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涛——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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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 婚

文_尹涛


究竟是“不自由,毋宁死”的英勇抗争,还是精神病人的可悲消亡?



大过年的吵架总不吉利,面对老婆已经升级到九段的唠叨功,我头痛欲裂,有了想离婚的念头。

经济危机首先波及到的就是下游产业,广告业自然位列其中,这让身为创意总监的我失去了存在的必要。这可是全球性的经济危机,又不是我一个人没有工作,再说家里存的余粮也不是过不了年,真搞不懂女人是怎么想的,干吗非要闹得大家都不开心。

出门散心是男人排解苦闷最经济的手段之一。春节办了张公园通票,我索性带着儿子牛牛去动物园看猴子。

我们父子俩正在猴山看得起劲,突然熊山那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济南动物园的猴山和熊山隔得不远),那声音好像被吓呆了回醒过来一样。我扭头向熊山跑去。

当人类感觉能控制一切的时候,受控制的危险会带给人类更多刺激的乐趣,比如把熊关在笼子里欣赏,此等愉悦的心情是不会在野外狗熊的地盘上产生的,除非像我刚才说的,人类感觉能控制得了一切才可以产生。

我跑过去一看,一个男人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我再向熊山上一看,一头没有冬眠的狗熊正在撕咬一个小孩:那小孩瘫在地上,身体无力地随着狗熊的撕咬左右摇摆着,印有奥特曼图案的外套已经撕裂,胸前被咬穿了一个洞口……熊则咀嚼着昂起头,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

那衣服是牛牛的奶奶给他买的新年礼物!我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四下寻找牛牛,希望我看错了。

熊又低头继续撕咬那个小孩的身体,小孩的脸随着熊的摆动翻了过来,那可爱的、再熟悉不过的脸是正在熟睡的牛牛。

我再也控制不住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睁开眼,我希望能发现根救命稻草,太阳在蓝天下格外刺眼,除了风声,四周静得可怕。

先前跪着哭的人望向我,那眼神绝望而痛苦,满脸挂着泪。我抹了一下眼泪,泪水冰凉。

那个先前跪着哭的人竟然是我。

我一骨碌爬起来,牛牛在一边扯着我的衣服吵着要和猴子照相。

谢天谢地,只是幻觉。


拍了照,我哄牛牛出了动物园,准备坐五路车去大观园。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牛牛跳上跳下。路上的车好像急着要去撒尿,猴急得不行,公交车则像刚学会了漂移,新鲜地玩着急刹车技术,让我心惊肉跳。我大声呵斥牛牛,可效果比电视里直销的药品广告的效果好不到哪里去。

好不容易盼来了五路车,我抱着牛牛挤上车。牛牛见车里有楼梯,吵着到上层坐,我抱着他坐在车顶,二楼的前挡风玻璃画着《猫和老鼠》里的斗牛犬正用力掐汤姆的脖子,牛牛高兴地拍打着玻璃,大声嚷嚷着汤姆和杰瑞。

不料那看起来能挡子弹的玻璃突然碎裂,牛牛的身子从前面掉了出去!我刚想说话,却好像本能反应被没收了一样,过了两秒钟,我才把要说的喊了出来,可司机一点也没有停车的意思。

我跑向车尾一看,牛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车轮变成了印刷机的辊子一般,在马路上隔上几米就印出一个红色的印迹。

我奋不顾身地就要往下跳,车停了下来。

爸爸,是不是到站了?牛牛摇着我问。

刚才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和老婆吵架的后遗症发作了,我胆战心惊地和牛牛下了车,在大观园附近吃了饭才稍微安定下来。



你这种状况持续多久了?

大约一到两年吧。陈医生,我这是怎么了?

还不能确定,应该和精神紧张有关。还有其他症状么?

之前和我们甄总出差的时候,去洗浴中心放松,我在大厅里看电视等他。看得正在兴头上呢,他拍我肩膀要我过去一趟,我到他包间里一看,他正在享受帝王按摩,浑身抹着油,根本没有到大厅里叫我。

还有呢?

还有老是有人打我手机,那彩铃的振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噢!

噢什么?

这可能是初期的精神分裂或抑郁症,和精神紧张有关。

精神分裂?

这种症状表现很相似,不过还只是初期,多注意休息,遇事想开点会有助于恢复。

这个病好像很时髦。

任何病都比不上身体健康。陈医生正色道。

我这里有些进口特效药,一百元一粒,一般只需要十四粒就可以基本痊愈,你要不要试试?

我在心里问候了几遍陈医生的家人,咬咬牙,先来七粒吧。


这么贵的药让我紧张又兴奋。我严格按照说明服用这种据说由美国最大的药厂生产的灵丹妙药。每天一粒,比鱼子酱还贵,简直够得上举行个仪式和制订个流程来吃它了。

你怎么拿我的VE吃?!老婆吼道。

什么VE?这是从陈医生那儿开的进口药,一百块一粒呢。

什么破药这么贵?!老婆的嗓门又高了一个八度。

这分明是VE!老婆说着,从抽屉里拿出VE的药盒摔到我的面前。

那晶莹剔透金黄色的胶囊可以照出我的窝囊相。


咣当!

我一脚踹开门诊办公室的门,把里面打针的人吓了一跳。

陈医生拧着眉头从里面快步走出来,看见我满脸阴沉,他立马云开雾散,笑着过来和我打招呼,一边挥手让护士继续。

老吴,先别急,是这么回事……说着把我让到了他的办公室。

这个叫心理暗示疗法,针对病情不严重的患者,帮助转移紧张情绪。

我则怒不可遏。

这个疗法在医学的很多案例里还是很有效的。陈医生微笑着说。

别把我当猴子耍!我吼道。

是这样的,老吴,本来是想等你好些了,把钱退给你的,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们可以按照保守……

看我揭穿你了,才给钱,你以为我傻呀?

老吴,那你还要怎么样嘛?

给我二十万,否则我去告你!

喊出这句,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看你是真疯了,本来寻思你是精神分裂初期,我看你是到精神病晚期了。

竟然骂我是精神病!我抄起桌子上的东西扔了过去,动作潇洒,在出手的那一刻就感觉能击中目标。

陈医生则本能地用胳膊去挡,托盘掉在地板上。我又拿起血压计刚想扔,陈医生放下胳膊,表情痛苦的脸抽搐着,额前的头发从“地方支援中央”变为“流放塞外”,脖子上插着蘸水笔,红色的液体从笔尖接触皮肤的地方流出来,蘸水笔的凹槽和军刺放血槽的原理一样,让血液毫无阻碍地奔涌而出。

陈医生从脖子上拔出笔来,血喷得更加肆无忌惮。他看着笔,好像不相信笔也可以当武器。

那是颈动脉所在之处,陈医生是专业人士,当然和我一样明白那个地方插东西意味着什么。

我扔了血压计,从诊所里跑了出来。



我杀人了?

回想起刚才那一幕,我确信,我真的杀人了。

我选择了逃跑,但是逃跑策略出了问题,我竟然跑到了济南火车站。

放眼望去,那尖尖的楼顶天线听说有188米高,是济南最高的建筑,从上面跳下去的话,估计用不了六秒钟就可以到达地面,比电梯还快,这种纯天然的节约能量的飞翔方式受到了很多人的青睐,也包括我。

我的生命只剩下六秒钟了?我站在天台上,下面车水马龙。

不要跳!

谁?我四下巡视,没有任何人。

不要跳!

你是谁?四周还是没有一个人,我开始感到恐惧,想死的人居然感到恐惧,这听上去既真实又讽刺。

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看到有人正从远处走过来,我皮笑肉不笑地把恐惧变成了好奇。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是精神,你是肉体而已。

我狂笑不止。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真有点佩服自己。

但还没有笑过瘾,我就笑不出来了。

我就站在我的对面,确切地说,一个和我完全一样的人站在我的面前。

你是谁?恐惧重新占领了我。

你问过了,我也回答过了,我就是你。那个我走近我,我则不由自主地站到了楼沿上。

再向前一步,我就跳下去了。

不用怕,哪有自己怕自己的。

你到底是谁?

那个我站定了,拿出烟来优雅地点上,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

看来我得好好给你,也就是给我解释解释了。他吐出一个烟圈。

听上去别扭吧?是挺别扭,你想呀,有自己给自己找理由解释的么?那个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全天下独一份,我得给我自己解释为什么我就是我。

你是我精神分裂的那个我?我试探着找寻答案。

也不尽然。虽然你有精神分裂症,那不过是你不适应办公室政治,让高手折磨得精神过度紧张而已,反正就是人治人,那可不是治疗人,是整治人,你能活着算你运气。

陈医生说得对,但是,我不是精神分裂的另一个我,而是——

那个我好像在搜寻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我在楼沿上坐下来,等着他继续说。

我就是人类常说的“精神”。

他用了人类这个词,而不是我们呀、人们呀等词语,这让我有些困惑。

我突然想到一个词——想到那个词,让我重新产生了恐惧,这种恐惧比先前对死亡的恐惧更甚,好比有人不怕死,却怕不死一样。

我负责让你拥有生命,你负责让我可以在四维空间里运动。

我脑袋有点大,而且感觉口渴异常,调整了一下坐姿后,我决定不打断他。


如果我死了,你这个身体也会死;反过来,身体死了,我也会挂掉。因此你,也就是我,不能死,我们是一体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屁股被粗糙的水泥硌得不舒服,我握住避雷针的钢筋连线,继续听他说。

人是由物质和精神组成的,共同构成了生命,就像人有男女,物有雌雄,地球有南北极一样,物质和精神是人的两个极,物质构成了人的身体,包括血肉、骨头、水分等等等等;而人的精神和物质合而为一,不可分割,一旦分开,则肉身腐精神灭,作为个体的人来说,就是死亡。

我可以把很多关于精神的秘密告诉你,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另一种生命形式,我出生就和你相依为命。

我心中先前的迷惑开始清晰起来。我站了起来,那个我刻意不紧张的样子反映出他其实是紧张的,我的猜测也许是对的。

那个我好像在琢磨怎么和我交谈。

你是你的同学和同事中最有好奇心和想象力的人了,也许我们可以做朋友,我还可以告诉你人类不知道的其他很多事情。

知道宋朝的仲永为什么那么聪明么?看着我紧张的样子,他开始迫不及待。

那是因为我……说到这里,那个我停了下来,仿佛忘了台词,我像被什么击中一样,脑子一下清晰起来。

现在我才知道我一直过着傀儡的生活。

我要杀死他,也就是杀死我来杀死他,这个控制我思想和行为的不知名的生物!

我站起来,张开双臂,为自己的决定深感欣慰。我终于可以自由地飞了,那六秒钟将是我最伟大的时刻……


【责任编辑:刘维佳】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0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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