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江波——《地球的翅膀》
编者按：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银河盘旋，仿佛旋涡。
文明之花更替，唯有星辰永恒。
依稀中，江晓宇仿佛长出了与地球之翼一般的翅膀，如鹰在空中自在翱翔。
今天，让我们一起欣赏江波的科幻小说《地球的翅膀》，本文曾刊登于《科幻世界》2018年增刊。
* 本文约30000字，预计阅读时间为90分钟。
地球的翅膀
文/江波 图/元哲
“该你了，晓宇！”麦克斯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江晓宇并没有动。
麦克斯不以为意，“那我们来点儿更刺激的，不能让你白来一趟。”
“在地面上，你尝试跳跃，心里想跳过三个台阶，结果落在第二台阶上，这不过也就是被嘲笑一下；但在这里，可就是生死问题，你得跳得准，不然的话，落点不对，你就会在玻璃膜上捅出一个窟窿来。
“别看这膜看上去好像很软，像你的席梦思床一样，它很脆，也很硬，窟窿的碎片会把你的宇航服扎出无数的洞，你的氧气会眨眼间跑得干干净净，然后你就去见上帝了。而且死得很难看，眼珠子都会爆出来。我敢担保你不会喜欢那样的死相。所以，看好我的示范。”
麦克斯一边说一边解开救生绳，他弓起身子，然后猛地一蹬站台。
江晓宇感觉到脚下一阵震荡，晃荡了几秒才重新稳定下来。麦克斯跳出的后坐力引起了悬浮平台的细微飘移，无处不在的姿态控制模块很快找回了平衡。
麦克斯笔直地向前飞去。在一个无重力的世界里，飞行如此简单，一点儿小小的助推，就可以让人飞个不停。当然这样的飞行也很危险，如果不事先盘算好，极可能就此有去无回。这是一个天体的世界，要按照天体的规矩来。
江晓宇紧张地盯着麦克斯。
麦克斯并没有使用救生绳，如果他不能准确地对准目标，就会完全失落在太空里。然而从他的飞行轨迹看，他很可能在下一个悬浮平台的边缘掠过。
江晓宇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麦克斯靠近了平台。悬浮平台伸展出两条粗大的支撑臂，那正是麦克斯的目标。就在即将掠过支撑臂的一刹那，麦克斯伸手抓住了它。悬臂平台摇摆两下，很快恢复了平静。
麦克斯落在台上，将救生绳扣上。
“来试一试。你要先扣着救生绳。”麦克斯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江晓宇拉了拉救生绳，确定它牢牢地捆绑在平台上。
然而，这实在太危险了，并没有必要。
“这不符合规范……”江晓宇迟疑着。
“到了太空里，一切都要听我的。”麦克斯打断他，“我们不是说好的吗？这第一个挑战就怕了？”
江晓宇深吸一口气，然后弓下身子，模仿着麦克斯的姿态。
一、二、三！他给自己鼓劲，然后奋力一蹬。
他果然飞了起来。
“笨蛋，角度不对！”麦克斯大声奚落。
不需要麦克斯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江晓宇自己就能感觉出来。
他正斜斜地向上飞去。
巨大的膜平台正显露出全貌，它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向前、向后、向着任意方向无穷无尽地伸展，最后在遥远的天宇上和星空融为一体。
膜闪着霓虹般的色彩。江晓宇仿佛跨过一道又一道的七彩霓虹，依稀间，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霓虹里。
一时间，他看得出神，几乎忘了自己正向着外太空飞。
一阵猛烈的拉拽将他从恍惚中拉了回来。救生绳被拉到了最大长度。
“笨蛋，快点火，你得控制飞行。”麦克斯显然急了，声调也大了几分。
江晓宇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仔细观察眼下的形势。
自己的确处在一个危险的境地里，拉长到尽头的救生绳并没有完全吸收自己的动能，而是将它转化成了角速度。此刻自己就像一个摆锤，正向着那无穷无尽的膜平面砸下去。
真这样砸下去，膜平面会被严重损毁，更有可能危及宇航员的生命。在学院的模拟实验室里，江晓宇从未出过这样的差错，然而第一次膜上行走，就出了这么严重的失误。
江晓宇感到自己真的是个十足的书呆子，到了现场就笨手笨脚。
还好冲向膜平面的速度并不快。
“操作手册第五条！”麦克斯喊道。
江晓宇一板一眼地按照培训课上的应急方案操作。很快，他止住了向着膜平面的冲劲，悬浮在距离平面大约十五米的位置上。
好险！
“好小子，还真有你的，不愧是高才生。”麦克斯夸奖他，“怎么样，是不是很刺激？转过来，我给你来一张纪念照。”
江晓宇扭过头去，面向着麦克斯。
麦克斯稳稳地站立在悬浮平台上，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挥动，示意江晓宇摆出姿势。
麦克斯就像地球上任何一个景点的游客一样兴致勃勃。
江晓宇笑了笑，正想摆出V字手势，却听见了麦克斯的惊呼：“我的天啊，你身后是个什么鬼？！”
江晓宇正想回身去看，某个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从头顶掠过。
江晓宇心中一惊，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庞然巨物，闪着浅灰色的金属光泽，就像一艘航天母舰。足足十五秒钟，它才完全从江晓宇头顶飞过，向着前方而去，很快消失在星空背景中，踪影全无。
“它消失了！你看见了吗？这是魔术吗？”麦克斯仿佛在自言自语，兀自向着不速之客消失的方向张望。
“它还在那里。”江晓宇回答，“它遮住了几颗星星。”从他的角度望过去，一望无际的太阳膜闪闪发光，在那光的原野之上，星空闪烁。璀璨的星空背景上有一块纯粹的黑色，一颗星星也没有，正是被不速之客挡住的区域。黑色区域不断缩小——那不速之客正快速远离。
江晓宇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喷气口，向上升起，尽可能地远离膜平面。
果然，在膜平面耀眼的背景下，消失的飞行物现出了原形，它一片纯黑，轮廓有些像一枚粗短的火箭，或许更像一只收拢四肢的青蛙。
它正向前快速飞行，在它的轨迹前方——膜和天宇交接的地方，一丝蓝色悄悄露头。
那是地球。
近地轨道发现不明飞行物。
这个消息在两个小时内被各种各样的媒体转载，引起全球轰动。
国家航天部的一号会议室中，这来历不明的飞行物正被投影在屏幕中央。
“谁能确定地告诉我一句，是外星人吗？”局长站在巨大的屏幕前，盯着那黑沉沉的影像，满脸严肃地问。
周围鸦雀无声。
“局长，很多媒体都报告是外星人。”局长助理站出来圆场。
“NASA的看法呢？”
“他们还没有发布最新报告，上一份报告认为，这个不明飞行物来自地球外的可能性很大，这和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首席科学家李甲利发言。
局长转身，走到了会议桌前，伸手示意，“大家坐，坐下来开会。”
场上的气氛顿时一缓，局长坐下，大家依照职级依次落座。
凌晨三点被召集起来开会，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局长环视会场，“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但是半个小时前，我刚从中南海出来。我现在的任务，是在两个小时内提交一份报告。这是一场太空竞赛，诸位要明白其中的分量。”
李甲利咽下一口唾液。
他今年五十八岁，在航天局首席科学家这个位置上坐了八个年头。外星人，虽然理论上并不能否认它存在的可能性，但毕竟太过于缥缈了。所以在他的主导下，航天局的资源都投入近地轨道探索，那些申报的深空项目，不要说木卫二、土卫三、柯伊伯带探索项目，就连火星项目都被砍得只剩下六分之一。反对的意见很大，然而都被他以天电站的重点项目建设必须全力保障为理由压了下去。
天电站能带来切实的收益，其他的项目，尤其是那些深空探索，都是烧钱赚吆喝，过几百年再去也不迟。
“外星人，也许几百年以后有可能，我们这辈子是看不到的。”李甲利总是这么说。
现实却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一艘外星飞船静悄悄地来了，就在地球轨道上绕行。那的确是一艘外星飞船，绝对没错。
“刘局长，所有能动的望远镜都指向它了。两个小时内，我们会提交一份翔实的报告。”李甲利向局长报告。
“翔实……详细到什么程度？能不能比过NASA？林主席晚上十二点起来，和美国总统通过电话，一致同意共同探索。美国人的航天母舰正好在静止轨道上，他们去追这个东西了。望远镜，望远镜能比得过实地勘测吗？”
局长的话中隐约有些责备。全世界只有两艘航天母舰，都属于美国人。中国的航天母舰计划在十年前搁置，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和天电站建设之间的资源竞争。如果没有这次意外，凭着天电站产生的经济效益，搁置航天母舰无疑是个正确的决定。然而现在外星飞船来了，形势顿时变得不一样。
“我们会和NASA同步的，这些年我们合作得很好。”李甲利回答。
“那就抓紧时间。我十点半还要进一趟中南海，十点钟我要再听一次汇报。各部门都要支持李总的工作。李总，你十点半和我一起进中南海。现在散会。”
会议室内的人们悄然无声地散了。
“我的行走车发烫，快烧了！”麦克斯对着话机，几乎吼叫起来，“你把站长叫来！”
话机那头沉寂下去。
“操！官老爷就是官老爷。”麦克斯骂了一句，身为美国人，他对中国的国骂使用得比所有中国宇航员都熟练。
“麦克斯，全速赶回总部。”站长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
“比尔，我的行走车快烧了！”
“我会给你配一辆新的行走车，你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最短时间内赶回空间站，准备好回地球。”站长的声音很沉稳，也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比尔，空间站没有我们的返航飞船。”
“会有的，这方面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协调好了，你会搭中国人的飞船回地面。”
“好，你做主！”麦克斯一边说着，一边猛然加大了行走车的油门。
江晓宇紧紧地抓住扶手，稳住身子。这种被称为行走车的交通工具就像一个橄榄球，仅有两个座舱，挤在里边感觉像是被装在罐头里。麦克斯操纵着它在膜平面上飞行，一道又一道黑色的坎从眼前快速掠过，那是膜上不同区块之间的隔断，虽然只是一道阴影，并不会对飞行造成影响，一闪一闪之间，江晓宇仿佛感到自己正坐在一辆急速赛车上，不断加速奔向前方。一阵阵眩晕感不断袭来。
他只能紧紧地抓住扶手，抓得如此紧，以至于身子都微微颤抖。
“抬头。”麦克斯突然说。
“什么？”江晓宇有些茫然。
“如果你感到晕，就抬头。”
江晓宇抬头。
头顶是一片静谧的星空，灿烂的群星光华四射。
江晓宇精神一振，眩晕的感觉霎时舒缓了很多。
“看着远方的星星，会感觉好点儿。据说，每一颗星星上都住着一个鬼，他们都看着你，这样会不会感觉舒服点儿，哈哈！”麦克斯仍旧嘻嘻哈哈，然而笑声却有些干巴巴，并不像平日里那么朗爽。麦克斯心里也一定很紧张！
行走车转过一个急弯，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江晓宇紧紧压在舱壁上，巨大的加速度堪比火箭起飞。还好只是一个急弯而已，两秒就结束了。江晓宇缓过一口气，然而视线所及，又是一惊。
远方的天空里，现出了地球的身影，一半蔚蓝，一半浸没在黑暗中，点缀着金黄灿烂的灯火。在蔚蓝色半球的上方，一片纯白的风帆仿佛正迎风招展——地球之翼！那是已经完工的左翼，而他们正在施工中的右翼上方奔驰。
江晓宇张了张嘴，轻轻吐出一个“啊”字。
这轻轻的一声没有逃过麦克斯的耳朵。
“别大惊小怪的，不就是太阳帆嘛。难道你在录像里没见到过？”
视频录像里对这样的超级工程有详尽的介绍，江晓宇甚至还用虚拟现实的设备体验过在太空中观看地球之翼，然而无论什么样的录像和体验，都比不上用自己的眼睛真正看见它。
它就像地球生长出的洁白翅膀，在无限空寂的宇宙映衬下，晶莹无暇，美得让人心醉。
江晓宇微微发怔。
忽然间，他看见了另一些东西。
就在地球之翼的下方，有两个黑色的物体。
无论那是什么，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上仍旧能够被肉眼发现，一定是庞然大物。
江晓宇很快辨认出其中一个，正是他所见过的不速之客。它看上去更为细小，然而轮廓仍旧像只青蛙。
另一个物体只是一个小黑点，看不出是什么。
没等江晓宇想到什么，黑点便被巨大的钢架结构遮挡住。他们进入了一片基础结构区。
“天宫七号”出现在前方，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扁圆铁盒，伸展出八只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胳膊，在太空中缓缓旋转。
“坐稳了！”麦克斯大喊一声。
一刹那间，行走车被某种力量向下一拉。
江晓宇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
“现在彻底安全了。”黑暗中传来麦克斯的声音。
李甲利等待着林主席的接见，他的心情忐忑不安到了极点。
“挑最重要的第三点和第四点先说。”局长看了看他，轻声提醒。
李甲利点头，“我调整了资料顺序，大概用五分钟可以说明重点。”
说话间，会议室的大门打开，两名身穿黑色西服的工作人员上前，示意他们跟上。
他们走进了代表着国家最高行政权力的会议室。
那些经常在电视上、手机上看见的面孔，此刻正端坐在巨大的方形办公桌后，略带焦虑地看着他。
不等他开口，居中的林主席挥了挥手，“李院士，我们不要客套了，抓紧时间，我们需要你的专家意见。”
李甲利打开手机，点亮了虚拟屏幕。一米见方的投影展示在三位首脑面前。
重点是第三点！
李甲利轻点屏幕，来自外太空的不速之客展露出它的模样。它不发光，看上去漆黑一团，只能看出一个大略的轮廓。
“目前最清晰的照片就是这样。它的表面材料吸收各种频段的电磁波，最强的反射率才千分之六，可见光频段上完全吸收。所以它基本上是隐形的，没有能够及早发现它的原因也就在此。
“但是它显然能够探测到地球上的强射电源，并有针对性地做出了反应，截至目前，全球共计六十五个卫星中继站都收到了类似的信号，直接指向这个不明飞行物。我们的太空通信也曾经受到干扰，汇总的报告显示它至少对超过十八颗通信卫星发射过电磁波，信号强烈，而且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使用的频段和该卫星的频段相同。至少这是一个具有相当智能的飞行器。”
“它是敌意的，还是友好的？”邓书记发问。
“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它的态度。”李甲利回答，“这无法从当前的情况进行判断。但是有一些情况可以作为参考。”
李甲利调整了屏幕，屏幕上显示出一条轨迹，一半红色，一半蓝色，绕成一个椭圆的圈，其中包裹着地球和地球两侧绵延两万公里的太阳电站。
“这是根据当前的情报收集绘制的飞行器线路。蓝色是它已经行进的路线，红色是预期路线。它目前在地球轨道上，距离地表六万公里。它进入地球轨道的时机利用了地球引力的加速效应，所以主要的航天机构都判断它会充分利用引力弹弓效应加速，但是对于它下一步的动静，各方有分歧，NASA的判断是，它将在最有利的A点位置脱离地球轨道，贴近地球之翼飞行，从能耗的角度，这条线路做出的机动调整极小，而且能够有效地同时探测地球和地球之翼。NASA认为，它将借助地球引力弹弓加速百分之三，然后向太阳方向出发，利用太阳的引力弹弓效应加速，横穿太阳系。”
屏幕上，太阳系的简图被展示出来，一条红色的线从地球擦过，直奔太阳，在太阳的周围走了一段小小的圆弧，转过大约三十度的角度，然后笔直地向着远离太阳的方向而去。
“那么，NASA的结论是，它偶然经过地球，所以我们不需要做任何事？”邓书记又问。
“这是一个推测，我们对它没有任何深入了解，任何结论都有武断的成分。”李甲利深吸一口气，“但是我同意NASA的看法，它对地球进行一次探访，然后会直接离开，事实上，我们对其他星球的探访都是这么做的。宇宙空间里，这是最有效率的做法。当然，如果它的技术水准远远超过我们，那就有另当别论，我们也什么都推测不出来。”
三位常委彼此交换了眼神。
“其他的可能性呢？我们该怎么做？”邓书记问。
“其他的可能性只能等待它的下一步动作。我们向它发送电磁波进行联系。但到目前为止，它对我们发送的任何电磁波都置之不理。”
“凡事都要有两手准备。”林主席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我们的机动卫星都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进行在轨打击，所有的拦截火箭部队也做好了防御准备，重要的政治军事部门都在周密保护下。已经和火箭军司令毕开元开过会，所有的部署六个小时内就完成了，外松内紧，一级戒备。”局长有条不紊地回答。
“很好。”林主席平淡地回了一句，看了看总理和邓书记，“那么我就都说了！”
总理和邓书记点头。
“我们有确切消息，美国人派他们的‘宙斯号’去追那个外星飞船，我授权你们，调动一切资源，在美国人之前降落在它上面。或者，能够和它取得联系也可以。我会下达主席令来执行这个任务。”
李甲利心头一颤。“宙斯号”是美国人的在轨航天母舰，如果美国人真的派遣“宙斯号”去和外星飞船会合，他们就占据了绝大的优势。他飞快地盘算着各种可能性，然而茫无头绪。
“主席，我们会坚决完成任务。”局长坚定地回答。
林主席的目光向着李甲利扫来，“李院士呢？”
“我，”李甲利鼓起勇气，“我会尽全力寻找解决方案。但是主席，在科学上无法解决的问题，终究不能强求。”
林主席微微颔首，“你是首席科学家，你说了算。但是……”他的目光在局长和李甲利之间逡巡，“我们在这里要达成一致，外星人的目的我不知道，但美国人的总有他们的目的。”他拖长语调，“如果他们派航天母舰去，我们至少也要派一架航天器去，无论是什么飞行器，美国人到的地方，我们也要到。我们为了建设地球之翼，投入了这么多资源，长征七零火箭都发射了多少？至少有上千次吧。找一个飞行器去会合外星飞船，应该不会太难吧……”
林主席话里有话，李甲利一阵惶然。这艘奇怪的外星飞船，速度是第三宇宙速度的两倍，靠近这样一个飞行物，需要精确的计算和周密的计划才行。仓促之间，哪里能有飞船可以去接近它？然而林主席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没有任何退路。
“主席，我会拿出一个最佳方案。”李甲利硬着头皮说。
一刹那间，他的脑海中翻腾起各种可能性。
林主席再次扫视着两人，“谁也不知道这次意外会带来什么结果，但是我们要向最好的方向努力。外星人就算走了，这事也不会完。接下来就要看你们两位了。”
他的眼光落在李甲利身上，“李院士那里接一条热线，有什么事直接找我。”
偌大的空间站里显得冷冷清清。
江晓宇在中央舱里穿行，却一个人也没有遇到。
这让人有些奇怪，一个月前，他来到“天宫七号”的时候，这中央舱里至少有来自六个国家的超过四十个宇航员在这里。他们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
“麦克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都去哪里了？”江晓宇停下来问。
“我怎么会知道？等我一会儿，我们可以问问高大力！”麦克斯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他显然带着几分光火，“妈的，卫星怎么这个时候坏掉了？没法认证身份，我连洗澡间都进不去。”
江晓宇审视着中央舱的一切，这种感觉太奇特了，偌大的中央舱，仿佛就是为他一个人而存在。
他向前移动到舷窗前。
“天宫七号”无疑有着最好的景观舷窗，长达二十米的玻璃墙，中间没有任何隔断，在所有的太空城里首屈一指。往常，这景观舷窗前挤满了人，天空城的宇航员们频繁来往，凡是到了“天宫七号”的人，都会在这堵玻璃墙前流连，想要找个没人的时刻，简直比登天还难。
但此刻的确一个人都没有。
江晓宇扶着玻璃墙上透明的行走杆，脸几乎贴在了墙上。
世界变得分外安静，耳机中细微的沙沙声也清晰可闻。
他贪婪地透过玻璃墙向外看，那景致百看不厌。
蓝色的地球占据了几乎大半个视野，从这个角度望下去，正好是太平洋，整个地球一片蓝色。白色的云朵凝固着，仿佛是蓝色宝石上的丝丝纹路。大气层被渲染成淡淡的光晕，笼罩在地球外围，就像神圣的光笼罩大地。圣光向着漆黑一片的宇宙伸展，最后消失于黑暗中。不远的前方，一片白帆高悬在地球之上，那是白色的地球之翼，白亮得有些晃眼。
在亮得刺眼的白色中，他看见了那个小小的黑点。是的，就是它！那艘不知从何而来的飞船。一艘真正的外星飞船，几个小时前，它就从自己的头顶飞过。
江晓宇努力地凝视着那个小小的黑点，看上去，它正掠过地球之翼，向着地球下落。
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灵会在那艘飞船里边？他不禁问自己。
一旁突然传来轻微的嘶嘶声，打断了江晓宇的思绪。他扭头看去。
气密门正在打开，一个高个中年男子滑了进来。他的动作轻松舒展，就像一条游动的鱼。
“你是江晓宇吧！”来人热情地自我介绍，“我是‘天宫七号’的站长高大力，欢迎你！‘萤火六号’还有六个小时就可以进入脱离发射程序，你需要提前半小时登船。登船之前，你可以随意走动，大部分舱室你都可以去，我已经把你的权限都打开了。注意安全！”
高大力飞快地说了一气，顿了顿，又说：“我和麦克斯是好朋友，我们还是同学。”
“晓宇，不要听这个混球胡说，我可不认他是同学，到现在连洗澡间都没有给我打开。”
高大力哈哈一笑，“现在是一级戒备，这可是规矩，忍忍吧。”说着，他拍了拍江晓宇的肩头，“有什么事，直接呼叫我就行了。这里没别的好处，但是景观不错，好好欣赏！”说完，他正要起身离开。
“高站长，为什么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江晓宇抓住时机问。
“哦，”高大力点头，“我也很不习惯，还不是你们报告的那个东西搞的。”
“什么东西？外星飞船？”江晓宇感到困惑。
“美国派‘宙斯号’去追它，送了一条消息来，说按照合作惯例，可以带上任何有兴趣对它进行探测的合作国家宇航员。然后你就看到了，所有人都去了，只剩下我。如果我不是站长，我也会去。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江晓宇不由愣住，“去追外星飞船？”
“是啊，难道看什么天体还能让所有人这么激动？他们可是抢着要去的，还好美国人的飞船大，再多人都能装下。”
“哈，美国，我伟大的祖国，终于雄起了。”麦克斯的声音传来，“总是被你们中国人抢在前面，都说中美友好，风头也该轮流来。对不对？哈哈！”
麦克斯似乎永远笑不够。
“我们能赶去吗？”江晓宇急切地问。
“当然不行，接人的飞船都已经离开六个小时了。航天母舰早就向着会合线路出发了，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可惜啊！”高大力摇了摇头，突然意识到什么，“不过你们两个最先发现那艘飞船，全世界都知道了，你们成了名人，也不错了！”他拍了拍江晓宇的肩，做出一个宽慰的姿态。
“通信一恢复，就通知你们上飞船。”高大力说着一纵身，像一条游鱼般掠过，没入气密门背后。
江晓宇却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
远方，外星飞船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向着地球的方向缓缓移动。茫茫太空中，有一艘载着各国宇航员的航天母舰，正追踪着它，准备在某个位置上和它会合。然后会怎么样？他们会看到什么？美国人会捕获那艘外星飞船吗？
“晓宇，通信恢复了！我们要准备降落。”麦克斯传来话。
“我也不想回去。”江晓宇低声回应。他的视线没有一刻从那个小小的黑点上挪开。
李甲利已经在办公室里枯坐了三个小时。
向下属布置完任务后，他就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凭着多年的经验，他估计下属们不会提出什么好的计划。三十多年来，为了建设地球之翼天电站，宇航局在月球和天空城里制造了大量的运输工具，然而那些都是粗笨家伙，只能在既有的轨道上缓慢运行，可以用来运送大量物资，但要它们像航天飞机一样在太空里穿梭，简直就是要大象在浴缸里跳舞。中国在太空中现在缺乏高机动力载人航天器，虽然这种差距在军事上可以被大量机动卫星平衡掉，但是要完成会合飞船这样的精细活，那就望尘莫及了。
让美国人去也挺好，太空中没有国界。
这个念头反复闪现，都被李甲利强行压了下去。虽然世界已经和平了许多，但远远没达到大同。竞争无处不在，太空也要占有先机，尤其是林主席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
他强打精神，又开始翻看各种飞行器的参数，对照飞船轨迹，寻找可能的解决方案。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这是办公室的私人专线，很少有人知道号码。李甲利按下预览钮，电话上并没有浮现出人像，而是一行字，“天宫热线”。这是一个从外太空打来的电话！李甲利精神一振，正式接通电话。
“李老师！”扬声器里传来惊喜的声音，“冒昧打扰您，实在过意不去。我是江晓宇。”
“江晓宇？你不是放假了吗，怎么会到天宫去了？”李甲利确信那电话是从天宫打来的，航天局的线路不会出错。
“这个说来话长，我和一名美国宇航员一起对地球之翼进行检修……”
李甲利突然回过神来，“是你们发现了那艘外星飞船？你们传回的照片？”
“是的，的确是我们发现的。”江晓宇回答。
李甲利微微有些惊异。年初自己心血来潮，接受了中国航空航天大学的邀请去教学一学期，带一个特别博士班。这个叫江晓宇的学生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之一，头脑灵活，志向远大，他很欣赏。当时他邀请江晓宇来航天部实习，不料却被婉拒了，说是不愿意在办公室里玩计算，而希望去真正的宇航基地待一段时间。无数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江晓宇却主动放弃，这让他更好奇，于是给了江晓宇电话号码。
此刻，自己正为外星飞船而焦头烂额，江晓宇却从天宫打来电话，告诉自己正是他第一个发现了外星飞船。
这真像电视剧。
还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问道：“晓宇，什么事？”
“还有几个小时，他们要求我降落回地球，但是我不想回去。我要留在天上等那艘外星飞船。李老师，您是著名的航天专家，也是宇航局举足轻重的人物，是不是能帮我说服他们让我再留两天？”
李甲利有些意外，“等那艘外星飞船？”
“是的，就在‘天宫七号’等。”
“它的飞行轨迹显示很快就会脱离地球轨道，‘天宫七号’不在它的线路上，而且越离越远。你想等什么？”
“但是我们不知道它究竟会做什么。看‘天宫七号’的位置，它在两片地球之翼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柱体，体积超过六百万立方，还配有各种附属装置，和地球遥遥相对。如果我是外星人，我肯定会注意到它。但是那艘飞船根本没有接触‘天宫七号’……”江晓宇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甚至有几分高亢。
李甲利果断地打断他，“你是说它会去拜访‘天宫七号’？”
“我不知道，但是很有可能。如果它是冲着地球来的，它不该错过‘天宫七号’。”面对李甲利的询问，江晓宇冷静下来，回答完毕之后便陷入沉默，等待着老师的下一个问题。
李甲利飞快地考虑着其中的合理性。
是的，“天宫七号”位置重要，连接着两片地球之翼，而且形体庞大，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枢纽，远道而来的外星探测器不该错过它。
那么，外星飞行器现有的轨道迹象只是一个假象？
如果那艘飞行器虽然发现了“天宫七号”，然而不愿消耗动力去会合它呢？
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那艘外星飞船的能力和意愿，然而这恰恰是地球上所有的人类都不知道的事。
李甲利沉默片刻，问道：“‘天宫七号’上还有谁？”
“除了我和麦克斯，还有高站长。”
“只有你们三个？其他人呢？”
“他们都上了美国的航天母舰，去追外星飞船了。李老师，这可能是唯一一次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您帮我留在这里，就多两天！”
“让我考虑一下，我会尽量帮你的，我一会儿给‘天宫’打电话。”李甲利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十指紧紧地绞在一起，两只胳膊支在办公桌上，眉头紧锁。
美国的航天母舰已经出发，而且还捎带了各个国家的宇航员，中国的宇航员也在其中。而自己找不出任何方案可以抢在美国人前面去和外星飞船会合。
那么江晓宇所描述的可能性就成了最后的一丝希望。他调出了“天宫七号”的资料，反复斟酌。
他向着电话伸出手去。
手竟然在颤抖。
他缩回手来，让心情平静一下。
片刻后，他果断地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号码。
中南海内的某个办公桌上，一部红色的电话响了起来。
“宙斯号”如同巨大的银色钢臂，船头膨大的防护层就像巨大的拳头。两门对称分布的电磁炮直指前方，闪烁着能量充盈的蓝色幽光，仿佛宙斯的神秘权杖。
船舷上，星条旗的图样甚为醒目。
飞船前方，来自外太空的神秘飞船近在咫尺，似乎随时会被“宙斯号”追上。两艘飞船体积相若，一前一后。
“宙斯号”不断地发送各种消息，甚至发出了威胁，然而神秘飞船无动于衷，仍旧保持着自己的速度和航向。
两架无人机从“宙斯号”上升起，准备贴近神秘飞船探察。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神秘飞船消失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星球的人类都沉默下来。
外星人使用了一种地球科技尚且不能理解的方式，将“宙斯号”甩开，去向不明。
两架无人机在神秘飞船消失的位置盘旋，试图寻找追击的对象，然而徒劳无功。它真正地消失了，无影无踪，就像不曾存在过。
全世界关注着直播的人都目瞪口呆，恐慌开始蔓延。
它去了哪里？
“天宫七号”的中央舱内，江晓宇挥动胳膊，一拳打在舱壁上。“耶！”他压低声音给自己鼓劲。屏幕上，“宙斯号”茫然徘徊，已然失去了方向。这是十分钟前的画面，经过层层传递最后才抵达“天宫七号”，然而江晓宇相信，“宙斯号”一定仍旧在那儿徘徊。
飞船消失，意味着自己的猜测对了一半！
“你不能这么幸灾乐祸，你该不会希望外星人征服地球吧。”麦克斯懒洋洋地躺在沙发里，手里拿着一管饮料，“它可是在地球那一面消失的，距离我们有十万公里，如果它真能穿透地球出现在‘天宫七号’，我只能说，你太有才了。”
江晓宇嘴唇一张，正想说点儿什么，中央舱的广播响了起来，“江晓宇，电话，六号位，是李院士打来的。”高大力喊他。
江晓宇纵身一跃，滑到了六号位，点亮话机屏幕。一块隔离屏自动降落下来，将一切都隔绝在外。
“晓宇。”李院士的声音有几分激动。
“李老师！”江晓宇压抑着兴奋。
“‘宙斯号’的事，你知道了？”李院士问道。
“我刚看到。”
“我刚和深空物理所的钱伯君教授通话，他是做宇宙结构学研究的。他说，飞船突然消失，很可能是虫洞效应，这种效应只能在高度扭曲的空间范围内借助极高的能量触发。”
“嗯。”江晓宇点头。这是一场豪赌，却正向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变化。
“所以你的猜测说不定就对了！”李院士的声音仍旧带着激动，“地球周围的空间扭曲程度不大，如果进入虫洞，只可能在地球周围重返正常空间，否则会失落在虫洞里，这是钱—托马斯模型的预言……”
江晓宇认真地听着，然而当他的视线扫向舷窗外，再也一个字都听不下去。
舷窗外，巨大的飞船悬浮着，一动不动，泛着浅灰色的光。
外星飞船！
在这样的距离上，它体积庞大，充满着压迫感。
就和它第一次从自己头顶飞过时的样子一样！
“晓宇，你在听吗？”李院士似乎感觉到了话筒这边的异样。
“李老师，它在这里！”江晓宇机械地回答。外星飞船会造访“天宫七号”，这是他的猜想，然而外星飞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毫无征兆地出现，这远在意料之外。面对这孜孜以求却突然降临的外星造物，江晓宇一阵发懵，全身发凉。
通话异常中断。电话里只剩下沙沙的电子噪音。
隔断屏打开，他听见了回响在整个中央舱里的声音，“晓宇，你在听吗？”
声音不断地重复。
这是通话中断之前，李老师的最后一句话。
麦克斯在全景舷窗前站着，正回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气密门嘶一声打开，高站长冲了进来，他冲得如此猛，以至于差点儿就撞到江晓宇身上。
“怎么回事？”高站长急急地问，“我们的所有通信都被切断了。外星人知道你？”
江晓宇不知道该说什么，木然地看着两个同伴。
高站长首先镇定下来，“好吧，看起来我们三个是被困住了。它点了你的名，晓宇。那么我就代表你回应它？我该发送一条什么消息？发‘我在这里’？”
江晓宇点头，他仍旧沉浸在深深的麻木中，这种情况下任何人的任何主意都是好的。
地球上，全球的主要频道都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晓宇，你在听吗？
李院士的声音随着无线电波在各大洲反复回响。
它就像看不见的核弹，引爆了所有的人。
“李甲利院士，这是紧急状态行动委员会全体会议，议题就是关于你和‘天宫七号’的通话。”
李甲利的眼前浮现着六个虚拟的人影，他知道自己的虚拟人像正站在中南海某个特殊会议室的中央，和这些全中国最重要的头脑面对面。
事情清楚明白，面对着高层人士，李院士没有一丝紧张。美国人没能抢先，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外星人出现在“天宫七号”附近，证实了事前的猜想，这都是好的方面。他现在只是为“天宫七号”里生死未卜的三个人感到担心。
“李院士，外星人为什么会反复播放你的通话？”邓书记问。
“这只能猜测，因为当时我和江晓宇在通话，非常可能这是外星人截断通信之前的最后一句，它们把这句话放出来，只是因为它们认为这是一句通信而已，并没有特别的意思。”
“就是说，你的话刚好被它拿来当作联系手段，是这样吗？”
“这是最大的可能。”
“但是你曾经报告最大的可能是外星飞船会借助地球进行引力弹弓加速，然后离开，穿越太阳系。”
“这是航天界当时的共识。”
“但是它消失了，然后出现在‘天宫七号’附近。这也是你的猜测吗？”
“这是江晓宇的猜测，我同意他的看法，而且以常规的手段，我们是无法抢在美国人之前接触飞船的，所以我们需要一点儿运气。这件事当时林主席同意了。”李甲利说着看了林主席的虚拟像一眼。
林主席正襟危坐，脸上毫无表情。
“你和江晓宇的计划，是等待外星飞船在‘天宫七号’出现，然后用‘萤火六号’穿梭机去接近它，是这样吗？”
“‘天宫七号’只剩下这一艘可以往返地球的飞船，外星飞船到底会怎么行动，谁也不知道，如果真的需要降落在外星飞船上，‘萤火六号’是唯一的航天飞行器，但是它并不能在另一艘飞船上降落，所以我们需要技术高超的宇航员进行一次太空行走。”
“江晓宇能够胜任吗？”
“我不知道。但是‘天宫七号’上还有高大力和麦克斯·李两个人，他们是资深宇航员，能够处理复杂的情况。现在我们和‘天宫七号’完全失去了联系，只有依靠他们。”
李甲利顿了顿，说道：“现在他们就代表全人类。”
“美国人调集了他们的在轨机动卫星向‘天宫七号’靠拢。”一直沉默不语的林主席终于开了口，“你是航天口的首席科学家，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
李甲利深吸一口气，“任何军事行动都毫无意义。外星飞船进行了一次钱-托马斯跳跃，或者叫作折叠跳跃，这远远超出地球的技术水平。我们并不清楚它的军事技术如何，但是能够进行钱-托马斯跳跃的飞船，能量控制水平是惊人的。钱伯君教授告诉我，这需要把一颗千万吨级的氢弹威力限制在六个立方米的空间内，维持的温度大约是太阳核心的温度——一千五百万度。我们的聚变反应堆能有这个温度，但是体积比这艘飞船整体还要大上三倍，这艘外星飞船的控制技术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聚变反应堆。”
“直接说你的结论。”林主席打断李甲利。
“调动卫星严密监视它的动向，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做了。所有的国家和组织都应该停下来，不能轻举妄动，看看外星人到底会怎么和我们接触。”他看着林主席，“美国人那边，我们也该建议他们暂停军事行动。”
林主席缓缓点头，“你的建议很客观，我们会和美国人协商的。”
外星人的广播停止了。
飞船仍旧静悄悄地横在“天宫七号”上方，没有丝毫动静。
江晓宇、高大力和麦克斯三个人并肩站在全景舷窗前，望着外边的外星飞船。
“他们没动静了，我们该怎么办？”高大力问。
“怎么办？继续等着，还能怎么办？”麦克斯反问，“万一它们想要把我们抓去做样本可就惨了。我要先喝点儿什么，你还有什么存货吗？猫屎咖啡，有吗？”
“这关头谁有心情跟你开玩笑！”高大力黑着脸，转向江晓宇，“晓宇，你说怎么办？”
“难道我们不过去吗？”江晓宇抬头看着高大力，“它们不来，我们可以过去。它飞了几十上百光年，我们飞个几百米，也是应该的。”
“你倒是回过神来了。”麦克斯笑着说，“看你刚才脸都绿了。有个成语怎么说的？‘叶公好龙’，是不是？看到真龙了，就怕了。这龙，说不定还是你引来的。”
江晓宇脸上微微一热，“没想到它就直接跳到眼前了。但是我们还是该过去。”
“等在这里最保险，”麦克斯飞快地回应，“我们不用冒不必要的风险。”
两人的视线都落在高大力身上。
“我觉得最好等待指示，但现在什么指示也没有。”高大力看看江晓宇，又看看麦克斯，“我同意麦克斯的意见，在这里等着最稳妥。”
话音刚落，声音又响了起来。
晓宇，你在听吗？
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三个人彼此看着，沉默着。
“我们该过去。它在召唤我们过去。”江晓宇打破沉默。
麦克斯露出一个苦笑，“你这个学生还真是不让人省心。”麦克斯收敛笑容，“我改变主意了，我跟你一起去。这是召唤，我们得响应它。”
两人的目光再次落在高大力身上。
高大力瞥了一眼舷窗旁值班位上的信号灯。灯一直是红的，地球方向没有任何指示。神秘的不速之客将一切讯息都排除在外。
“好吧！这里只有我们三个，那我们就做决定吧。它在召唤我们，说不定是挑衅，我们不能怂。
“我可以打开五号舱门，‘萤火六号’就在那里，燃料充足，配备行走车。我们三个人都上去。靠近外星飞船后，我留在‘萤火六号’上，你们两个用行走车降落，我可能无法再收到你们的任何信息，所以一切都要计划好。我会尽力和外星飞船保持静止，接应你们。剩下的只能靠你们见机行事，如果有任何机会飞出来，就一定要飞出来，这里是地球，总有机会回家。”
高大力一口气把计划说完。
麦克斯笑了起来，“好小子，在普林斯顿进修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能说。这个计划我赞同，不过，我觉得可以稍稍修改，晓宇和你一起留在‘萤火六号’上，我驾驶行走车降落。”
“这不行！”江晓宇立即叫了起来，“我必须要降落。”
“这是安全问题。”麦克斯收起笑容。当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让人感到有些害怕。
“它是在召唤我！”江晓宇争辩，“而且，这个关头，难道不是有更多人在那艘外星飞船上会更有意义？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高站长要控制飞船，不然该和我们一起去。”
“危险的地方，要慎重。”麦克斯坚持道，“我是你的buddy，到了太空听我的，你现在就必须听我的。”
“那是在地球之翼上行走，我们现在说的是外星飞船。”
“你们不用争了。你们两个都去。飞船我一个人可以控制，外星飞船上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晓宇说得对，两个人比一个人好。另外……”高大力顿了顿，“麦克斯你是美国人，美国人去了，中国人也要去。”
争吵平息下来。
“外星人这么大老远跑来，应该不是为了劫持两个地球人。”麦克斯笑了笑，“就当去观光吧，兜一圈就回来。”
晓宇，你在听吗？
广播仍旧在不断重复，仿佛是在催促三个人下定决心。
“来！”高大力伸出右拳。
江晓宇和麦克斯也默默地伸出右拳，三个拳头顶在一起，轻轻一碰。
这是宇航员开始行动前的仪式。
“萤火六号”的外形像是一架翅膀特别短小的客机，三台矢量发动机喷射出红色的火焰，推动它缓缓地从“天宫七号”的圆盘上脱离。
退出一段距离之后，“萤火六号”摆动船身，开始转向。
江晓宇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屏幕，他的任务是当外星飞船落在屏幕中央的时候，向高大力做出提示。所有的信号通路都受到了干扰，他们不得不完全依靠手工操作。
“天宫七号”从屏幕右方缓缓退出，浅灰色的外星飞船从左上角进入视野里。
它距离“天宫七号”并不遥远，看上去体积庞大，占据了大半个屏幕。
当飞船的中部和屏幕中央的十字线完全重合，江晓宇发出信号：“停！”
一个锁定标志出现在屏幕上，视野稍稍偏移，随即回到原位。
“好，我们大约还有十分钟抵达目标。这里就交给我了，晓宇你去和麦克斯会合吧。”高大力背对着他，一边操作眼前的屏幕，一边说。
“好！”江晓宇回答一声，解开了安全扣，身子飘浮起来，正要套上头盔。
“晓宇！”高大力叫住他。
江晓宇停住身子。
高大力回头面对着他，说道：“要小心！”
迎着高大力的目光，江晓宇能够感受到浓浓的关切。在这与外界完全隔离的空间里，他们三个就是全部的人类。一旦他进入下部的发射舱里，高大力将再也看不见他和麦克斯，也听不到他们的声息。
这就是再见的时刻。无须太多的话语，江晓宇点了点头，套上头盔，做出一个“OK”的手势，然后向着上下通孔滑过去。
麦克斯正等着他。他钻进行走车，在麦克斯身后坐下。
“把头盔拿下来！”麦克斯转身向着他喊。
隔着头盔，江晓宇勉强听到了麦克斯的喊声，他摘下头盔。
“还有点儿时间，我们得说清楚，一旦降落在那儿，也许头盔还是不能通话，所以我们要约好，通讯频率锁定在107兆赫，如果107兆赫被阻断了，那就转移到五百千兆。”
“嗯，我的头盔一直设置在107兆赫。”
“很好，如果不能通话，就打手势。谁知道到了它们的地盘上，会发生什么！”
“如果他们把光也屏蔽了呢？”江晓宇问。
“哦，”麦克斯一愣，“不会的，难道它们希望我们变成瞎子乱摸？如果它们真是高等智慧生命，不会连这一点都想不到。”麦克斯边说边将头盔戴上，“戴上吧，不管能不能通话，我们全靠它维持呼吸。”
江晓宇戴上头盔。世界顿时变得安静下来。当耳朵适应了这种安静，他感觉一些不同的声响。
麦克斯启动了行走车，液压阀有节律的声响配合车底的震动隐隐传来。
随之而来的是悠长的气密门泄露的声音。高大力正操纵着发射舱门打开。
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真空暴露在他们眼前，世界变得更为安静。
外星人的飞船就在前方，庞大的船体遮蔽了整个视野。
它看上去就像一片散发着均匀光泽的花岗岩，因为打上了月光而呈现灰扑扑的颜色。
不知道怎么回事，江晓宇只感觉那是一片亘古而存的荒野，充满了粗粝的原始感，和自然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麦克斯扭头向他投来一瞥。
他坚定地点头。
小小的行走车脱离“萤火六号”，向着那一片灰扑扑的大地降落。
麦克斯修改了高大力的计划。
当行走车从“萤火六号”脱离，一条长长的绳索仍旧将行走车和“萤火六号”连在一起。它就像一条脐带，连接着母体和孩子。
也许它可以救命！麦克斯是这么说的。
此刻，江晓宇的头顶上，拇指般粗的绳索就像一条天线般指向停在不远处的“萤火六号”。江晓宇伸手拉了拉绳索，很强韧，并不像绳索一般柔软。
绳索已经绷紧了。
出了什么岔子！江晓宇不由担心起来。
麦克斯在他的头盔里骂骂咧咧，从他的口型，江晓宇相信他骂出了这么一句：“倒了八辈子血霉！”
一个绞盘的绳索至少有两百米，然而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上就停住了，只能是故障。
就在他们的脚下，外星飞船仿佛一望无际的灰色大地，灰色中夹杂着金属的闪光，就像岩石中的微小杂质。
神秘的飞船近在咫尺，而他们却被救生绳卡住了。
然而未必是救生绳的故障。
江晓宇拍了拍麦克斯的肩膀，示意他向上看。“萤火六号”已经变得很小，分明到了很远的位置。
短暂的静止后，行走车被拉着远离外星飞船，然后又静止下来。
不知道什么原因，高大力没有能保持“萤火六号”的位置，而是开始向外拉行走车，然而也有某种力量抓住了行走车，让它不能随着“萤火六号”远离。
这是一个僵持的局面。
借助手势和口型，江晓宇和麦克斯艰难地讨论着下一步行动。
江晓宇第三次示意要解开救生绳。
麦克斯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在沉思，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
那么就行动吧！江晓宇用力扳动连接器。连接器发出轻微的震动，经由双手传递到耳内。江晓宇仿佛听见了一声清晰的嘎达声。救生绳一瞬间弹起，消失在茫茫太空中。江晓宇心中咯噔一下，和人类文明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一瞬间断绝了。远方，“萤火六号”正飞快向着“天宫七号”而去。
高站长那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江晓宇望着远遁的“萤火六号”，心中暗想。
麦克斯很快控制了行走车的姿势，让它向着那片灰暗的大地落下去。江晓宇的思绪很快回到眼前的问题上来。
自己和麦克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接近外星人的人类。
行走车很快就要降落在外星飞船上，这历史性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
江晓宇忐忑不安，激动中夹杂着一丝恐惧。“萤火六号”突然离开，让这种不安感更为强烈。
只有两种可能高大力会抛下他们离去：地球传来了指令，或者是外星人做了什么。第一种可能太小，那么只剩下第二种可能。
它们究竟是善意还是敌意？甚至可能只是想要抓两个人类作为标本？
江晓宇盯着越来越逼近的飞船表面，心情紧张到了极点。
车身猛地一震，行走车落在了外星飞船上，紧接着是一个紧急制动，引得江晓宇的头在保护罩上一撞。
江晓宇慌忙稳住身子。
行走车很快停了下来，伸出四只抓手，牢牢地抓住身下的物体。
四周比想象中更寂静。没有外星人出现，也没有什么主动被动防御，仿佛这不是飞船，而只是一块巨大的岩石。
然而它货真价实就是一艘外星飞船。
突然间，耳边传来麦克斯自言自语的声音：“这鬼地方比月球还荒凉！”
“麦克斯！”江晓宇万分惊喜，没有一丝声音的地方，哪怕有一点人声，都让人格外宽慰，“我听见你说话了。”
“啊，真的。这么说外星鬼子还有点儿良心，知道我们来了，解除了屏蔽。”麦克斯转过头来，向着江晓宇，挤了挤眼。
“接下来该怎么办？”江晓宇问。
“还能怎么办？你想来的，我们已经到了，你说该怎么办？”
“它应该知道我们来了。”
“它知道啊，但是我们该怎么办？等着它吗？”
麦克斯向着四下张望，最后望着天宇，“我们已经钻进笼子里了，听天由命吧！”
江晓宇明白麦克斯的意思。
在这个距离上，应该能够看见“天宫七号”，能够看见地球之翼，能够看见地球和月球，还有数不清的点点繁星和人造卫星。
然而天宇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就连刚才还能看见的“萤火六号”也全然失去了踪影。
毫无疑问，自己和麦克斯已经被封闭在一个小小的空间内。
“不管怎么着，就用‘天宫七号’的通信频段发送消息吧！”江晓宇最后说，“就说我们到了。”
时间在静寂中流逝得特别慢，前后不过五分钟，却像过了几个小时。
一片寂静的灰色平原突然间有了动静。
无数细小的闪光涌现，仿佛波光粼粼的水面，大地像是一瞬间活了过来。
“麦克斯，你看！”江晓宇指给麦克斯看。
“终于来了。”麦克斯瞥了一眼那波动的闪光，“这边的主人好烦，故弄玄虚，虽然它是外星人，但这样招待客人实在说不过去。”
麦克斯话音刚落，行走车突然微微一震。
江晓宇探出头去，观察行走车的下方。赫然间，他看见了无数细小的东西簇拥在行走车旁，就像一群虫子。
那波光粼粼的表面，是无数的小东西在移动，它们正向着行走车聚拢。江晓宇吃了一惊。
行走车又震动一下，这一次动静更大。
“它们在攻击行走车！”江晓宇仔细查看，不由惊叫。聚集而来的小东西已经埋没了行走车的四条固定臂，正继续向上。
“别慌！”麦克斯凑了过来，看了看行走车下方的情形，“我来对付它们。”他说着推了推操纵杆，行走车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却没有移动。
“趁着我们没防备，把我们绑在这里了，这真叫诡计多端。”麦克斯松开操纵杆，双手往脑后一放，“那么我们就看看这些家伙究竟会把我们怎么样。”
麦克斯轻松的语调却没有让江晓宇放松下来，他仍旧紧张不安地看着越聚越多的小东西，它们缓缓地吞没着行走车，不可阻挡。
江晓宇咽下一口唾液，“我觉得我们像是在被吃掉。”
“吃就吃呗，”麦克斯毫不在乎，“既然到了这里，就要有被吃的勇气，我们这是为科学真理而献身，这不是你一直挂在嘴上的嘛。”麦克斯说着坐直身体，“我们下车去看看？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对吗？”
江晓宇抬头望了望前方。行走车并未被吃掉，它只是正在下沉，他们像是陷落在了流沙里，无法自拔。
外星主人就在飞船内，这或许是它们的进入方式。
“它们要把我们弄到里边去，”江晓宇说，“我们还是留在车里吧。”
“主意你拿，行动要听我的。”麦克斯拉起隔离罩，“如果这样，那么就安全一点儿，我可不想让这种玩意儿爬到身上来。”
行走车下陷的速度更快了。
片刻工夫，隔离罩上已经爬满了小东西。
它们像是一个个小小的橄榄球，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
这是活的橄榄球，它们灵活地移动，偶尔发出一点亮光，像极了萤火虫的尾部。
很快行走车就被彻底埋在这些小东西下边。
行走车成了囚室，黑暗而静默，只有那些小东西偶尔带来的闪光让人感觉这世界仍旧存在。
江晓宇看了麦克斯一眼，后者正出神地盯着隔离罩，自若的神态让江晓宇轻松不少。
“文明就像黑暗中的火。”麦克斯突然冒出一句。
行走车停留在一个夹层。
那些将他们送进来的小东西顷刻间没入墙壁，不见了踪影。
麦克斯打开隔离罩。
外边的世界一团漆黑，只在行走车周围方圆一米的范围内有隐约的红光。
红色的光变得更为强烈，汇成一束，从行走车上扫过，然后弥散。一秒钟后，又来一遍。这一次略微偏过一个角度。
“它们在观察我们。”麦克斯说。
“我们也观察它们。”江晓宇回答。
“观察？哪里？我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这些把我们送进来的小东西就很奇怪，它们没入墙体内了。”江晓宇边说边下车。
“谁让你下车的？快坐下！”麦克斯呵斥，“我们说好的，安全要听我的。”
“我不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江晓宇并没有停下。麦克斯只是想保护他，然而在这个人类从未涉足的地方，在一种来自太阳系之外的智慧生物身旁，他们该是安全的。
他所需要克服的，只是与生俱来的对未知的恐惧而已。
对未知不仅有恐惧，更有好奇。
说话间，江晓宇已经落地。
这儿有一个切实的向下的方向，飞船产生了自己的重力场。江晓宇向前跨了两步，感觉就像在地球上一样自然。
凭着飞船自身的质量，产生像地球一样的重力场绝无可能，答案只能是此间的主人根据地球的情形调整了重力场。
“麦克斯，你知道产生一个像样的重力场需要多大能量吗？”江晓宇压抑着内心的兴奋。
“像亿吨级氢弹那样？”麦克斯胡乱猜测。
“不，是无穷大。”江晓宇说出答案，“也就是理论上，如果没有足够的物质，单纯依靠能量是无法造成引力效应的，也就是我们不能凭空制造重力。”
“但这里分明有个均匀的重力场。”麦克斯接上了他的话，“所以……”
“事实和理论不符，要么是事实观测有误，要么就是理论错了。”
“你等于什么都没说。”
“当然这个事实很重要，我们本不该感受到重力场，这里却切实存在，而且和地球表面重力非常接近。外星人了解空间的奥秘，让空间弯曲，就像它能够完美地利用钱-托马斯效应一样。”
“没错，但是我更想看一看这外星人的模样，它们技术高超，我们已经领教了。我现在就想知道它们到底长什么样。”麦克斯说着掏出了一样东西，挥了挥，“你看，我都准备好了。”他挥舞的是他的手机。
宇航员不应该携带手机，麦克斯违规了。然而此时此刻，用手机来记录这艘飞船上发生的一切，可能已经是唯一的选择。
麦克斯将手机对着江晓宇，“来，说一句你最想说的。”话音刚落，他又将摄像头转向自己，“这是人类文明第一次和来自太阳系外的智慧生命接触，这是我们个人的小小旅程，却是人类的伟大见证。”
“轮到你了。”摄像头转了回来。
不等江晓宇反应，他又把摄像头转了回去，“我都忘了，该说英语。”于是又用英语说了一遍。
“该你了。”
江晓宇瞪着镜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关键时刻，怎么能掉链子？你随便说点儿什么，我开始录了。”
江晓宇扭头看了看一旁的墙体，说道：“这艘飞船的墙体是活的，能够把外部的东西传送到内部，就像……就像是细胞吞噬，食物穿透细胞壁，我们两个坐在行走车上被它这样吃进来。你们看这墙体，上面很粗糙，能看到细小的颗粒，缝隙很大，如果不是穿着太空服，我的手指都能伸进去。”
麦克斯挪开手机，“我知道你很有才，但是能不能别总是纠缠细节，说点更带感的，让人听了就心潮澎湃那种。”
摄像头再次对准了江晓宇。
“我觉得，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细胞，一个宇宙细胞。”江晓宇认真地说。
“哈哈哈……”麦克斯突然大笑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江晓宇感到一丝愤懑。他在严肃地探讨外星飞船，麦克斯却仍旧嘻嘻哈哈的样子。虽然麦克斯一贯如此，然而在这异星飞船上，他们就是人类的代表，完全不该相互取笑。
“哦，我不是笑你。”麦克斯的笑声平息下来，然而仍旧忍不住还是很乐呵，“我笑的是录像。这里根本没有空气，不管说出什么话，手机都录不到。所以，我录下来的就是哑剧，一句台词都没有。我们还要一本正经地想台词，你说可笑不可笑？”
江晓宇的气愤顿时散去。虽然麦克斯的笑话没有一丝可笑之处，然而他明白麦克斯只是想让他感到轻松一点儿。
同时这也提醒了他，重力场让他们产生了回到地球的错觉，事实上他们仍旧身在太空，周围连一丝空气都没有，环境险恶至极。
原本不断扫描行走车的红光消失了，看来红光的主人已经得到了它所想要的东西，撇下了他们。
江晓宇向着身后的黑暗看去，仿佛有不可名状的怪物潜伏其中，随时可能扑出来。
恐惧爬上他的脊背，一个寒噤。
潜藏在大脑深处的生物本能不可抗拒。
“晓宇，这边有光。”麦克斯招呼他。
江晓宇猛地回头，行走车的前方闪出明亮的光。那光来自一条长长通道的尽头。
此时此刻，这光有着明确无疑的含义。
那个神秘的所在，正在邀请他们过去。
超过三十颗轨道机动卫星聚集在“天宫七号”周围。
短短六个小时，“天宫七号”周围已经聚集了人类在太空中的三分之一常备军事卫星打击力量。
这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为密集的太空军事力量聚集。
“这像是打世界大战的前奏。”坐在一旁的局长似乎在喃喃自语。
李甲利站在大屏幕前，一言不发。在这种情况下，局势变得格外微妙。美国人无视外层空间使用公约，率先将两颗军事卫星送到了距离“天宫七号”不到两公里的位置，俄罗斯和日本也随之效仿，中国的众多卫星则拱卫在“天宫七号”周围，摆出防御的姿态。
然而真正有威胁的不是人类彼此的卫星，而是来自深空的不速之客。
“天宫七号”周围一千米范围内，仍旧是禁区，任何进入的飞行器立即失去联系，再也无法遥控。一颗英国的捕捉卫星因为进入范围导致失控而撞击了“天宫七号”的侧翼，当场变成了太空垃圾。各国航天中心都小心翼翼地控制卫星，不进入可能失联的范围。他们也不愿意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希望能第一时间监测到外星飞船的动静。
一名秘书走进来，在局长身旁耳语。
局长站起身，说道：“李院士，一起去吧！”
李甲利默然地跟着局长离开主监控室，进入一旁的矮门。
这里的监控屏幕显示的内容和主监控室的大屏幕一样，然而当局长和李甲利在屏幕前站定，屏幕随之一变。
屏幕上显示的摄像画面很粗糙，是通过军事卫星的保密频段送来的信号。这些军事卫星为了长期运行和保密传输的需要，采用的摄像画质都很原始，然而足够传送消息。
画面上的人是高大力。
“高大力同志，我们仍旧向外宣称没有能够联系到你的飞船，你要注意保持静默。航天局会掌握消息发布。”局长开门见山地说。
“是，局长！”高大力很快回答，从小小的摄像头看上去，他的脸部有些变形。
“汇报你所知道的情况。”局长下令。
高大力的声音时断时续，但至少清晰可闻，约莫二十分钟后，李甲利明白了大致的来龙去脉。
“萤火六号”被不知名的力量驱逐，只不过一瞬间的工夫，它就被加速到了脱轨速度，向着外太空抛射，如果不是及时恢复通信，地球之翼第十五建设基地派出接驳飞船接应，高大力恐怕要直接飞向外层空间，再也回不来了。
外星飞船表现得并不友好，但至少高大力能活着回来。
降落在外星飞船上的两个人还生死未卜。
“他们的行走车状况正常吗？”李甲利问道。
“在降落准备阶段是正常的，后来我就不知道了。”高大力如实回答，“被弹射的时候，我差点儿晕过去，清醒过来已经完全失去联系。”
外星人的空间折叠跳跃虽然技术远远超出人类科技，至少还有钱-托马斯折叠效应可以解释。在一个狭小空间内隔绝电磁通讯，已经让人感到不可理解；至于让一艘飞船在没有任何直接接触的情况下获得巨大加速，这简直就是魔法。
人类用自己的军事卫星去包围飞船，就像是一群原始人乘着独木舟去包围一艘导弹巡洋舰。
高大力的影像消失了，屏幕上恢复了“天宫七号”和外星飞船的监控画面。
“你怎么看？”局长问。
“我们没有任何主动权，”李甲利带着一丝喟叹，“它们太强大了，从科学的角度，我只能说和它们相比，我们就像是原始人。对抗是毫无意义的。”
局长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对抗是毫无意义的。只不过，如果两个人在森林里遇到了老虎，那么你要做的不是和老虎打斗，而是争取跑得比同伴快一点。”
局长顿了顿，“现在只有美国人拥有运载能力在千吨以上的深空飞船，我们的飞船都只能在近地轨道上活动。”
李甲利默然。
“林主席让我转告你，这件事结束后，我们需要立即开始制定外太空探索计划，发展深空飞船，火星项目要重新提上日程。”
李甲利点头。他望着屏幕上那黑魆魆的影像，只希望登上了外星飞船的两个年轻人平安无恙。
漫长的通道仅有两米高，两人并肩站立也稍稍嫌挤。
麦克斯从行走车上翻身落地。
“走过去吗？”麦克斯问。
“当然过去，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要看看它们究竟是怎样一种智慧生命。”
麦克斯在行走车上拍了拍，“这可是我们最后的机器了，我们也没别的武器。”
“在这里用不着武器，有没有装备也差不多。”
“你看上去有点儿紧张。”
“确实如此，我很紧张，但是总要往前走啊。”
“那就让我走前边好了，没什么好怕的。不过这行走车，就让它随时待命，说不定还能救命。”他最后在行走车的外壳上拍了拍，像是和一个老朋友告别，然后跨到江晓宇前边，向着通道走去。
江晓宇跟着麦克斯走进通道。通道很直，却黑暗幽深，除了尽头那一点儿亮光，什么都看不见。
耳机里响起若有若无的沙沙声。
江晓宇停下脚步。
“麦克斯，你听见了吗？”
“什么？”
“耳机里的声音。”
“除了你在说话，没有别的声音。”
“不，我们都别说话，静默一分钟。”
细微的沙沙声再次浮现出来。
“一点儿电子噪声罢了。”麦克斯不以为然。
“它有节奏。”江晓宇努力分辨着那声音。它仿佛絮语，是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带着咒语般的轻灵。
“是你太敏感了吧！”麦克斯听了一会儿，仍旧不以为然。
“我觉得是它在说话。”
“那也不是说给我们听的。”麦克斯说完继续向前走，“我们还是到前边有光的地方看个仔细，只有能看见的东西才是切实的东西。”
“等等！”江晓宇喊住麦克斯，“这墙体上有光。”
暗淡的光从墙体上闪过，肉眼几乎难于觉察，如果不是因为它和声音的起伏同步，江晓宇会认为那不过是眼睛的幻觉。
“嗯！”麦克斯也注意到了，“这算是欢迎的焰火吗？也太不起眼了。它们的欢迎应该更热烈些。”
江晓宇伸手碰触在墙体上，这边的墙体和刚才行走车降落的位置类似，由无数的小颗粒组成，只是这边的颗粒更细、更密，结为一体，摸上去仿佛粗糙的砾岩。
手指所碰触的那块墙体突然发亮。
江晓宇像触电般缩回手，一切又恢复黑暗。
“你看见了？！”江晓宇向着麦克斯问道。
“这很神奇。”麦克斯一边回答，一边也伸出了手。当他的手轻轻碰在墙上，一团红色的光骤然浮现在墙面内，仿佛是他手指按压的回应。
麦克斯也缩回了手，“还有点儿麻，这是带电的，还好不是要把我们电死。”
江晓宇再次碰触墙面。粗糙的砾岩下光亮再次闪烁。江晓宇忍着轻微的电击感没有缩手。他的手在墙面上滑动，墙体内的光芒随着他的手移动。那并不是一团光，而是一个个小小的光点。看得久了，仿佛发亮的微粒正在一个个小颗粒间跳跃。
“真有意思，有点儿像我们玩过的那个游戏，你记得吗？那个踩小鱼的游戏。不过是反着来的。”麦克斯问。
江晓宇点了点头。麦克斯所说的游戏是宇航员反应力训练，被测试的宇航员需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用手或脚去碰触空气中悬浮的虚拟小鱼。小鱼会飞快地游动，只短暂停留，当感应到异物接近就会立即四散逃离。眼前这些细小的光点追逐着自己的手指，正像是“小鱼游戏”的反面。
江晓宇缩回手，光点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耳边细微的沙沙声猛地强烈起来，随即又降落下去。
他非常确信，这就是躲藏在暗处的外星人发出的信号，然而麦克斯说得对，这些听不懂的信号对他们毫无意义，就像墙体内的光一样，那一定是某种有意义的东西，然而他们并不能理解，只能当作一个游戏。
江晓宇突然感到迫切的渴望，想要到那亮着光的地方去。
“还要玩吗？还是继续往前走？”麦克斯看着他。
“我们走吧。换我走前边好了。”
通道看上去很长，走起来更为漫长。
约莫二十分钟的时间，似乎只走过了一半的距离。
“让我走前边吧，你走不快。”麦克斯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是的，在这完全的黑暗中，仅凭宇航服上微弱的照明，自己的确走不快。江晓宇默默地向一旁闪了闪，腾出空间让麦克斯超过去。
麦克斯再次走在了前边。
两人加快速度，向着前方的目标前进。
麦克斯的步子很快，江晓宇努力跟着他，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气喘吁吁。
还好就快到了。
前方的白亮的所在显得更大更亮，像是一个门洞。
那是一条截然的线，亮和暗各处两边，彼此丝毫无犯。
他们最后站在了这条线旁。
那边的光亮中并见不到任何东西，似乎只有纯粹的光。
它真的像一个传送门。只是门的那边究竟是什么，谁也无法预期。
麦克斯回过头来，问道：“进去吗？”
江晓宇坚定地点头。
麦克斯看着那团光亮，似乎有几分犹豫，几秒钟后，他再次回头，“看上去还真有些让人不放心。”
“让我来吧！”
江晓宇正想向前，却被麦克斯拦住，“在太空里都要听我的，是不是？”
“但是现在……”
“现在还是听我的。”麦克斯回头望了望，“现在，我先进去，如果十分钟没有出来……那个时候你再决定吧。行走车能量充足，可以试试炸开舱壁再钻出去。或者你再等等，看外星人会怎么行动。如果十分钟我没有消息，你就自己做决定吧。”
“麦克斯！”
“另外带上这个。”麦克斯将手机递了过来，“虽然没有声音，有影像也是好的。我向前走，你要给我录像。”
江晓宇没有接。
“这可是人类和外星文明的第一次接触，你知道这有多珍贵。”
江晓宇摇摇头，说道：“我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冒险。”
麦克斯哈哈一笑，“我可不是想和你抢这个第一次接触的机会，只不过，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或者是不是个陷阱。我们有两个人，留一个在这里进行观察更合理。让你向前走，我在这里看着，我做不到。你比我聪明，留下观察，说不定还能看出点儿门道。”
江晓宇默然不语。
麦克斯靠过来，搂住江晓宇的肩，“来，成功登上外星飞船的两个男人需要来一张合影。”
手机屏幕上闪过两个圆滚滚的头盔。
麦克斯顺势把手机塞在江晓宇手里。江晓宇捏住手机。
“好，现在对时间，不知道需要多久，那就定好十分钟。行动！”他伸出拳头。
江晓宇也伸出拳头，在麦克斯的拳头上轻轻一碰。
“记住，等我十分钟。”麦克斯叮嘱，然后向着那灿烂的光瀑走去。
他走进那片光明，光芒涌过来，一点点地裹住他。
麦克斯消失在光明之中。
这也许是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十分钟，仿佛比一个世纪更长。
当麦克斯没入那片灿烂的光明，世界在一刹那间坠入了寂静，就连那细微的沙沙声也消失不见。
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是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头盔上映出的数字不断减少，江晓宇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如果十分钟到了，麦克斯没有出现，该怎么办？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的问题。他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么就继续向前。江晓宇下定决心。
既然到了这里，就要有回不去的打算。麦克斯走进去，没有露出任何不安全的痕迹，或许这是一扇单向的门，通向宇宙中某个神秘的角落，走进去的人还活着，只是不能再回来。
数字继续减少，降落到了一位数。这有些像是发射场的情形，自己正躺在飞船舱内，静静地看着屏幕上的倒计时，等待那突如其来的巨大加速。
六、五、四、三、二、一……
数字停留在一上，不再减少。
麦克斯还是没有出现。
他的心头涌起千万思绪，仿佛五彩缤纷一片彩色的瀑布，奔流直下，无法言说。
江晓宇深吸一口气。
头脑中的一切都消散掉，只剩下那整齐洁白的一片光瀑。
麦克斯，我来了。
他默念一句，向前迈开腿。
眼前的光仿佛凝固起来，变成了一堵墙。
他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一碰之下，连续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江晓宇惊诧无比，条件反射般起身，扑在了刚才撞到的位置，急切地上下摸索。
那真是一堵墙！
虽然看上去仍旧是一片光瀑，却根本没有任何可能能够穿透。
然而麦克斯分明轻易就走了进去。
江晓宇拍打墙面，用拳头击打，在各处试探，想找到隐藏在墙上的入口。
一切都是徒劳。
十多分钟后，他绝望地放弃了，靠着那亮得仿佛只是一团光的墙体，斜斜地滑了下来，坐在地上。
从能够轻易穿透的光瀑，到细密无间的墙，外星人玩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魔术。或许这比空间折叠跳跃更为神奇。
江晓宇只觉得身心俱疲。这些神秘兮兮的外星人，到底在玩什么游戏？麦克斯怎么样了？一想到这些问题可能永远没有答案，而自己就像一只被关进笼子的老鼠，他就感到烦躁。
烦躁中夹杂着一丝恐惧。麦克斯不在身边，无限寂静的世界让人不安。
或许到这里来真是一个错误。
不正是自己坚持要登上外星飞船的吗？江晓宇不禁苦笑起来。
不经意间，他的眼角瞥见一丝亮光。看过去，原来是麦克斯交给他的手机，刚才跌倒的时候摔在了地上。
江晓宇探过身去，将手机捡起来。
麦克斯的手机并没有密码，他翻开相册，看了起来。
相册里绝大多数都是地球，空间站和地球之翼的照片。麦克斯在地球之翼的各个位置拍摄了系列照片，这个世界上也许绝无仅有的照片。
很快，他翻到了出发时刻的照片。麦克斯拍摄了一张外星飞船的全景。黑魆魆的船身透着强烈的神秘感，正是他们从“天宫七号”望到的情形。
江晓宇把相片调成了立体模式。灰黑色的飞船在眼前悬浮，透着无限的神秘感。此刻，自己也成了这神秘感的一部分，外边的人们，也许正想尽办法，想要进来了解。
相片带着语音。江晓宇随手打开。
“这外星飞船看上去令人不安，我们的小伙子一定要上去看个究竟，也许他是对的，都到了眼前，不上去看一眼怎么也说不过去。但是，我他妈的不想死啊！”
麦克斯用英语录的音，声音不像平时那么漫不经心，透着一股焦虑。
江晓宇鼻子一酸，泪水止不住流了出来。他捂着手机，呜呜地哭了起来。
忽然间，地面传来细微的振动。
振动逐渐变得更强。
江晓宇站起身，满怀戒备。
振动是从通道那头传来的。江晓宇背靠着光瀑墙，警惕地盯着通道，那是他们走来的方向，然而沉浸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
脚下的地面晃动起来，仿佛波浪般阵阵起伏。江晓宇微微弯腰，降低重心，让自己站得更稳些，两眼仍旧紧盯着通道中的黑暗处，丝毫没有放松。
黑暗中的物体显露出来。
是行走车！
它就像一条小船，被波涛送到岸边。
地面的晃动停息了，行走车静悄悄地就在江晓宇眼前，将整个通道完全堵住。
原本的通道是无法让行走车通行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外星人把行走车塞进了通道里，送到自己面前。
整个通道都是活的！它像吞咽食物一样来移动行走车。
那么身后发光的墙，该是进入胃的门户？
是它吞吃的时刻到了吗？这就是结束？
江晓宇突然冷静下来。一个人独坐在无边的幽暗中恐惧无助，当挑战降临，反倒激发出勇气。
不管是什么，我都不会害怕！江晓宇给自己鼓劲。
通道的墙体一下子亮了起来。
耳机里响起一阵轰鸣。
屏幕上的飞船消失了，在几十颗卫星的密切监视下，它凭空蒸发了，就像上一回它从“宙斯号”的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
原本安静的航天局指挥中心监控室里一阵哗然。
全球的航天界再次沸腾了，这沸腾的消息很快从各个航天监测站传送到了各个电视台、广播站、直播平台。全世界都在猜测，它又去哪儿了？
人类所有的眼睛都在向太空的各个方向张望，试图找到它的蛛丝马迹。
一片喧嚣中，李甲利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桌前。
外星人的动机无法揣测，技术高超如同魔法。
人类除了等待，别无选择。
他只担心仍旧在飞船里的两个人。
这些神秘的外星人，跨越遥远的时空而来，应该也像地球对外的探索一样，没有恶意，勇敢的宇航员应该可以回来。
然而，谁又能确信呢？
他闭上眼睛，默默祈祷。
江晓宇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自己被丢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离心机里边。片刻之后，眩晕感消失。
重力场也消失了，他飘浮起来。
他收起麦克斯的手机，向行走车靠拢，抓住驾驶舱外的扶手一用力，翻身坐进了舱内。
行走车仍旧处在待命状态，能量充沛。
或许按照麦克斯所说的，自己还有机会冲出去。
江晓宇合上座舱盖，开始操作行走车。他拉起操纵杆，行走车发出轻微的震颤。车上并没有武器，然而麦克斯在车头装了一台功率强大的喷气发动机，抵近突然启动，也能制造一些杀伤效果。至于能不能炸开舱壁，会不会影响行走车自身，那只有听天由命了。
江晓宇努力调整行走车的位置，将喷气口对准舱壁。
“晓宇，请保持镇定，我们会送你出去。”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耳机里传来。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也听不出性别。
“你是谁？”江晓宇惊诧地四下张望。
他并没有得到回答。
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行走车。舱壁开始发生变化，无数细小的光点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带着光的颗粒就像一个个有知觉的小生命在移动。
就像被吞进来时的情形一样，神秘的外星主人正要用同样的方式把他送出去。
离开这里，回到地球，这是再好不过的事。然而麦克斯还在这里。
“我还有一个同伴！”江晓宇大声叫喊，也不管有没有人能够听见。
“我们已经安置了他。”这一次那怪怪的声音回答了他。
“‘安置’是什么意思？你们是谁？”江晓宇急切地问。
栩栩如生的情景浮现在他的眼前。一片幽蓝的背景中，他看见了麦克斯，麦克斯站立着，一动不动，仿佛雕塑。麦克斯身旁，是一个形状奇特的生物，仿佛一只巨大的龙虾，然而用两腿立着，躯体也只有三节，中央的一节的身体两侧各伸出两只手臂，它穿着金属制成的衣物。在一旁，还是一个大虾式的生物，那生物没有甲壳，也并不分节，只是头型很像一只大虾，头部两侧伸展出细长的眼柄，两只大而圆的眼睛在眼柄末端挂着，活像两个摇摇欲坠的苹果，它的躯体蜷缩在一个质感像花岗岩般的球形机器中……奇奇怪怪的生物充满了视野，麦克斯身处其中，仿佛一个人进入幻想世界的动物园，而所有的动物都文明地穿着衣物。
“麦克斯！”江晓宇轻声呼唤。
麦克斯没有任何动静。
所有的生物都静止不动。
这是一个陈列室！江晓宇突然醒悟过来。麦克斯被他们制成了标本！这就是所谓的安置！他们还安置了许多其他生物，也许来自其他的文明星球。
江晓宇的手哆嗦起来。
眼前的景象消失了。
他们是来捕猎的，麦克斯成了他们的猎物。
一刹那间，江晓宇恨不得行走车就是一枚核弹，自己可以引爆了它，和这个冷酷的外星飞船同归于尽。
片刻之后，当他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还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
“你们是谁，来自哪里？”他问道。
并没有人回答他。
行走车已经穿透了舱壁，来到了飞船之外。漫天星斗璀璨如珠玉，银河横贯，光芒灿烂。
远方天际线上，巨大的赭黄色星球缓缓转动，正随着飞船的移动而展露出全貌，不过片刻工夫，星球占据了整个天宇，它充满压迫感，似乎随时可能碾压下来。
江晓宇看见了那个在教科书上见过无数次的大红斑。
这是木星！不过片刻之间，外星飞船跨越了几个天文单位的距离来到了木星。
一丝惊惧掠过江晓宇心头。
从木星到地球，一般的飞船至少需要航行半年的时间。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江晓宇不无恐惧地叫喊。
“晓宇，不要恐慌！”他听见了麦克斯的声音。
“麦克斯，是你！你在哪里？”他惊喜地回应。
“我就在你身边。”
话音刚落，麦克斯就站在了江晓宇眼前， T恤、短裤、沙滩鞋，一身随意休闲的打扮。他站在荒野般的飞船表面，缓步行走，仿佛正在沙滩上漫步。
这只是一个影像，只不过看上去像是真的。
“其实我并不存在，我只是让你看见。”麦克斯说。
“这是怎么回事？”
“作为地球人的麦克斯已经死了，我是新生的一个。你可以叫我麦克斯，但其实这已经不再是我的名字。我没有名字。”
麦克斯死了，然而他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存在。江晓宇想起了自己所看见的那雕塑一般的麦克斯，此刻在眼前的形象，栩栩如生，很难让人相信那是死去的一个亡灵。
“麦克斯是怎么死的？”江晓宇问。向着麦克斯的形体问这样一个问题显得有些奇怪，然而无论如何，他必须清楚地知道问题的答案。他知道，地球上有无数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
“死亡不过是一次长眠，是时间的凝结。生者跨过时间之门，便失去了生命，转而不朽，和我们在一起。”麦克斯转身看着他，身上突然换了一套衣服，是一身合体的西服正装。江晓宇从未见过麦克斯穿这样正式的服装，看上去英俊得有点儿过分。麦克斯绝不会允许自己穿成这样，那比杀了他还难受。江晓宇终于相信，眼前的人，真的不是麦克斯。
“你觉得这样的一个形象，地球人会更容易接受吗？”麦克斯笑着问道。
“你要做什么？”
“发表一个演说。”
“什么演说？”
“既然造访了地球，总要和主人打声招呼。”
“为什么不用你自己的形象？”
“我们没有形象。任何形象都是我们的形象。采用地球人的样子很不错，可以拉近亲近感，不会引起恐慌，就像你的反应一样。”
“麦克斯……你，你们究竟从哪里来？”
“遥远的星云间，昏暗的恒星老去。最初的起点，失落在星辰之间，那是看不见的星球，不存在的过去。没有过去，无关未来，只有漂泊永恒。”麦克斯念出一段悼亡歌一般的回答。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话。江晓宇感到自己软弱无力，然而还是硬着头皮问下去。
“你们为什么会到地球来？”
“所有进入太空的文明都值得探访，你们发出了信号，我们就来了。”
“什么信号？”
“在过去十个地球年内，按照遮掩恒星的光量计算，地球的体积增大了百分之七十。这是星际文明萌芽的显著标志。”
“光量？”江晓宇有几分疑惑，随即恍然大悟，“你说的是地球之翼！”当地球之翼展开，从远离太阳的方向观察，地球之翼阻挡了太阳辐射，就像地球的体积增大了许多。是啊，茫茫宇宙间，无论飞船还是卫星，都无法跨越遥远光年的距离被人观察到，如果真的要让外界观察到文明的存在，只有那些行星级的太空工程！
为了获取太阳的能量，人类向宇宙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是的，你们的地球之翼。它阻挡恒星的光芒，就是我们等待已久的信号。欢迎跨入星星之间，人类！”
人类从来没有觉察外星人存在的迹象，然而外星人就在那里，一直在等待。十个地球年，在宇宙间不过是一瞬间，它们一定等待了许久。
“你们一直在等着地球的信号？”
“不。”麦克斯干脆利落地回答，“我们在等待自然的馈赠。”
“什么？”
“没有任何星球值得特别期待，时间会让星球开出生命之花，结出文明之果。我们监测整个银河，等待自然给予我们她的馈赠。”
“监测整个银河？”
“在十亿三千万地球年之前，银河监测网络完成，此后每一颗可能诞生生命的星球，都在监控之中，包括地球。”
“一旦发现星球进入星际文明，你们就去收割？”江晓宇想起了那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它们的命运和麦克斯一样，它们一定来自那些像地球一样萌发了星际文明的星球，然后被这神秘的外星文明所捕捉。
“我们提供帮助。来吧，晓宇，让我告诉你，我们会做些什么。”麦克斯向着一旁走去，随着他的移动，江晓宇看见了一颗白色的星球。在木星庞大的体积映衬下，显得微不足道。
木卫二！一颗冰封的卫星，拥有大气，冰层深处或许还有海洋。
“这是适合人类建立前哨的星球，如果人类的太空梦想不中断，再有十几年你们就能在这星球上建设基地。”麦克斯站住，面对着江晓宇，头顶正好是木卫二，“人类的发展有些特殊，多数文明在开始拦截恒星光芒之前，早已经在星系内建设了一个或几个像样的前哨基地。但人类还没有建设前哨基地，就开始拦截恒星能量，这让人类文明的宇航能力还不能达标。既然这样，那么我们来帮忙。我们会把一艘飞船放置在这个星球上，等待你们来取。它是空的。按照地球人的智力标准，可以装载六百亿地球人。当然，会有些小小的难度，它会被埋在两千米的冰层下。这是一个小小的考验。”
“六百亿地球人？我不是很明白。”江晓宇望着那颗发出惨白光芒的星球，感到一丝困惑。一艘小小的飞船能装载六百亿地球人，这不符合常识。哪怕把木卫二改造成适合居住的星球，也不可能承载这么多人口。
“六百亿，和我一样的人。”麦克斯张开双手，“真正的智慧生命不需要躯体。”
“你是说成为虚拟存在。”江晓宇明白了对方在说什么，“这么说，你们都是虚拟存在？”
“‘虚拟’这个词用得并不好，存在就是存在，存在就是实体。一旦人类能抵达木卫二，把它从冰层下取出，它就是为人类准备的宇宙方舟。”
“这艘船，我们现在所在的这艘船……也是方舟？”
“这艘船上有六十五亿的个体，来自三十四个文明，你看到那些小小的光点，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自我。其中一个来自地球，那就是我。所以我记得你，晓宇。”
“麦克斯！”江晓宇喊了一声。
“我不再是你所知道的那个麦克斯了。我来自地球，但是和六十五亿个同伴相处很愉快，他们分享记忆给我，那是在地球上生活一亿年也无法经历的事。所以我更多是另一个个体。当然我记得你，晓宇，我是你的buddy，要照顾你。也别担心我，我会存在于银河之间，和星辰同在，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麦克斯！”
“我会送你回去的，我们会送你回去的。”麦克斯一本正经地看着江晓宇，“闭上眼睛，然后一切都会结束。”
江晓宇眨了眨眼。突然感觉眼皮沉重得像铅块，他挣扎着睁开眼，麦克斯已经不知所踪，头顶上方，木星大红斑开始加速旋转，越转越快，最后成了无法分辨的彩色晕圈，变得一片模糊。
世界混沌无边。
混沌之中，鲜花怒放。
江晓宇没有想到，自己能和这么多国家领导面对面坐着。林主席就在他对面，在场的人有李甲利老师、高大力站长，还有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几个国家领导人，另外还有穿着航天局制服的人、穿着军队制服的人……这几乎是国家的整个最高层。他们都坐在林主席身旁或者身后，还有几个就在一旁站着。
江晓宇在桌子的一旁，所有其他人在桌子的另一旁。这是一种可怕的压力，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审讯的罪犯。
但至少所有人的态度都是友好的。他用了两个小时，讲述从“天宫七号”离开之后发生的一切，并接受询问。
到底麦克斯有没有死？木卫二上的确有飞船吗？那封闭了麦克斯的时空门有什么细节？所谓的银河侦测网络是怎么回事……这些问题他也无法回答，只能把自己的所见如实说出。
两个小时后，在场的人再也问不出问题。
全场沉默，只有坐在一旁的老教授兀自在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边界条件只能导致发散……”那是钱伯君教授，当江晓宇确认外星飞船的确出现在木星轨道后就开始出神恍惚，进入了忘我的精神世界。
当钱老的声音也沉默下去，偌大的会议室变得一片寂静。
大家都在等着最有分量的人物发言。
林主席终于开口了：“大家都散了吧，十分钟后开常委会。”
人们纷纷起身，走出会议室去。
江晓宇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下台阶，站在街边广场上。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心头卸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他抬头长出一口气。
天空中，地球之翼如同一弯白玉，在蓝色的天空中清晰可见。
就在那里吧！江晓宇向着天空默念，仿佛会有谁在冥冥中倾听。
他想起了分手时李甲利老师对他说的话：“我们不相信有外星人，才全力建设天空电站，结果这电站居然把外星人招来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是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木卫二的冰层之下，方舟沉睡，人类会登上这颗小小的卫星，得到这来自宇宙深处的珍贵礼物，那将是对全人类的一次洗礼，人类将飞出太阳系，去会合那已经存在了亿万年的智慧。然而对他来说，还有更多的一层意义。
他说出所见所闻的一切，只保留了最后那个亦真亦幻的梦，谁都没有告诉。
茫茫宇宙间，繁星点点，恒星汇聚成星系，星系汇聚成银河，银河盘旋，仿佛旋涡。文明之花盛开凋谢，唯有星辰永恒，自由的生命在银河间徜徉，思考关于宇宙和生命的一切。它们像是种子，不断吸收银河中萌发的文明，积聚力量。文明像野草，野蛮生长，却蕴藏着无穷的生命力，那正是种子所需要的东西。
江晓宇不知道种子最后会成长成什么，但他知道亿万年时间的等待，最后总会有一个结果。终有一天，它将找到最后的答案，成为银河间最伟大的存在。所有的智慧生命，都将是那伟大的一部分。
依稀中，江晓宇仿佛觉得自己长出了翅膀，如鹰一般在广阔无垠的星空中自在翱翔。
世界变得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清。
混沌之中，鲜花怒放。
麦克斯站立花瓣之上，轻轻一跃，从一片花瓣的瓣尖跳到了另一片花瓣的瓣尖上。
“该你了，晓宇！”麦克斯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①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又称美国宇航局、美国太空总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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