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称米开朗琪罗的人正在叩打着一渡法师的“佛门”,若是他六根清净,一渡必会开门迎见。叩门声愈来愈大,且他嘴中念念有词,是一串洋文,一渡听不懂。一渡迈出房门的脚收回,并在一个布满尘土的宝箱中,拿出名为佛刹尘丹的药丸,此药丸一经一渡作法,便可与前来的异域友人交谈——听懂他国语言,且会说。而至于药丸的名字是谁取的,一渡也不知道。只知刹在佛语中是土的意思,佛刹即佛家的一片国土,一个国度,即一尘一佛刹。宇宙中每一粒尘,都是一个佛国,所以吃下它,便可听懂各国度的语言了吧。
门徐徐打开,映入米开朗琪罗眼帘的,除了一渡法师鲜亮的袈裟和硕大的佛珠,还有置于轴线上的赑屃驮碑。可他顾不上欣赏,连忙找藏身之处。一渡则用标准的异域语言问他:“施主,所为何事啊?”米开朗琪罗竟也顾不上提出疑问——一渡法师为何能操一口他们国家的语言,只是满身透着慌张。
于是他慌张地说:“快,救救我,大师,有人追杀我。”
一渡:“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快进屋来!”而一渡奇怪米开朗琪罗衣物整齐洁净,看起来没有一处伤痕,并不像一个被追杀的人。一渡收养的狗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趁米开朗琪罗不注意,站起身来,将前爪放在一渡耳旁,低声细语:“这人有鬼。”话毕,紧忙回归一条狗的模样,缓慢离开了。赑屃也直摇头,向一渡示意此人收留不得,免得杀身灭寺之祸。而一渡毕竟是大师,普度众生是他向来的职责和梦想,虽然心存疑虑,但还是执意留下米开朗琪罗。
由于不放心,一渡将米开朗琪罗藏匿在他的卧室,稍作安顿之后,米开朗琪罗终于对一渡一口流利的异国语言产生诧异。一渡将实情告知他,并告诉他寺中所有看起来奇怪的事情,这包括会说人话的狗,会摇头的石像(赑屃)。一渡嘱咐,无论出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声,当风声一过,你就走,走的越远越好,不要说来过这里。
米开朗琪罗:“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我要信仰中国的上帝,我要当佛门弟子!”
一渡:“不可能的,我已收过闭门弟子,你必须离开。”
米开朗琪罗满脸失望地说:“那我不拜您为师,您让我当个扫地的,打水的,我干什么都行,只要不让我走。”
双方僵持不下,无论米开朗琪罗怎样死缠烂打,一渡都不会收他为徒,冲他那句“我要信仰中国的上帝”,就不可能。一个人精神得多空虚,才会想同时拥有两个信仰。一渡告诉他,我们随后讨论这件事,你先躲好,别出声,我估计那些人马上就会到。
米开朗琪罗说:“你不会把我供出去吧,我听说你们中国上帝讲究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渡心里咯噔一下,这次“咯噔”,他明白,他亵渎了佛祖,他迟疑了。一渡没有说话,把米开朗琪罗推进卧室,“砰”地关上了门。他回到念佛堂诵经,祈求一切平安。一支完整的佛香刚烧过半,诵经声被气势汹汹的砸门声打断,一渡坚持诵完经才去开门。和史书中记载的所有闯入寺庙蓄意滋事的恶人一样,那些人上来就要求交出米开朗琪罗。
一渡坚定地说:“阿弥陀佛,施主,你说的这个人,我没有听说过。”
领头的掴了一渡一掌,一渡认为这是他应得的一掌,十掌、一百掌,都不足以扇去他心中的愧怍,可要救人啊,要普度众生啊,寺庙里不能死人!那人接着说:“哼!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狗屁!不交人让你全寺的秃驴都去死!”话音落下,他便带着人连摔带砸的搜寻米开朗琪罗。可他们明显没有这个耐性,也不知米开朗琪罗藏到了哪里,反正没找到。所以,领头的开始威胁一渡,他将一把银闪闪的匕首顶在他的脖子上,那一刻,已有滴滴血液流下。
本来晴朗的碧空忽地阴暗下来,那是像极了原子弹爆炸后的一朵呈蘑菇状的乌云,云上站着手持兵器的武僧,他们人身兽面,有些像狮子,有些像老虎,有些像豹,有些像狼。狗和赑屃也参与了进来,就看那条狗又站起身,双手一张,远处的扫帚瞬间落在手上,赑屃将龟壳上的石碑变为石棍,起身准备作战。“哈!”他们异口同声,随即乌云散去。
领头的和他的喽啰吓得退到寺庙外,慌忙逃窜了。那人江湖外号叫做恶狼十四,家里排行第四,其父为显家族人丁兴旺,将排行前加个十字。他倚仗父亲的势力和名望,在杉州一带横行霸道,被人叫做恶狼。恶狼仇视异国人,究其原因没人知道,直叫人猜测是因为他的妻子和异国人偷过情,被恶狼十四捉奸在床,所以他逢见异国人就起杀意,起意便杀。而他这次追杀未遂回城,对每一个人讲述着西边那座山上有人身兽面的武僧、有会耍棍的狗、还有能站起来的“大乌龟”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恶狼疯了,当然也有些人还没听到十四说了些什么,就已经吓跑了。
恶狼十四回到家,对父亲讲述了这一切。父亲心头一怔,因为他确实听老一辈人讲起过那个神秘的寺庙,却只当作个神话,从来听不进去,经十四此番讲述,父亲倒想一探究竟。翻山越岭之后,终于快到了。当没有任何遮挡时,寺庙应登时呈现在眼前才对,可,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大树,树间飞过几只黝黑的乌鸦,可以清楚地看到,每只乌鸦都是单眼,尖锐的喙开开合合,说着:“子虚乌有,子虚乌有。”
恶狼十四再一次受到惊吓,拽着父亲慌忙往家的方向跑去。十四愈跑愈快,父亲年事已高,有些追不上,只见父亲被一石头绊倒,跌下了山,尸骨无存。一次没有尸首的葬礼在三天之后举行,十四像是老了一旬之多,向老天哭诉着不堪的从前,发誓会矫枉过正,祈求老天放过。
转眼间,米开朗琪罗见证了寺庙中老银杏树的一次落叶和吐露新芽,时间过去了半年之久。一渡没有给他任何名分和身份,只是他不肯走。而在这之间,米开朗琪罗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每个周六恳求一渡为他做礼拜。一渡态度严肃,我会作法,会超度,怎来得了礼拜!?就此,不同宗教间产生分歧。米开朗琪罗认为一渡可以用佛教的形式在每个周六为他洗清罪孽,而一渡则认为凡人如果有罪孽,是自己顿悟,戒欲,忘却贪、嗔、痴、慢、疑,缘起缘灭,从此与己无关。一渡等待米开朗琪罗顿悟之后,自行下山踏入尘俗,佛门太苦,或说,三界皆苦。任何动听的说辞都无法动摇米开朗琪罗坚定的心,他坚持认为,宗教是相通的,世界的神相互认识并称兄道弟,所以他管佛祖叫神,叫上帝,并仍然死缠着一渡法师为他做礼拜。这之间夹杂着他的许许多多的问题,这些问题恶狼十四也想问,就是,怎么会有会说话的狗,会功夫的豺狼虎豹?一渡指着米开朗琪罗的心说:“你这里不干净。”
这句话,米开朗琪罗思考了良久,直到银杏树叶又泛黄落入泥土,直到恶狼十四的母亲突然去世。那是一种怪病,后来有神医说,病为乌鸦黑体症,是上古时期的神话传说,据闻一旦有人跟一种单眼乌鸦的眼睛对视过,就有机率将此病传染给其他人。被传染者先是皮肤变黑,而后一只眼渐渐难以睁开,直至闭合,最后全身器官衰竭而亡,整个过程仅用几个钟头。临近死亡的时候,十四的母亲说:“子虚乌有,子虚乌有。”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得病!为什么不让我也去死!老天爷你耍我!”恶狼十四接近崩溃地说。于是他下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杀死米开朗琪罗以偿父母性命,之前发誓改头换面也成为笑柄。葬礼之后,十四带人来到寺院,这次没有树林,而是座真实而熟悉的寺院,且庙门是开着的。十四挥刀将赑屃的头砍下,可刀刃上竟无一丝血迹。那颗头颅滚落出去,是石头接触石板路的声音。其次是狗,喽啰中的一个将它举过头顶,狠狠摔在地上,反复几次,它已呜呼而亡,发出的是几声好似屠宰场中的狗任屠夫宰割的绝望的狗叫。
一渡在念佛堂中诵经,老泪纵横。他死于一场大火,纵火者是恶狼十四一伙,米开朗琪罗逃跑时并没有拽上一渡一起,他也知道一渡肯定不会离开寺庙。而所有听闻寺庙被一场大火烧为灰烬想要前来一探究竟的人均失望而归,因为他们看到的只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恶狼十四一伙死于乌鸦黑体症,而他的妻子在一个布满繁星的夜晚悄然离去,尾随的是一个异国“友人”,他的面庞黝黑,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稍小。
他们找到一个偏僻的客栈住下,晚上睡觉时,恶狼十四的妻子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梦见杉州西边的山变为一片草原,白天她和十四骑马放牧,晚上躺在草地里数星星,困了就依偎在十四的怀里睡觉。这梦,她没再醒来。
米开朗琪罗在一座基督教堂里被人认出,那人自称一渡法师,愿意为米开朗琪罗作法。后来那个自称一渡的人被神父轰了出去,原因是他们的宗教理念有明显分歧。一渡在教堂门口静坐下来,缓慢地转动佛珠,诵着那些异国人无法听懂的经文。米开朗琪罗始终注意着一渡,好奇他为什么操着一口流利的异国语言,且总感觉在哪见过他,却又搜索不到任何关于与一渡相识的信息。随后神父走进他的小屋,隔着铁栅,为米开朗琪罗做礼拜以洗清罪孽。
米开朗琪罗走出教堂,目光锁定在教堂门口诵经的神秘和尚,他很想上去跟他搭话,却扭头离开了。
再见时,一渡变成了一座石像。那石像被异国领导人交还,竖立在杉州一个寺庙中,那座寺庙名叫智慧寺,而后来掀起的关于佛教的革命,史称智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