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迷《爱,死亡,机器人》所带来的高分贝轰炸感受的同时,与很多朋友一样,我开始疯狂搜索有关这部剧集的任何幕后资料。
在这个过程中,最令我感到振奋的,莫过于一份有关“剧集概念”的采访中,两位联合制片人——大卫·芬奇与提姆·米勒,都频频提到了一部诞生自1981年的美国成人动画电影:《宇宙奇趣录》(Heavey Metal)。
事实上,这部由九个赛博故事组成的分段式电影,不光在形式、主题与风格上影响了《爱,死亡,机器人》,整个剧集项目,其实都始于“芬奇与米勒未能完成《宇宙奇趣录》续集电影的遗憾”。
《宇宙奇趣录》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愤世嫉俗的出租车司机被迫卷入星际大战,杀了忘恩负义的蛇蝎女,吞了巨款继续自己漫无目的的司机生涯。
死宅少年因一次电击穿越至未来宇宙,变身斯巴达,带领着一群猩猩大战未来领袖拯救大波女……
画师包括《黄色潜水艇》分镜师罗伯特·巴尔瑟,编剧有为《异形》提供初版剧本的丹·欧班农,原声选了不少杰瑞·里格斯和黑色安息日的曲子。总之,班底都是当年一帮品味相投的怪咖,论黄暴程度、肾上腺素和想象力,绝不输于今天的《爱死机》。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沿着这条线索,我们将发现,《宇宙奇趣录》的所有故事,都改编自一本诞生于1974年的、名为“Howling Metal”(法文原文为“Métal hurlant”,下文译作“嚎叫金属”)的法国科幻漫画杂志。
换言之,八十年代的这帮老炮,是在用《宇宙奇趣录》这部电影,向《嚎叫金属》这本杂志致敬。
接下来的事情便变得有意思多了。尽管真的不想在文章开头就给《嚎叫金属》扣上一个“改变科幻视觉史、奠定当代科幻审美根基”的帽子,但毫无疑问,仅就个人而言,这也是一次无与伦比的搜罗、整理资料的体验。
它将我目前所知的、与科幻有关的一切相互串联:《异形》、《星战》、《神经漫游者》……在《嚎叫金属》这支牢固的根基下,并发成为一棵枝叶繁盛的知识大树。
简而言之,以莫必斯、菲利普·德鲁特为首创办的《嚎叫金属》,汇聚了当时最顶尖的画家、漫画家与设计师:H·R·吉格、Chris Foss、雅克·塔尔迪、恩奇·毕拉、理查德·科贝、Hugo Pratt、Yves Chaland、Joost Swarte……
它鼓励创作者从当时出版物的种种限制中解脱出来,摆脱传统叙事与绘画技巧,用最个人的风格、最天马行空的想象,创作出“任何一种媒介都不曾有过的瑰丽宇宙”。
它所衍生出的意义,不仅在于为当时各国——尤其是欧洲画家提供一个纯粹的平台,更在于随其影响力的扩大,这些创作者本身也被吸纳至“科幻电影”的领域,为“第七艺术”注入了最前卫的视觉理念。
莫必斯为《沙丘》(左杜版)、《星战》、《电子世纪争霸战》、《第五元素》做了“概念设计”,Chris Foss 为《异形》设计了初版飞船概念图,吉格的贡献更不必多言;这股子足可被称为“艺术运动”的风潮差不多在80年代初刮到了亚洲。
从内在理念到外在风格,影响了包括大友克洋、宫崎骏在内的一批日本动画大师。
或许我们可以说,如果没有《嚎叫金属》,“科幻”依旧会诞生出它自己的作品丰碑,但有了《嚎叫金属》,“科幻”,才能蜕变成为今天的样子。
不久以前,“科幻”充斥着巨大的飞行船与荒芜的行星,这是一种天真的物质主义者视野,他们将外部形式与内在精神混为一谈,将未来视为是对现在的预判。艺术在其裹挟之下,沦落成为毫无想象力的工业制品。但愿我们能改变眼前这一情景,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残酷的、彻底的运动。
——莫必斯书于《嚎叫金属》
任何一场运动都起于发起者对其所处环境的不满,《嚎叫金属》的诞生同样如此。1974年12月,四个心怀抱负的年轻人——漫画家莫必斯(Moebius/Jean Giraud)、菲利普·德鲁特(Philippe Druillet),作家让 - 皮埃尔·迪奥内特(Jean-Pierre Dionnet)和财务主管伯纳德·法卡斯(Bernard Farkas),在法国的街头相聚。
莫必斯当时已经创作出了《蓝莓上尉》,德鲁特画了《孤独的塞隆》,两部作品都连载于当时知名的漫画杂志《Pilote》(也是连载《千星之城》的杂志),可以说,二人在圈中也算是小有名气。
然而由于《Pilote》的出版风格相对保守,两位激进的漫画家决定拉上两个故友——写过剧本但籍籍无名的作家皮埃尔,一直渴望赚大钱的会计伯纳德,创立一本属于自己的漫画杂志。
四人将自己的团体命名为“人类联合协会”(United Humanoids),后来这又成了他们出版社的名字。而当几人琢么着如何给杂志起一个响当当的名号时,莫必斯认为“它应当是跨越一切艺术形式、代表着一种态度”的简单词组,于是,“嚎叫金属”应运而生。
七十年代的独立杂志比不上今天种类繁多,当时欧洲虽然有《Hara-Kiri》、《Charlie Hebdo》这类讽刺漫画杂志,也有《L'Echo des Savanes》、《Fluide Glacial》一类的成人漫画杂志。
然而前者关注政治多过于画作,后者内容取向偏情色猎奇,为纯“幻想”类作品提供平台的出版物还属少见。
莫必斯等人创办《嚎叫金属》的初衷很硬很简单:希望让人们认真地对待科幻漫画——无论读者还是创作者。
这种初衷也必然首先体现在两位创刊者的画作中,下为莫必斯与德鲁特联合刊登于《嚎叫》创刊号上的作品:《飞向半人马》。
事后莫必斯回忆过这套作品,称自己想要做的,是“结合美国60年代地下漫画的狂野,以及欧洲传统漫画敏感复杂的艺术特性”,从而创造一种颠覆传统叙事形式的作品。
看起来,莫必斯确实做到了。下图图集为莫必斯此生代表作之一:《阿扎克》,最早刊于《嚎叫》1975年1月刊。对于我这样的画作鉴赏白痴来说,实在不知该如何描述第一次看到它的感觉。
只能说,比之《飞向半人马》和《封闭式车库》的“拥挤”与狂躁,《阿扎克》中荒漠、天空与“飞鸟”所构成的独特景致,给人一种空旷轻盈,万物各有其位、无需聚焦主次的感觉,实在奇妙无比。
而菲利普·德鲁特除了继续之前的《孤独的塞隆》和《Vuzz》系列,还在七十年代末开辟了《The Night》和《诺斯费拉图》两部长作品。
目前我正在拜读的是他于八十年代初创作的《萨朗波》三部曲,基于福楼拜小说改编而成,每一个精致的人物和场景都几乎要从“纸张”上炸裂出来。
随着创作队伍的不断扩大,《嚎叫金属》除了吸引来雅克·塔尔迪、恩奇·毕拉、让 - 克劳德加尔这样的漫画家,也聚拢了包括H·R·吉格、Chris Foss、Christos Achilleos在内的一批“传统漫画领域外”的先锋艺术家。
《嚎叫》有时会邀请他们为杂志绘制封面,有时会在杂志内页介绍他们的作品并附上访谈,可以说,对于向外界介绍这些艺术家的作品,《嚎叫》也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七十年代中期,正在为《国家讽刺》筹备“法国版”的出版商伦纳德·莫格尔在巴黎街头闲逛时,无意间发现了《嚎叫金属》。
在莫格尔的牵线下,《嚎叫》于1977年4月登陆美国,杂志改成更华丽的全彩印刷,“Howling Metal”也被更名为更好记的“Heavy Metal”。
那年还有一件大事发生,《星球大战》上映了。乔治·卢卡斯为美帝科幻迷带来了一种几乎是前所未见的美学,但这些对欧洲漫画迷来说,也许并不陌生。
乔治·卢卡斯并不掩饰包括《千星之城》在内的欧洲漫画对自己的影响。实际上,只需在搜索框中输入“George Lucas+Howling Metal”,你会发现搜索结果呈现的,并不仅仅是粉丝们挖到的“漫画vs电影”的对比图,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卢卡斯兴奋地在采访中谈论这些杂志和艺术家的段落。
自然,这份“欧美”创作者之间的“跨界交流”,在《嚎叫金属》引入美国后将变得更加深入和频繁。
1979年,莫必斯被邀请到《异形》剧组,为角色设计“宇航员服装”:
这份美学一直传承下来,你甚至能在有关《普罗米修斯》幕后制作的纪录片中,看到墙上所贴的《无尽的明日》的一页漫画:
1977年,我偶然接触到了《嚎叫金属》及其出版社旗下的其他漫画作品,同年,我获得了《异形》的执导权;那一刻,我认识到这部电影应该向哪种美学发展。
——雷德利·斯科特
正如我此前说过的,《神经漫游者》在构建“景观”的层面,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我在《嚎叫金属》中看到的一些艺术作品的影响。同样的,我认为这种“影响”也适用于约翰·卡朋特的《纽约大逃亡》、雷德利·斯科特的《银翼杀手》等其他一切被称为“赛博朋克”的作品。
那些法国人,他们真的改变了一切。
——威廉·吉布森
同样的,在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期的科幻电影中,我们还能看到更多《嚎叫》旗下作品的痕迹——从宏观场景到角色造型,乃至于道具设计。
无独有偶,日本动画人同样从《嚎叫》中汲取营养。大友克洋、宫崎骏从不避讳莫必斯对他们影响,而这份“影响”,后来也传奇地变成了一段“交流”的开始:
《阿扎克》启发了《阿基拉》,而《阿基拉》在法国出版后又反过来触动了莫必斯,《伊甸园的世界》正是在这份“触动”下创作而成的;
《风之谷》同样受《阿扎克》影响颇深,宫崎骏后来与莫必斯成了好友并相互鼓励,莫必斯甚至将自己的女儿命名为“娜乌西卡”....
另外,出于某种一厢情愿的猜想,我认为由大友克洋发起的、九个不同导演联合拍摄而成的《机器人嘉年华》——从外在形式到内在精神,也都是《嚎叫金属》、《宇宙奇趣录》的延伸。当年的OVA,不也正是如今创作者转向“昂贵院线电影反面”的另一种形式吗?
对于不了解日本动画史的我,真的很难去安利什么。但如果你喜欢《爱,死亡,机器人》,错过这部电影就实在太可惜了。
某种程度上,我认为《爱,死亡,机器人》的本质不是“超越”,而是一种“回归”。
在一个电影被大制片厂制度统治了太久的时代,它提醒我们回到《嚎叫金属》存在并持续焕发影响力的年代,大友克洋等一票动画人竭尽全力想要展示给我们一个新奇世界的年代,一个一支笔、一伙志同道合的朋友,就能创造出最富想象力的宇宙的年代。
幸运的是,去年我们看到了《蜘蛛侠:平行宇宙》这样的电影,今年又有了《爱死机》,电影与动画——或者任何一种走向瓶颈的艺术,必得先经历这样的“回归”,才能够去谈“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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