的嘴、打过的仗、红过的脸,此刻全变成糖果,甜蜜蜜的。
王磊听得很用心,他不时点头,偶尔也摇头。听完他说:“有时你也太尖锐了些,可能换一种方式更好,如果既能达到自己的目标,又能让大家开心地接爱,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方式。”他说得小心翼翼,不时看我的反应。
我表示认同。
“李叶最近联系你了吗?”
“没有,今天我还想给她打电话,后来有点晚,就没再联系。”
“她倒约了我几次。”王磊欲言又止。
“约你?”
“一次她约我吃饭,我以为叫了你,没想到只有我们俩。还有一次,她做了一些菜要拿给我,我拒绝了,但她非要送过来,我不想再麻烦她,就自己开车去拿。我到了李叶的家,看她过得好像不太如意,租的房子,家里只有几件老家俱,她可能没想到我去,手忙脚乱地,家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略站了一下就出来了。
“后来李叶还给我发过信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只好用沉默代替。如果她过得很好,我可能知道怎么拒绝,可她过得并不太好,拒绝就变成一件挺残忍的事。当然,或许我自作多情了。”王磊自嘲。
我没有说话,不说话不是故作沉默,是五味杂陈,为李叶,也为王磊,可能也为自己。对待爱情,许多如李叶一般的女人飞蛾扑火,全然不顾那火是否会把自己点燃,全情地投入,不顾后果,女人一遇到感情就变成了傻子。我也傻过。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王磊与他吃饭,他接过几封电话的神情,那显然不是普通的电话。“你拒绝,总比一直给她希望要好。”我看着他。
王磊点头。
饭后,王磊又带我去了那天的湖边。初秋的湖更显沉静,周边凉爽惬意,这样的天气人的心情也舒展了许多,终于挺过了夏的燥热。
“谈谈你吧。”王磊打破沉默。
“我?”没想到王磊会这样问,“我有什么好说的。不如说说你。”
“那好。我之前交往过三个女朋友,最近一次是第一次见到你时分的手。”他看了我一眼,“你不要误会,和你没关系。”
“对呀,能和我有什么关系。”
“然后就一直这样喽。”
“我交往过两个男朋友,第一位是大学同学,刻骨铭心,我们说好了毕业来这里,我先来了,他最后拗不过父母,回到了他的家乡。然后是异地恋,撑得很苦,最后还是分了手。前几天听同学说,他得了一个儿子,志得意满吧。”
我们就这样交待了自己的前半段。
他看了我一眼,未说话。我也没有。因为后面的话不能说,一说出口就不知道怎样收场。我还未做好准备,可能他也没做好。
6
再见到李叶,已是冬天。
她说:“欢子,我有一阵不知吃了什么药,着了迷,拼命想做王磊的女朋友。想想怎么可能,人家是钻石王老五,我是两个娃的娘,身材走了样,怎么配得上。”
“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只是没在恰当的时间遇到而已。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他太好。”我说。
“总之那段时间发了蒙,天天做白日梦。”
“那你现在有打算吗?”
“带好两个孩子就行了。我刚换了一个工作,事情挺多,但收入还算可以。与其总不切实际,不如脚踏实地。”李叶的眼睛里多了一点光茫,“你呢,欢子,不能总这样。”
“谁知道呢,未来这么不确定,不如过好当下。”
我们挥手告别,天空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落下的雪花与大地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